[創作] 眼見為憑 衣魅

作者: summercoming (林阿綠)   2014-09-12 21:52:33
  人要衣裝,亡者亦是。
  哭哭啼啼的家屬披麻戴孝,罩著簡陋不過的喪服,不許有任何好顏色;死
者身上卻是亮麗的衣袍,連名詞也很吉祥,壽衣、壽衣,長壽之衣。
  但是再吉祥美麗,生人也不願意穿上,因為那是死人的衣物。從古至今,
衣服向來是辨識身分最直接的標誌。
  穿上了便代表那襲錦衣底下的皮肉,已然空洞無靈。
  實驗室淹水了,疑似管線爆裂,大家慘叫完開始互踢皮球。身為年資最淺
的學士生,喪門挽起袖口,義不容辭投身為水電工。
  其實這不會很難,多做幾次不論男女都能上手──不包括他的道士朋友,
願意弄髒衣服讓水噴一噴,就能省下上千塊的維修費。
  學長姊們圍上來,看熱鬧之餘也不忘誇獎幾聲。
  「夏天學弟,你真棒!」
  「學弟,老師最疼你了,麻煩你去跟他解釋一下喲!」
  「真是我們研究室之光!」
  「沒什麼,隨手之勞。」喪門撥開濕透的劉海,衣背也被汗水浸溼了,冷
氣孔直對著他,讓他一陣激靈。
  「這件給你換。」
  可能蹲太久,頭有點昏,喪門謝過便隨手套上。穿上那瞬間,耳邊響起女
子的詭笑,他沒多想,還依值日表留下來做最後的清掃。
  喪門過了晚飯時間才回到宿舍,四四四寢今個特別安靜,只有上官榆一個
忙著臨行前的化妝,美白乳液抹得比早餐店奶酥厚片還厚。
  「阿喪,你回來啦!正好,你再晚一點可就看不到我了。」上官榆特地跑
到喪門面前搖屁股,想趁其他室友不在討關愛。
  喪門隨口應了聲,上官榆有點受傷。大帥哥到座位放下背包,扶著椅背休
息一會,才有餘力看向提著名牌包、頻頻回眸的上官榆。
  「小榆,錢包和手機都有帶吧?在家遇到什麼不開心,隨時可以回來。」
  上官榆頓時心滿意足。雖然他也明白自己幼稚,但就是想聽喪門這樣給他
嘮叨幾句。
  「阿喪,難得清明連假,你不回家嗎?」
  「最近時節轉換溫差大,死了很多老人家,有的爛了三天才發現,我抽不
開身。」
  「哦、哦!」上官榆完全不想知道細節,「然然也跟流丹學姊回老家祭祖
,你一個人沒問題?」
  一間寢室四個男人,照理說還有另一位神通廣大的神祕室友,但只要喪門
身邊沒看到陸祈安,等同陸某人已從人間蒸發。
  喪門環視住了一年多的鬧鬼房間,沉默半分鐘後才說不要緊,就刑法上,
他已經是自立自強的成年人了。
  上官榆察覺喪門臉色不太好,但又覺得自己這個廢人擔心萬事通的喪門有
點多餘,踟躕一陣後還是說了再見。
  喪門獨自留宿,因為身體不適,睡得比平常都早,卻寐而不眠,從床頭拿
起垂著兩顆星星吊飾的舊式手機。雖然電磁波有害腦袋變笨的風險,但李福德
總會在他睡前打電話來笑嘻嘻地道晚安,被他嫌煩;等他習慣了有人掛念,轉
眼間,情人就音訊全無。
  女朋友和好朋友一樣都是言而無信的混帳,喪門遷怒瞪著幽然發亮的星星
吊飾,慢慢失去意識。
  他夢見小時候的自己在老家釘棺材板,旁邊擱著一具大體。他從小就知道
死透的死人並不可怕,可是那具屍首卻讓他眼皮跳動不止,原因是死人身上那
件華麗的衣裳,一反常俗,色澤鮮紅亮麗,用金絲繡著松柏的吉祥圖樣;而背
光一看,繡紋竟成了排列齊整的符文,這些咒文又拼湊出一個「壽」的古字,
非常漂亮。
  年幼的他被吸引過去,想要碰觸,問身邊的人可不可以,但沒有人在,因
為夢裡的他才五歲,還沒認識陸祈安。他想了想,還是謹守本分好了。
  這時,年輕的母親帶了點心過來,比記憶中溫柔一些,俐落扒下死者的七
領大衣,像是對待名牌服飾,捧在手心,愛不釋手。
  「兒子,阿母替你穿上。」
  「好。」既然他最依賴的母親都這麼說了,他也不再堅持下去。
  母親替他套上半邊的衣袖,他穿上厚衣袍反倒覺得冷,冷得他想退開,母
親卻掐緊他的手臂,強硬著衣。
  「穿上去,阿母帶你去玩。」母親微笑哄著,他看得陌生。「恁阿爸也在
那裡等你,來,穿上去,阿母帶你過去。」
  喪門茫然了,下意識掙脫母親的臂膀,口袋掉出雙星吊飾,抬頭再看,母
親豐潤的臉倏然變成慘白的死者面容。
  他驚悸看向棺木,光溜溜的亡者蹦起身,對他齜牙咆哮:「穿上去!」
  「祈安!」
  喪門驚醒,滿頭大汗。他睡過一覺,身子似乎比昨晚更加沉重,對面的床
依然是空置,床頭鬧鐘顯示七點鐘,手機沒有未接來電。
  像是應證那場怪夢,電話在他咳嗽完下一秒響起。
  「阿門呀!」來電者為喪家老母,「店裡有兩批貨,人家中午就要,去的
時候記得繫黑領帶,小費多要點。」
  「我頭痛。」喪門有種快死掉的感覺,欲振乏力。
  「哈尼,你兒子不舒服,欲按怎?」喪母對著話筒大聲和喪父商量,喪門
耳膜被震得嗡鳴不止。「小星星,恁爸叫恁把課本燒燒掉別裝死,速過去。下
次回家記得買沙拉油和洗衣粉回來吶,媽咪愛你,啾啾!」
  「我到底是不是你們生的!」
  「嘟──嘟──嘟──」
  喪門瞪著掛斷的手機,再怎麼不甘願,畢竟是家裡的生意,他不做也沒人
可替。他只得認命地下床洗漱著裝,把退燒藥和車鑰匙一些必需用品裝進黑提
箱。
  扳上箱扣時,喪門怔了下,他好像多塞一件衣服,重新打開箱子,全部翻
過卻怎麼也找不到。
  等他套上外衣,感覺身子比平常厚重不少,才發現原來那件衣服已經穿在
身上了。腦袋不再發燙,只是十指變得冰冷。
  清明這種公定的掃墓假期,他家傳了十八代的傳統事業總是工作量倍增,
而爸媽接了一大堆訂單之後就跑去埃及看金字塔,說是要研究不同文化的特色
以開發新的棺材樣式,把店裡生意丟給他一個人顧。
  事情比他預計的多上許多,加上臨時出了不少狀況,靈堂垮台、送來的訃
聞印刷失誤,打開來血紅一片、家屬中邪口吐白沫……等等,諸事不順。
  喪門做到一半撐不下去到醫院吊點滴,吊完繼續趕工。往年勉強有個從小
同穿內褲長大的好友可以分擔雜務,而自從他交到女朋友,人就順理成章撇下
他四處亂跑,也不想想他又不能叫李福德來扛棺木、扒腐肉或是脫上衣和土公
仔師父搏交情,想到就生氣。
  他忙到半夜才回到棺材鋪,幾乎是用爬的躺上休息室的木板床。
  有時候他在店裡夜讀累了就會先到這張床瞇一會,林然然知道他怕悶,便
過來搖羅扇給他搧風。久了,他也不再說謝謝,自然受下。
  林然然臨走前,摺了很多星星給喪門,告訴他一天燒一顆可以保平安。但
是那些星星如摺紙人一樣小巧可愛,又是小室友的心意,他捨不得,便放進他
最喜歡的黑金石骨灰罈收好。
  喪門反思自己是不是這半年過太爽,身邊的人全心為他設想著,他習慣了
這樣的好,一沒有人在身旁,就覺得好寂寞。
  他輾轉入眠,夢裡張燈結綵,完全不是他熟悉的環境。有人喊道:「新郎
新娘入洞房!」不知名的力量促使他推開大紅門板走進喜房,裡頭紅紗床欄上
坐著鳳冠霞帔的新娘,嫻靜得美,令他困惑。
  「福德?」
  新娘自個揭開頭紗,卻是笑得促狹的道士友人。陸祈安特意揚起塗得紅艷
如妖的雙眼,朝他眨了眨。
  喪門一見到他,警戒心就完全拋開,口氣也變得像兒時一樣幼稚無理。
  「看吧,就說你是新娘我是新郎,以後不准再叫我公主殿下什麼的,哪個
男人比你更適合穿裙裝?」
  陸祈安笑得燦爛,長指拎起大紅喜服漫步走來,像是盛開的扶桑花精,喪
門看得目不轉睛。
  「祈安,你穿什麼都好看,我很喜歡……」喪門不像對方花言巧語慣了,
誇了兩句就辭窮,「很喜歡你。」
  新娘子帶笑的眼神表示收到,他與他不分彼此,他明白的。
  然而,越是接近,陸祈安的臉色越是灰白,在喪門觸手可及之處,頹然倒
下。
  喪門大叫出聲,驚惶失措伸出去扶,卻只撈住一件漂亮禮服,衣裳袖口漏
失出灰白的骨粉。
  「不可以!」
  他任衣服纏繞住自己脖頸,只顧著抓拾地上那堆骨灰,徒然哭求「回來、
回來」,即使整個人被衣服勒得無法呼吸也不想掙扎,瘋狂悲傷,無法自已。
  
