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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又向上升了一點，人數到齊的班級三三兩兩帶至各班的遊覽車上。姜羽暉他們班在這
重要的日子沒人遲到，跟著第一批的隊伍上了卯班的遊覽車。
「麥克風test，麥克風test。」
二年卯班的導師在學生們就坐後拿起麥克風，聽見音箱確實傳出自己的聲音繼續說道：「
同學們，我知道現在大家都很興奮，可以借我幾分鐘嗎？」
「沒問題，施老！」有男同學豪邁地給老師面子，全班同學紛紛中止手上玩樂，分給老師
幾分鐘時間。
二年卯班導師名施建恩，「施老」的稱呼由來已經不可考，據說是很多年前有位學生玩笑
性的敬稱漸漸在學生間傳開的外號。
「謝謝大家今天都沒遲到，讓我們可以提早上車吹冷氣。」
聞言一群死小孩笑出聲，施老也跟著笑道：「接下來三天兩夜的行程也要大家配合，集合
時間要準時哈，不然大家都走了結果發現有人沒上車，不只你很著急，我也會很著急啊！
」
當然，這樣的警告很少有學生認為會發生，但老師畢竟是老師，當老師那麼多年來一定在
畢業旅行經歷各種大小事，上至學生發生意外下至學生丟包，無不是學校師長嚴陣以待的
突發事項。
施老又給學生們講了幾句注意事項，司機逮到空檔就在駕駛座上問施老：「老師，你們要
看電影還是要唱卡啦OK？」
「卡啦OK！」馬上有人搶答。
「卡啦OK！」車後又一票的附議。
「卡啦OK給他唱到爽啦！」這個是很明顯想要三天唱到爽的。
姜羽暉看著這群興奮過度的猴子自動找出歌本，從前排傳傳到後排，再從後排傳到前排，
最後塞回施老手中。一干死小孩面目猙獰地逼著施老點幾首歌，就連鄭千遙也拿過歌本，
挑了幾首想和同學一起拼嗓音。
於是，整台車上鬧鬧哄哄的，唱歌的唱得鬼哭神號，打牌的賭性堅強（姜羽暉忍著手癢不
要掀掉臨時搭架的牌桌讓大家撿錢），玩電玩的廢寢忘食，當然還有少數人能夠在這種混
亂環境睡著，吵鬧的噪音壓根不影響他的睡意。
姜羽暉一直看向窗外，直到上了高速公路才從隨身背包拿出一本冊子翻閱。鄭千遙剛和後
排同學共拿一隻麥克風唱完一首情歌，見狀湊上前想看看姜羽暉在看什麼東西。
「羽暉，你在看什麼？」
姜羽暉好笑地看著鄭千遙的頭在她身前晃來晃去，卻又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她闔上書本，
大方的把書本交給鄭千遙翻閱，書裡一堆人名跟其人的生平事蹟，以及入了仙籍後的發展
，看起來就像一篇篇筆記小說。
鄭千遙翻前翻後，臉上表情從起初的不確定到——
「這是名冊！」非常肯定。
「賓果。」姜羽暉接下鄭千遙遞回的冊子，把名錄翻回看至一半的那一頁，打算接續閱讀
，「這本書紀錄了台灣島上所有三界仙人的名字。」
「真的假的？」鄭千遙眨了眨眼，隨後想到什麼差點沒反應過來，「羽暉手上怎麼有這種
東西？這本名冊應該是很重要的吧？要是弄掉了怎麼辦？」
這應該不是人間的東西，至於姜羽暉如何得到這本冊子鄭千遙不便追究，但是，就是那個
但是，這本事關三界的冊子要是落入他人手中豈不就事情大條了？
「是很重要沒錯。」姜羽暉點頭表示贊同，「昨天我才從太子爺手上拿到這本名冊，畢業
旅行有很多空閒的時間，應該可以看完才對。因為都城隍是熟人，我以為可以看到幾個認
識的名字，結果看到現在幾乎整本的人名我都不認得。」
她說得感嘆，頗有前浪死在沙灘上的架式。
「羽暉你不怕弄丟嗎？」鄭千遙乾脆切入重點，姜羽暉這人看來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她都