  「祈安!」
  喪門這次是頭著地狠狠摔醒,捂嘴咳了幾聲,不用溫度計他也知道又燒高
半度,感覺身體被什麼縛住,喘不過氣。
  他聽見鐵門傳來碰碰聲響,拖著腳步到門口察看,聽見有人求助,病昏頭
的他沒多想就拉開鐵門。
  門外站著蒼白的男人,西裝染滿鐵鏽色的斑塊,哆嗦發紫的脣,朝他拜了
兩拜:「星君大人,小人想回去照料妻小,再給我幾年陽壽就好。『它們』說
可以來這裡求,我有千萬存款,全都可以奉獻給您,求您了!」
  喪門壓下眼皮揉了又揉,卻揉不去眼前的亡魂。他天生是靈異絕緣體質,
怨氣再重的鬼魅依然聞聲而不見影,應該「看不見」才對,怎麼會?
  不尋常即是怪異,他大概明白又出事了。
  喪門略略喘息著,並非對亡魂的乞求無動於衷,實在是力有未逮,嘆息道
:「抱歉,你找錯人了,我可以指給你最近的宮廟。」
  男人一聽不能如願,猛地張開血盆大口,直往喪門顏面咬去,腐敗的氣味
撲鼻而來。
  「星君肉……延年壽……返生死……」
  喪門壓根不想成為食物鏈的下層,一邊堵住那張嘴一邊解釋:「請不要相
信沒有根據的謠言,想一下平常我們所食用的牲畜,雞隻生長一年就算老肉,
更何況是將近二十歲的男子,能吃嗎?」
  他兒時家裡餐桌總會出現啃不動的肉塊,難吃死了,喪門只能基於不能浪
費食物的儉約原則硬吞。直到陸祈安被邀來吃晚飯,還沒動筷,那雙清靈的眼
直盯著他爸媽瞧,喪家兩老冷汗直流,再三和陸祈安道歉,說他們再也不會動
無名屍的歪腦筋。
  年幼的喪門驚聲尖叫:啊啊啊!你們煮死人肉給我吃!
  喪家無良父母:因為寶貝兒子需要蛋白質嘛!
  該死,他怎麼會想起這個自我封印的恐怖回憶?
  喪門拔不開男人掐在皮肉上的冰冷十指,對方也無法突破他已經怪力減半
的防禦,雙方僵持不下。
  「先生,很抱歉,這件事我真的辦不到。」
  男人的眼球隨著血淚墜下,徒剩兩凹眼眶,朝他仰首祈求:「對不起,請
可憐、可憐我……」
  喪門看著忍不住同情,昏沉的腦袋嗡嗡作響。
  耳邊有人嘲弄:哭什麼?死即是自然。
  又有人嘻笑道:沒有死,哪有生呀!
  怯弱的聲音響起:死總比久病痛快吧?
  那一位也為此發了話,告訴他一切都是徒勞,之於不存有四苦的祂們,窮
極無盡歲月也不可能明白死亡的悲哀。
  但他已經和祂們不同,他曾真正死去過,親身體驗瀕死前軀體掙扎抽搐痙
癴、無意識痛哭哀嚎求饒,卻仍然嚥著血沫悽慘結束性命。
  才知道,死真的很痛、很折磨。
  喪門鬆開手,亡魂怔怔望著他。他依道士友人過去的超渡手法,脫下男人
那身血跡斑斑的西裝外套,把血衣穿在自己身上。這一穿,他臉色又刷白一層

  「你在人間的罣礙,我已經替你承擔下來,走吧。」
  男人朝他深深鞠躬後,消失無影。喪門隨即跪倒下來,嘔出滿腹酸液,原
來過去陸祈安都是獨自攬下這些苦痛,讓他覺得更加難受。
  喪門跪坐在地,等他稍微回過神,放眼望去,盡是沒有足踝的褲管,密密
麻麻一片,無聲地往他靠近,想要他為它們「穿衣」。
  憑他眼下的狀況,負荷不了一域孤魂野鬼。喪門虛弱地抬起頭,仰望夜空
,不到生死關頭,連記憶和幻覺都釐清不了的他,實在不想向那片超然物外的
「天」求援。
  「太歲,你一直看著,不是嗎!」
  深夜的天空微微亮了,透出斑斕星光,柔和地灑在他和眾鬼身上,亡魂受
其沐浴,慢慢分解成微小的白輝,掙脫出牢罟,湮散於世間。
  喪門恍惚起來,可見他質問的對象不是幻象,真實存在於天外。
  他沒有彷徨太久,趁著那點天光還在,拔腿奔回學校宿舍。這是他第一次
感謝父母把棺材店開在離學校這麼近的所在。
  喪門回到寢室,跌跌撞撞爬上床,在被窩裡蜷縮著。身子好冷,病了更突
顯沒有人在,如果有個萬一,他不甘願,他不要這麼孤伶伶地死去。
  「祈安……」
  他喃喃低叫,但怎麼呼喚,那人都沒有回應。
  他倒在荒嶺的山溝中,冬季的溪溝只有石塊,感覺得到蟲蟻爬過脣鼻,不
時咬上幾口。看來,這一世的結局就是如此,和上幾輩子大同小異。
  他身上僅有一件單衣,衣不蔽體,很冷,撥了撥兩旁的乾草覆在身上,但
根本抵不住冬夜的嚴寒。只是凍餒的不適都比不過胸口的劇痛,他的心被相依
為命的孩子一刀貫入,鮮血不停從傷洞湧出。
  人們、陸家都不要他了,他一時想不起來存在的意義。
  他明知自己是罪人,撒了千年謊言的大騙子,仍然直直望著無星的夜,小
心翼翼輕喚一聲:「喪門……」
  可是世間惟一不會捨下他的星子,已經被他親手毀去,他早就一無所有。
  說起來實在好笑,於是他笑了起來,最後笑中混著的嘆息吐到一半,即戛
然而止。
  喪門被室友激動搖醒,發現自己陳列在寢室地板,難怪冷得四肢僵硬。
  「喪門!」上官榆一開門就看到大帥哥倒地不起,差點以為發生命案。
  「小榆,只有祈安能喊我全名……」
  「你還計較這個做什麼!要不是我半途折回來,你真的會死在這裡啊!想
想,死在男子宿舍當地縛靈是多悲哀的一件事。」
  「別擔心,祈安一定會帶我走。」喪門想起身,卻站也站不穩,好像雙腿
已經不屬於自己。
  「好好好,祈安萬歲、祈安棒棒!」
  上官榆著急扶起喪門。一碰觸到,喪門立即發現身體異常,他感覺不到呼
吸心跳,壓在地板一夜的左手臂出現紫紅色痕跡。
  喪門按著紫斑好一會,也不見它們散去,他身上死亡跡象幾乎齊全了。
  「小榆,你看我的眼睛有沒有斑塊混濁?」
  「什麼混濁?」上官榆千辛萬苦才把硬邦邦的大帥哥扳成面對面。
  喪門氣若遊絲地舉例:「就是像不新鮮的魚眼珠。」
  「呃,我只見過煮過的熟魚。」
  喪門嘆口長息,上官榆臉皮一熱。
  「都什麼時候了,拜託你先別管我見識淺薄。總之,你眼睛還是很亮。」
  「那就好。」喪門動手撐著不停受地心引力垂下的頭部。「小榆,你先別
怕,聽我說。雖然最後見到的人是你,我還是很高興。」
  「我早就被你的真心話傷得千瘡百孔,你不用這麼客氣。」上官榆自認上
大學這一年多來,住宿加社團活動三不五時的驚嚇體驗,他的心臟已經被訓練
得強健許多。
  「你以我的眼睛判斷,等它開始失焦,你就往外逃,那時的我就不再是我
,我怕這個身體會傷害到你。」
  「阿喪,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上官榆從頭到腳打量過一遍,怎麼看都
是他認識的溫柔體貼好男人。
  「我正在死去。」
  上官榆聽懵了,愚人節剛過,喪門也不怎麼開玩笑。
  「我馬上叫車送你去醫院,給你找來最好的醫療團隊,你可千萬別死在我
面前,我會一輩子睡不好覺。」
  喪門想想也有道理,因為怕寂寞就要人盯著去死實在太殘酷,陸祈安不行
了的那時候,他也寧可什麼也看不見。
  他攬過不知所措的上官榆,待他像自己小弟,輕拍他的後背。
  「小榆,你雖然荒唐過,其實是個好孩子,好好對待亦心。」
  「你不要這樣,真的嚇到我了……」
  喪門說完就把上官榆往外推,上官榆用盡吃奶的力氣跟他扭打起來,跟自
家大哥吵婚約都沒這麼拚命,把喪門那身藍色直條襯衫掀開一角──不是傲人
的六頭肌,而是一件寶紅色的女人衣服,與他的皮肉上下交錯,幾乎融為一體

  上官榆嚇得連退三步,見喪門站不穩又跑回來扶他,幾乎要哭出來地問他
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穿錯衣服。」喪門從兩夜一日的折騰中歸納出癥結。「我要是注意一
點,就不會犯這種專業性失誤,枉費我家十八代做棺材。」
  上官榆搭住喪門肩頭,一字字從牙縫擠出:「阿喪,我不是祈安,我聽不
懂你們的大宇宙思維!」
  喪門神色黯然:「我知道你不是祈安,我不該奢望最後還能再看他一眼。