替姜羽暉感到膽顫心驚，「這本冊子不小心遺失了，羽暉你難道不會有事嗎？要是被有心
人拿去做壞事，你一點都不擔心？」
「真的弄丟的話，也要看撿到的人有沒有那個機緣看得懂。」姜羽暉稍稍翻了幾頁，向鄭
千遙展示幾個人名以及其後的履歷簡介，不甚在意地開口：「無字天書，千遙有聽過吧？
說的就是沒有道行的人——或是修為很低的人，撿到不屬於人間的物品，無法看到寫在上
頭的文字，以為天書是無字的繆傳。尋常人要是撿到這本冊子只會以為是空白的筆記本，
壓根不會想到這本冊子上面記載的東西不是他應該知道的內容。」
「……」這也太隨便了！怎麼可以因為通常人絕對發現不了裡面的玄機如此放心！
鄭千遙還想反駁，卻被後方的同學拉去唱對唱情歌了。姜羽暉笑咪咪地朝鄭千遙揮揮手。
送走這尊大佛，姜羽暉和著音箱放出來的歌聲，重新閱讀手裡的名錄。
姜羽暉翻得很快。她概略看過人名經歷現職，胸中立即將台灣的情況刻畫出基本的輪廓。
島上三界人馬泰半年輕，少有超過三百年的資歷，都城隍那種老古董當真稀罕。她稍稍想
了一會，而後拿起藏在書皮里邊的一張紙。
太子爺確實用心，聯名上奏的名單還真給她弄來了。姜羽暉一個個點著人名，看到後來不
由輕笑出聲。
名單上不少眼熟的名字哪！她一一將之記下，再把名單藏回書皮之後，接續先前沒看完的
部份。
麥克風輾轉落入幾個歌聲悲摧的同學手中，車裡的噪音跟魔音沒什麼兩樣，眾人對魔音的
容忍度越發脆弱。姜羽暉又看了幾筆，最後忍無可忍，「啪」的一聲闔上冊子。
歌聲再慘烈下去她也要搶麥克風來吼一吼，要比誰最凌虐大家的聽覺就來吧！她又不是沒
那個本錢。
她把線裝冊子收入隨身背包，專心聽起班上同學用破羅嗓音唱著近幾年流行的歌，又或者
是歷久彌新的經典老歌。她望向窗外。朦朧飄渺的雲霧溫柔地圈攬遠方的青色山巒，山腳
下，一片一片的農田不斷地後退，幾隻白鷺鷥悠悠立在田間，再過去是架在山谷間的鐵軌
，橫亙在山的這端與平地的那頭。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
炊煙裊裊升起，隔江千萬裡
在瓶底書漢隸仿前朝的飄逸
就當我為遇見你伏筆
不知道是誰點的青花瓷，前面唱得沒讓人砸場實屬欣慰，副歌之後加入鄭千遙的聲音，繾
綣的歌聲卻讓姜羽暉聽得有些失神。
恍惚間，她似乎見到下著細雨的朦朧河畔，有個人影撐把傘，望眼欲穿大霧壟罩的對岸。
姜羽暉忽地輕笑出聲。她托著腮，收回的視線越過遊覽車，定位在沒有人摸得著的地方。
「姜羽暉？」
「嗯？」姜羽暉回頭，就見唱完歌回座的鄭千遙定定盯著她出神，「千遙，你那是什麼表
情？」
「我覺得我的表情很正常。」其實有點變形了。
姜羽暉好笑地看著她，「嗯，很正常，但你平常不會用這種臉和我說話。」
因為姜羽暉跟著卡啦OK輕輕哼著歌，雖然五音不全，但是似乎是想起什麼懷念的事，臉上
的表情溫柔得可以溺死人。
好吧，那表情很溫柔沒錯，可是太過溫柔了令人見了寒毛倒豎，只有變態一詞能形容之。
鄭千遙又欲言又止了一會，最後選擇不發一語。
不知道為什麼，鄭千遙忽然想到昨天放學在便利商店遇到的那個男店員，這種噁心的表情
不是對著自家情人腦抽還能對誰發神經？
「你在想他嗎？」
「嗯？」姜羽暉回過頭，一時之間不能理解鄭千遙指的是何人，「誰？」
「你的男朋友。」鄭千遙直接點明。
前座的體育股長聽到關鍵字，立刻拋棄卡啦OK爬上椅背，超級興奮地追問：「姜羽暉有男
朋友？」
「有。」姜羽暉懶懶的朝前擺手，「不過沒真相，你死心吧。」
「切。」體育股長表達他的失望，不過他很快振奮起來，轉頭加入卡啦OK行列。沒真相沒