  「對不起,我錯了,求求你不要哭!」
  「我身體這件是壽衣,是入陰世永眠的衣物,只有瀕死之人和亡者才能穿
上;既然我穿上了,表示我成為它的所有者,等同死亡證明。」
  上官榆對靈異現象沒有概念,但活人的爾虞我詐看過不少,一件死物不會
憑空去附活人的身子。
  「阿喪,說吧,哪個混蛋故意害你?」
  「我不知道……」喪門感覺腹部一陣抽搐,痛得超出他的忍耐限度,意識
開始抽離。
  上官榆也不是第一天認識喪門大帥哥,冷笑一聲:「很好,嫌犯一定是你
認識的人。你看看你,都變得人不像人,還想去維護誰?」
  「這不算什麼,沒有比他還痛……」
  他只是想,只要他承受得了就有本錢原諒。這樣日後若有一天,他站在審
判台上,就能理所當然赦免那人的罪過。
  喪門栽下,上官榆這一刻突然很後悔過去那麼恣意地跟他討感情,早該知
道好人不長命。
  「咻咻,小魚兒。」
  上官榆從門邊看去,福德雙手捧胸,光溜溜地冒出上半身。
  「嚇!」
  「大白天,可以交班了,可是人家進不去。」
  「妳、妳……」上官榆說不出話,不知道該先問福德社長怎麼會在?還是
怎麼沒穿?
  「好在昨晚星宮殿輪到我值夜,不然小星星和太歲老大碰頭就死定啦!」
福德拉哩拉喳講了一堆,但凡人根本聽不明白。
  上官榆明知情況危急,眼神還是不停飄向福德胸前那條溝,先去衣櫃翻出
風衣請她穿上,又到喪門衣褲找了件四角褲,給她湊合著用。
  「嘻嘻,你別緊張,我們從不在意別人來看,畢竟人類也是趨光性動物嘛
!」福德撥開長髮,雍容地穿上衣袍,將一身曼妙身姿包覆起來。「麻煩你把
小星星帶出來,外面才方便『動手術』。」
  上官榆死拖活拖才把失去意識的喪門拉出寢室,那麼低脂肪率、全身幾乎
由肌肉組成的一八零大帥哥,福德一碰,喪門身子就變得輕盈起來,讓上官榆
可以輕鬆扛上肩膀,前往新據點。
  一直到出宿舍,上官榆都沒遇見半個住宿生,難怪福德社長敢光著身子在
男宿顧門,她有不壞事的狗屎運護身。
  「社長,妳在外面守了他一夜?」
  「嗯嗯!」福德一臉理所當然,把這算在女朋友的本分裡。
  「阿喪不知道,妳要記得告訴他。」
  「嗯嗯?」
  「我和然然打賭,我賭妳和喪門奉子成婚,他說喪門最後會跟祈安私奔。

  福德歪著腦袋:「二選一的話,你不太可能會贏。」
  上官榆聽了覺得有些好笑,又有點可憐。
  喪門又做了夢,夢見他在為人穿衣。
  他一邊和亡者閒聊日常瑣事,一邊支起他腰身,拉過三層衣衫,把他生前
最喜歡的漂亮道袍,從袖口套進他垂下的雙臂。
  「祈安,我在給你扣襟扣,太緊要說。」
  亡者合眼微笑,這次還真乖,喪門揉了揉那頭軟髮,繼續動作。
  他爸媽卻拉過他,憂戚有如喪家,叫他不要勉強撐著,太傷心就給別人去
做。但這是他最好的朋友,當然要親自送他最後一程。
  「祈安,好了,早跟你說過,只要你好好穿衣服,就會很好看。」
  入殮後,他沒有蓋棺,因為這樣亡者才能繼續看星星。
  亡者沒有一子半女,都是喪門為他守夜。漫漫長夜,總是無聊,喪門輕敲
棺木,拜託他別睡那麼熟。
  「祈安,我想聽曲子了,快唱給我聽……一小段也好,再唱給我聽……」
  他攀著棺木,哀求不已,幾乎無法喘息。
  因為亡者久病,身上都是傷口針孔,屍身爛得特別快,但他成日混在一塊
,從不覺得難聞。林然然哭著把他拖到醫院去,但那裡沒有他,他又回來大厝
旁,陪亡者說話。沒有他在,他可是會很寂寞的。
  出殯前一日,他振作起來,把自己打理得像個人,所有人都鬆了口氣,除
了李福德。
  「請妳照顧我父母。」
  她說好。然後,夢就醒了。
  喪門以為自己時間差不多,才會在生命的最後幻聽到父母圍著他碎碎念,
半睜開眼,還真的是家裡的老頭子和老婆子。他從宿舍又回到棺材鋪來,躺在
穿衣用的水床上,父母一左一右,居高臨下鄙視著他。
  「夭壽喔,這麼大一件壽衣嵌進肉裡攏不知樣,實在是讀書讀到頭殼壞去
。叫你留在厝好好做棺材師傅就不聽人嘴!大學畢業薪水是有卡高嘸?乾脆休
學休一休,行李款款跟我們返來去!」
  「才不要,我要做生化學家,研究有機體老化死亡的調控機制。」喪門忍
不住反駁母親的刻薄話。
  「你嘸適合啦!」母親直接否定他的理想。「那麼愛死人,咱厝天天都給
你玩夠本。」
  父親緊接著嘲弄:「對咩,聽起來多無聊,又不能到處跑拿佣金。關在實
驗室裡,如果你那個便祕恐懼症發作起來,不就驚死別人?」
  「是『幽閉恐懼症』,現在好很多了。」喪門跟兩老講話真的受不了,親
子代溝已經跟銀河系一樣大了。「老師好不容易才答應要收我進門,我一定要
把握住,做出一番成果,說服老師連祈安一起收,絕不讓他一個人逍遙。」
  「哼,我們就不信底下出那種弟子,險險害死咱子,會是什麼好先生?」
  「反正新聞都報大學老師到處汙錢,一定要給那個無能教授狠狠敲一筆!

  「這是我和學長之間的問題,拜託你們不要出面丟我的臉!」喪門由衷請
求老妖怪倆住手。
  他母親一聲哽咽、父親深深嘆息,再混蛋也是最愛他的父母,見到他出事
怎麼可能不煩憂?喪門安靜下來。
  「咱家甘生你一個,乖巧、心地好、生得水,哪是別人家囝仔比得上?你
可是上蒼賜乎咱的寶貝子,本來沒有卻得到了,應該要知足才對。可是一想到
老天隨時都會收回去,實在是搥心肝。」
  「恁阿爸本來想給你取『喪星』,不過和『傷心』音太像,怕你歹命。門
仔,別把阿爸阿母丟下來,自己走了吶!」
  「乖子,撐著,災厄很快就會過去了。」
  喪門聽得鼻酸,雖然他們一家子總是吵吵鬧鬧,但他何嘗不明瞭父母疼惜
他的心意?
  「阿爸、阿母,我想祈安……」
  「好啦好啦,你自己想,哪一次祈安少爺不是飛天遁地來救你?」
  等他們把喪門哄得昏睡後,棺材鋪裡間的人撥開珠簾,提劍走來水床。
  兩老恭迎大道長為愛子除煞:「四少爺,接下來有勞您囉!」
  陸祈安在床邊止步,伸手碰了碰喪門睡容,確認他不再受到疼痛侵擾。
  「伯父姨母,接下來場面可能有些血腥,請迴避。」
  喪家兩老有些猶疑:「祈安少爺,阿君說阿門二十歲有大劫,一旦離了庄
頭,大概就回不去了。」
  陸祈安溫言保證:「這絕不會是你們見他的最後一面。」
  聞言,喪父喪母便乖乖往休息室躲,只露出顆頭探看實況。
  陸祈安右手翻起衣袖,繞著棺床吟哦起咒,每逢轉角就用劍尖點地一聲;
一點地,喪門身子就在棺板一震,如此四個圈數過後,喪門上身漸漸浮現一抹
紅色的魅影,穿著寶紅法袍的幽魅現形出來,惡狠狠瞪向來驅鬼的道士。
  陸祈安不怒不嗔,反倒朝「她」綻開笑容,魅影看得雙眼發直。
  「打個商量,他身上沒什麼惡念,乾淨剔透,讓妳寄居起來很辛苦,必須
不停編織嚇人的夢才能讓他產生一些餵養妳的執念,沒想到天一亮他又看開了
,明亮得令妳束手無策,再虛耗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換個宿主。」
  衣魅子被說得有些動搖,但她主子詛咒的對象換不得。
  「可以換的,我與他不分彼此。」陸祈安微笑遊說著,「妳也見過他夢中
的我,我對這個不公平的世間可是恨之入骨,妳在我身上一定能變得非常強大
,來嘛,讓我穿上。」
  纏繞喪門的衣服開始抽搐,往表皮處遊移上來;而陸祈安解下華美的靛藍
外袍,又脫下青衫和單衣,赤裸著,徒手覆住喪門不停淌血的胸膛。
  衣服順著他沾染的血液纏繞上他的身軀,與他緊密結合一體,隱隱發出滿
足的讚嘆。
  他的皮膚裹上一層血衣,血筋的脈動成為衣服的花紋,他不再是主體,而
是彰顯它風采的衣架子。看著紅衣隨著胸口起伏,貪婪吸食他的生氣,他依然
笑得那麼迷人,怡然欣賞衣飾的美麗。
  然後,他揚手反舉長劍,一劍貫穿紅衣裳,沒等它嚎叫出聲,再刺一劍。
  衣魅再次現影,想要逃離道士身軀,他卻連衣帶皮揪在手上,整片削下。
寶衣黏著死皮,在空中扭動淌血,而道士露著肋骨和血肉,還是笑容滿面。
  它終於明白為什麼他能這麼輕易穿上死人衣服。
  陸祈安兩指蘸血,在脫下的白衣畫咒,將血衣包裏其中,打結後,以長劍
貫入,響起氣爆聲,白單衣沒多久即染滿血色。
  陸祈安身子一歪,喪家兩老連忙衝來扶住血流如注的大道士。
  他臉色如常,從白衣布包抽拉出那塊破爛的皮肉,重新覆在自己胸腹,指
訣劃出金咒。金咒化做兩條細金線,在他的傷處穿插交勾,不一會即縫補回原
狀,完好得就像他上一刻沒拿劍捅得自己皮開肉綻。
  「四少爺啊,您怎麼對自己這呢狠!」
  陸祈安對長輩的指責充耳不聞,只是望向沉睡的喪門,囑咐道:「別讓他
知情。」
  另一邊,福德抱膝鎮守在門口,維持空間穩定,晃著長馬尾等待時光流逝
。當陸祈安語畢倒下,她仰首看了看天,想它究竟搶不搶得贏一個瘋子?
  喪門醒來,腹部包著紗布,全身赤裸,蓋了條薄被,躺在棺材鋪休息室,
枕邊倒了一顆腦袋,是他失聯許久的女朋友。
  「小星星,早安!」福德燦爛打上招呼。
  喪門輕聲地問:「妳一直在我身邊嗎?」
  福德天人交戰好一會,才艱難地說了個不算謊言的實話:「呃,算是吧,
我全程看著,到現在還是覺得肚皮痛痛的。」
  喪門抬起手,覆住福德的後腦勺,順著她馬尾安撫輕拍。
  「對不起,我就是這麼帶賽,什麼不可思議的衰事都會碰上,嚇到妳了。

  福德覺得自己聲音有些悶:「不會啦,人家最喜歡的就是不可思議了,只
是不喜歡看見你受傷。」
  喪門看她略顯憔悴的痴呆模樣,不禁心生憐惜。
  「身在世間、身為人,或多或少都得承受苦楚,妳只是不太明白這種感覺
;又或許妳是下意識強顏歡笑,不想我擔心。」
  福德拉拉心愛男友的手,想學連續劇的哭戲,卻只發出一陣怪笑。
  「我只是忍不住想,就算明知徒然也還是想個不停:如果當時有拉住你衣
服的話……你的深衣明明長得像流星尾巴,我卻只碰上衣角……如果有拉住就
好了,就算害得你們從此分道揚鑣,你永遠恨著我也無妨……」
  喪門強撐起身子,把福德用力攬在懷裡。
  「笨蛋,妳這樣子好可憐,總是被當作笑話、總是被我排在後頭,妳可不
可以不要喜歡我?」
  可是千年來,不論妖鬼神魔,誰跟陸祈安搶東西只有屍骨無存的下場,就
她一個活蹦亂跳,還一起開心地聊小星星。福德自認過得很愜意,但喪門既然
哭著提分手,她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那好吧,我去追小安安。」
  「不准!」
  福德很無奈:「喜歡你不行,喜歡他也不行,我貴為星君,眼高於天,總
不能隨便遷就個路人甲吧?」
  喪門很生氣:「我在跟妳談感情,妳在跟我說什麼歪理!」
  「不要捏臉啦,嗚嗚嗚!」福德切身體會到投生為蔥抓餅的悲痛,臉皮麻
麻作疼。「呃,打個商量,我們還是在一起好了,不論健康生病、貧窮富貴、
喜悲皆與共,一直一直,不要分開。」
  不知道這番情話又觸及他哪個淚點,喪門悲傷地凝視著她,福德每次被他
這麼望著都只能繳械投降,真虧陸祈安能撐到他掉淚才舉白旗。一個哭一個笑
,讓她很懷疑他們兩個互相在磨練對方的極限,由此幻惑眾生,稱霸宇宙。
  這時,喪母奮勇跳了出來:「李小姐,先回去休息,咱兒子沒要緊,扔去
垃圾車也會活,但妳是千金之軀吶,別累著身子。」
  「對、對,門仔乎咱從小操到大,哪裡有危險我們都叫他去,皮粗肉厚,
查甫仔一個,不會有事啦!」
  喪門被父母沒良心發言刺激到,掙扎著要下床和他們理論,被福德哎哎叫
攔著。氣頭過後,喪門只能無力地靠著福德柔軟的身子,恍如隔世般,重新和
老爸老媽問候一聲。
  「金字塔好看嗎?」
  「普普通通。」看來兩個老人家對世界遺產評價不高。「阿門,我們活到
這把年紀,感覺地球太平凡了,爸爸媽媽想去外太空。」
  「你們對中邪初癒的我說這些幹嘛?」
  福德倒是會意過來:「據我所知,我媽為我準備的嫁妝,可以讓公公婆婆
去兩趟喔!」
  「不愧是咱們的好媳婦!兒子,這樣的好女人快娶下來,爸爸媽媽已經沒
錢花了!」
  「你們就是整天想著這些,老家才會被雷劈、你們兒子才會倒在這裡要死
不活,反省一下好嗎?」喪門聽得都快內出血。
  「阿門,人生在世就是吃好料的、穿漂亮的,你說我們不對,就是瞧不起
所有人類。」
  喪門肅然反駁:「物欲沒有錯,只是天地造人,人又造物,到頭來人卻被
物質支配。祈安說,以前的人分貴賤,衣著有所別;現在的人只要有錢就能買
到最好的衣衫,以為自己做了主,卻不自知成了掛衣服的支架,我不知道該怎
麼形容心裡那股顫慄。」
  「就好像人要被什麼取代一樣!」福德精神奕奕附和。女朋友說得沒錯,
但喪門實在沒法由衷誇獎她。
  喪父喪母挖著鼻屎,對人生哲理完全不感興趣,喪門從小就體認到什麼是
對牛彈琴。
  「你摸著小雞雞想想,會不會努力賺錢買好衣服給祈安少爺穿?」
  喪門不想摸雞雞,只是凝重地回:「會啊。」
  「但是,祈安少爺穿破爛還是你最心愛的小祈安對不對?」
  喪門明眸大睜,該死地無法反駁。
  「要知道,人也有百百款,得道的真人才不會被一件衣服困住。你吃飽太
閒為著隨波逐流的凡夫俗子煩惱的時候,祈安少爺已經往前裸奔去了,你還不
快點脫了追上去?」
  「哈哈,裸奔好,我喜歡!」福德摟著喪門肩膀,用力拍兩下。
  喪門從兩老和女友的良好互動,已經預見到他婚後被孤立的窘境,還有無
止盡的口頭性騷擾。父母不是他能決定,但女朋友是自己交來的,怨不得人。
  不過像這樣吵鬧說渾話的確沖散他大半憂思,不再去想那人最後的結局,
或許這就是他們開導他心結的另類方式。
  喪門任女友撓他頭髮玩,望向店面,隨口問了聲:「外面那具棺木,是不
是躺著誰?」
  喪家兩老呼吸一滯,不愧是相愛十來年的第六感。小時候兩個孩子把棺材
當滑草板,玩得不亦樂乎,哪有什麼禁忌?那場病後,喪門就堅決不讓陸祈安
睡棺材,再累也一樣,實在是被嚇得神經兮兮。
  「我去看一下。」喪門行動力向來驚人。
  福德卻拉住喪門,當他回眸對上她的眼,陡然金光大盛,光芒由她的體內
透射而出,使她豐潤的脣瓣呈現一種蜜蠟的光澤,像是廟壇上俯瞰世間的神尊
娘娘。
  「喪門,你真的要看?不後悔?」
  這次他沒有斥責她直呼他姓名,因為福德的神情如此肅穆。
  祂們只是恰巧投影在這個世界的星體,實際橫著好幾個銀河,可說是毫無
瓜葛,照道理無權干涉對方的決定。但是,她實在看不下去再一次玉石俱焚,
那種決絕的悲傷,就算物換星移了千年也仍然歷歷在目。
  喪門才微張開脣,福德傾身以吻堵住他的回應,啪地一聲,金光消去,視
線一片黑漆。
  喪家兩老走出暗房,多虧好媳婦拖住那個笨兒子,不然出來看了,還不哭
瞎一雙眼睛?
  他們把店面的雜物打理乾淨,空間全都挪來停放中央那只金絲棺木,那是
他們喪家棺經典之作,鎮店用的無價非賣品。
  陸家不知道流放到哪裡的老爺子開口過,就算最後只剩一件衣袍子回來,
也想葬在這麼漂亮的工藝品裡頭。於是喪父棄了工具,沒有棺材,就沒有那個
最後。
  但技藝總要傳承下去,喪門嘴上愛做不做,可每次唸書累了,就去工房打
板紓壓。他高中苦讀三年,也敲敲打打造出一只良棺,工活無比細膩,棺蓋內
面依照星輿圖,鏤空刻上滿天星斗,讓人死了也能看見星星。
  陸祈安就睡在那只棺裡,十指平攬著星藍長袍,青絲披散在雪白得毫無血
色的纖長頸側,琉璃雙眸半垂未合,真是辦過無數死事的他們見過最美的風景

  喪父拿起棺蓋,僅覆上半邊。兩個孩子從小就形影不離,他們夫婦常以為
生了一對雙生仔,心內也是足疼惜這個陸家的小老四,哪個沒了都會碎心肝。
  「四少爺,您要是從此睜不開眼,二十歲都沒活過,就算您再神通廣大,
人們也只會說您是可憐的孩子。」
  春寒未退,喪門再醒來,床邊燒著一爐火,還有個可愛的小人兒做他的看
護,讓他安心不少。
  小看護見他醒了,放下手中的線裝古書,露出無助的瓜子臉蛋望向他,眼
眶略略發紅。
  「小然,你假期和學姊過得如何?在家鄉有遇上什麼事嗎?」
  林然然虛應幾聲,沒打算介紹噁心的師門給喪門知道,只是微弱地詢問:
「喪,好些了嗎?要不要喝水?」
  喪門伸手接過水杯,坐起身來證明他狀況良好。
  「小然,我爸媽有照算工錢給你吧?」連照顧兒子都交給助理工讀生做,
喪門覺得他父母的愛真是短暫。
  「保護你本來就是我的職責。」林然然垂下眼,纖細的肩膀些些顫動著,
「可是我們結契以來,每次每次,都讓你置身險境。我還真是什麼也辦不好呢
,你會不要我嗎?」
  喪門不太能理解小室友的話,但人看起來很可憐,他得安慰一下。
  「祈安和那女人可惡的地方是沒有交代行蹤,但你有告訴我要去哪裡,我
知道那裡不是危險的地方,就不會增加心理負擔,所以不關你的事。」
  但林然然還是鬼打牆地道著歉:「對不起,都怪我太無能。」
  喪門心底認為精通詩詞書畫的小室友是名難得的才子,來棺材店打工算是
屈就他的能力。看林然然的腦袋垂得老低,他得想想辦法。
  「小然,你知不知道這件事的原委?我不太了解那方面的事,不停做奇怪
的夢。」
  「因為那件衣服。」林然然滿是書卷氣的嗓子輕喃出聲。
  百年前某些地方因為篤信道教,特別保有道士免役稅的特權。那時兵荒馬
亂,不少人看上這點好處入作道籍,卻沒有實際的道行,便想出邪門歪道的捷
徑。他們去挖冤死的墳,扒下沾染怨氣的死者衣物,有的甚至用劣等的術法把
冤魂困在衣服裡頭,再將衣服供養起來,可以知道冥間的事,也可以詛咒他人

  「有些人家把衣服留著,過了幾代,也不知來由了,只記得害人這回事。

  「原來如此,小然,你懂的真多。」
  因為從前他在師門專學陰損事,只要是源自古中原的毒咒,他都會兩手。
林然然知道喪門中招,總覺得是冥冥之中他過去的惡業加諸在喪門身上,這種
衰尾星護,不要也罷。
  說完,林然然仍懨懨的,喪門摸摸他的頭說:「等一下我帶你去吃焢肉。

  林然然精神依然萎靡:「喪,我要大碗的,白菜滷加筍子湯。」
  喪門下床穿戴整齊,正準備帶著小室友出外覓食。走到鋪子前,店門口卻
跪著一個油頭垢面的男子,是他研究室的大學長,臉上鼻青臉腫,一副被圍毆
過的樣子。
  「請原諒我,我是不小心的,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沒想過要害死你!喪
門學弟,我不想死,不要把『衣服』燒掉,求求你!」大學長對他連著磕頭,
額頭都撞出血來。
  「無心的?」身後傳來林然然拔高八度的聲調,喪門看小室友拿著一團鐵
鏽色的破布招搖揮舞。「這是我看過最殘忍的咒殺手法之一,你很納悶吧,為
什麼他能撐那麼久?誰教他存有的惡心大概就和你剩下的善心一樣多!」
  「我知道錯了,學弟,請你原諒我,我和你道歉!」
  兩人也認識了一年多,喪門苦澀地說:「衣錦學長,你先起來,告訴我哪
裡做錯了。」
  大學長抬起頭,眼神毫無悔意,倒是露出像是憋笑的古怪表情。
  「你啊,再好不過,聰明又認真,大家都喜歡你。才來一年,老師就忙著
幫你找國外學校推薦,卻對我這個跟在他身邊九年多的學生不聞不問。」
  「因為學長總是對老師虛應故事,學長對研究沒有熱情了。」
  大學長嗤笑一聲:「看看你,多噁心!」
  林然然要衝上去追加幾拳,喪門攔住他。
  「學弟,你就放過我吧,當作沒這回事。不然我死了,你也會不舒服吧?
我做鬼來找你,你就能活得比較快活嗎?」
  「喪,火已經起好了。」林然然甜甜笑著,指著給他取暖的火爐,「燒了
,衣服就會回去找它的主子討工資,皆大歡喜。」
  喪門嘆口氣:「小然,就給他吧。」
  大學長面露喜色,林然然千百個不願意:「他不值得活著!」
  「可是他想活下去。」喪門從林然然那裡拿走血布,叫小室友去洗手,再
交給狼狽的大學長。「學長,你有什麼想做的事,快點做完。像老師交代的MS
實驗,少打一點遊戲。」
  大學長隨便應和兩聲,便頭也不回地跑離棺材鋪,那張發黑的面容在喪門
腦海揮之不去。
  「喪,我生氣了,要吃兩大碗!」林然然扯了扯喪門衣擺,喪門低身拉好
小室友的衣領。
  「走吧。」
  大學長兩個禮拜後猛爆性肝炎走了,大家認為這是他沉溺網路遊戲造成的
苦果,沒有親友來處理,指導教授自個掏錢替學生辦喪事,請的是離學校最近
的喪記棺材鋪。
  喪門成功遏止父母對他老師敲竹槓,他的老師一把年紀了,發生這種事心
裡也不好受。學長入棺時還抱著那件衣服,他拿不走,就一起進爐子燒了。
  盧教授鄭重向喪門父母致歉,叫喪門休息兩個月後再來研究室,無論如何
,絕對要回來。
  於是,喪門把空出來的時間惡補連假睡掉的讀書進度,被上官榆激動吐嘈

  上官榆不自覺成了這個事件的英雄,亦心知道後,對他的臉色好了三成,
還親手幫他補了鬆脫的衣鈕。
  「上官謝謝。」林然然不情不願地表示。
  「小榆,謝謝。」喪門感激不盡。
  上官榆有些受寵若驚,他在寢室從來都是地位最低的那個,只彆扭地應了
聲:「不客氣啦!」
  陸祈安就像不知道喪門出過事,自得其樂地在座位上笑哈哈看漫畫。喪門
放下課本,起身轉身,雙臂勒住後座白目道士的脖子,讓他感受一下自己的憤
怒。
  「哎哎,會斷掉的!」
  「祈安,老實招來,你跑哪去了?」
  陸祈安脖子掛在喪門臂膀上,沒有正面回應,只是悠悠望向被水泥屋頂遮
蔽的天際。
  「我在南邊看著另一半的星子,總想起我倆小時候,我數一半,你數一半
。星星,要是你也在我身邊就好了。」
  「哼。」只一句話,就撫平喪門心靈。
  喪門最後放棄了例行夜讀,打算來補足前些日子沒共同參與的觀星時光。
但兩個大男生擠不進半邊窗的視野,他只好拆下礙事的玻璃窗,兩面全開,一
邊他倚著,一邊給他跨坐上去搖晃雙腿。
  上官榆顫抖指著他們倆,林然然在後面鼓譟喊著「好啊,親下去」,閃光
沒有極限。
  喪門不理會大驚小怪的室友們,挨著陸祈安身側說悄悄話,感慨他和福德
本來家世已經夠懸殊了,千金大小姐和棺材鋪長工,這次又捨命救他,他婚後
真的得把她捧在手心上才行。
  「你知道嗎?我還夢見你死掉了。」喪門悶悶地說,連回想也不願。
  陸祈安聽了,淡淡一笑:「喪門,人都會死。」
  「廢話,但你可是一名幹掉全公會的大道士,不能去修個仙什麼的嗎?」
  「唉,說到琉璃仙境,仙子們研發許多把人永遠關在仙宮的法術,我一進
便是有去無回。」
  喪爸對喪門講過數個男人把一個女人囚禁起來的恐怖故事,不知道反過來
是不是一樣可怕。
  「喪門,我跟你說個故事吧?」
  「說吧。」
  陸祈安朗朗說起,從前從前,有個大壞蛋,母親死了也不哭,仗勢有父兄
疼愛,不受任何道德規範,為所欲為。後來他家裡人認清他頑劣,趕走了他,
他竟然懷恨在心,以為全天下都欠他,直到他遇上一位閃閃發亮的大聖人,他
才明白己身的存在是「惡」。他既然已經知道自己錯了,不僅沒有悔改,還把
大善人殺了。
  喪門憑心而論:「的確是個混帳。」
  「大善人死後,世間再也沒有人能遏止大壞蛋的惡行,包括他自己,只能
一而再犯下罪孽,無窮無盡。」陸祈安迎著夜風,笑談他的寓言,「幸虧呀,
大壞蛋最後死了。這種情況,死也就成了一種善果。」
  喪門情感上不太能接受,又說不過陸祈安堂皇的歪理,他就只是想聽好友
答應他從此會好好活著過日子。
  他凝視著陸祈安似乎又削瘦一些的身影,放空腦袋,雙手環住友人腰際,
作勢往外跳;陸祈安立馬攀住窗框,雙眼大睜,似乎沒算到喪門會來這麼一手

  「祈安,你是理論家,而我是實作派。不管你對生死的體悟多高,事實上
,你真的不想活的話,不會不帶著我,因為你就是只想著自己好過的大混蛋!

  陸祈安鮮少有啞口無言的時候,但眼下就是難能可貴的一次。
  喪門放開手,脫下自己外套給陸祈安披上,再冷淡地拉開半步距離。
  陸祈安罩著帶有體溫的暖呼呼外衣,變得格外乖巧,拉拉喪門的衣袖:「
星星,手也要加衣服。」
  喪門面無表情攬過陸祈安冰涼的雙手,捂在懷裡摩挲生熱。以前他們小時
候,「穿衣服」就是冷天抱抱取暖的暗號。
  兩人依偎好一會,喪門才發現寢室異常安靜,轉過頭,室友們目瞪口呆望
著他們。
  「怎麼了?」
  「你們兩個剛才不是差點殉情去了?不要在宿舍玩這麼大啊!」
  陸祈安嗤嗤笑著,喪門一臉嚴肅回應:「小榆,我和祈安在山村長大,山
崖都跳過,四層樓不算什麼。要知道生命可貴,我怎麼會開那種玩笑?」
  「對不起,竟然以為你們是普通人!」
  林然然左手捧著一本「烈焰龍虎情」,右手推了推鼻樑不存在的眼鏡。
  「喪,你對『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有什麼看法?」
  「小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過好友和情人應該無法衡量輕重。」
  「舉例來說,有一天,你工作回家,打開房門,發現小陸和福德社長光溜
溜躺在床上……」
  喪門毫不猶豫:「我會斃了李福德。」
<衣魅.完>
--
周五夜晚,best看小說時間!
也差不多該來開新連載了^^
作者: x908xx (毛寧剪毛變成寧)   2014-09-12 22:05:00
推!(≧▽≦)
作者: nagano933 (別人的失敗就是我的快樂)   2014-09-12 22:13:00
喪家父母已經讓人難以忍耐了哈哈
作者: loveshih (pepe)   2014-09-12 22:18:00
推!
作者: JOKER4936 (新泉鴆染)   2014-09-12 22:36:00
斃了李福德!
作者: hmhuang   2014-09-12 23:14:00
作者: tkps21 (飛舞的銀杏森林)   2014-09-12 23:15:00
推推
作者: secret7710 (好麻煩)   2014-09-12 23:22:00
這篇好可怕~但後面緩和很多~很不喜歡喪禮。。。抖~為何會這樣害怕穿衣的情境呢?(歪頭)
作者: FlyCarCT ( )   2014-09-12 23:38:00
鳳冠霞帔
作者: pix8225 (Zeiss)   2014-09-13 00:14:00
Email5566
作者: marchflower (三花)   2014-09-13 00:20:00
祈安救星星那一段看了心好痛啊!
作者: phages (桃)   2014-09-13 00:20:00
私奔吧!夏天星星與陸大禍水~
作者: iceJan (小野狐)   2014-09-13 00:29:00
推 小星星太偏心了啦XD
作者: MelonChou (MelonChou)   2014-09-13 00:38:00
祈安<3
作者: yabiii (大門牙怪獸)   2014-09-13 00:54:00
推~~~~
作者: cheeringsnow (淳子)   2014-09-13 11:45:00
小安安好虐心啊QAQ
作者: dorara0124 (沒口袋的叮噹)   2014-09-13 13:32:00
夏天!
作者: ivy005   2014-09-13 22:40:00
最後一句真是…
作者: cksxxb (胖小喵)   2014-09-14 00:23:00
在我床上
作者: amy54061 (那是你不嫌棄>//<)   2014-09-14 07:36:00
福德推
作者: haidai (haidai)   2014-09-14 10:14:00
email
作者: steven10216 (小熊隊球迷)   2014-09-15 04:52:00
未看先猜推文有鄉民女神
作者: moonshine59 (秋阿江)   2014-09-15 12:41:00
推,好痛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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