關係，他就不信看不到對方來給姜羽暉一個溫馨接送情，或者在學校附近你濃我濃，屆時
再來八卦也不遲。
亂入的人轉移注意力後，剩下鄭千遙和姜羽暉兩人大眼瞪小眼。姜羽暉收了視線看向窗外
，這次她臉上的表情有些晦澀不明，「我是在想他沒錯。」
鄭千遙拿不準姜羽暉和她男朋友之間鬧什麼矛盾。對方昨天看來很失落，姜羽暉只要扯到
她男友的事也挺反常。如果對方是姜羽暉很重要的人，姜羽暉不應該連話都不好好說，以
拒絕接觸的方式從他的面前離開。男朋友唄，如果真把人放在心尖上，不好好溝通怎麼行
？
姜羽暉從背包裡拿出另一包洋芋片，朝她的方向揚了揚，「要聽我說故事嗎？」
「你還吃！」這人上車前才嗑掉一包，現在怎麼還吃得下！
聊天適合吃點零嘴，就像看電影一定要搭配爆米花，鄭千遙最後還是接過姜羽暉手裡的洋
芋片——這次是照燒海苔，她最喜歡的牌子口味，看來是有人特意準備的——開口問道：
「是個很長的故事？」
故事兩個字指的是關於常人不太容易接觸的事實，像是姜家供奉的太子爺、一些傳說的闢
謠等等，可是現在，同樣的兩個字指稱的則是姜羽暉個人的故事。鄭千遙細想兩人的過往
，赫然發覺從相識到現在，姜羽暉鮮少提及她的往事，或是說，姜羽暉很有原則地管控了
鄭千遙應該知道的部份。
「其實可以用簡單的兩三句話說完。」洋芋片包裝一打開，姜羽暉立刻撈了一把，「不過
……嗯，該怎麼說呢……真要認真說的話，一言難盡。」
「一言難盡？」聽起來很複雜，當然，這四個字更是勾起鄭千遙的好奇心，「感覺不像是
可以用幾句話可以說完的故事？」
「其實可以。」姜羽暉頓了頓，重新把她要說的故事內容複習一遍。雖然她的記憶破碎，
有些往事硬從腦海裡撈還撈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對白曜一事她的胸中卻有著概略脈絡，「
我說阿季該稱他為少夫人真沒錯，他是我的伴侶，我上輩子的伴侶。」
昨天姜羽暉就表示得直白，鄭千遙不會聽不出來。她咬著洋芋片，「可是，姜羽暉，你這
樣避著他也不好吧？你們之間是發生了什麼事了呢？」
「該怎麼說呢……」姜羽暉沉默一會，她的表情讀來像是懷念的情緒，攙雜多少的惆悵，
至少鄭千遙不認為那是會出現在青少年臉上的表情，那是經過時間的粹煉殘存下來的痕跡
。然後，姜羽暉開口：「上輩子，我因為他而死。但是這輩子……我沒有想過他會出現在
我面前——我應該想到的才對。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很多事情我還不能確定。在我想好
之前，我並不想給他任何希望。」
姜羽暉看來是邊想邊說，難為鄭千遙整理出邏輯，根據姜羽暉提供的訊息提出猜想：「所
以你昨天拜託我結帳只是想躲他？」
「嗯。」姜羽暉喉看著自己倒映在窗戶上的身影，喉頭滾了幾滾，原本還能發聲的喉間倍
感酸澀，聲音盡數鎖在喉管之中。她嘗試開口幾次，終於順利發聲，只是聲音稍嫌乾啞，
「是啊，我在躲他。我還不想見他。」
真的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的處理方式。鄭千遙國中好歹也談過幾次無疾而終的戀愛，在那純
純又蠢蠢的年代更沒人用這種爛方法在談戀愛，國中生處在中二的年紀，不是自以為帥氣
能吸引女生的注意，要不就是幼稚到令人不忍說的戀愛方式，也沒人說句「我不想見他！
」就裝死避不見面的！
「姜羽暉。」她的口氣很嚴肅，連表情也是正經到不行，說出來的話滿是批判：「我頭一
次知道你很糟糕。」
「……」姜羽暉靜默了一會，轉過頭，同樣用嚴肅的表情坦承，「我一直都很糟糕。」
居然又承認了。鄭千遙又被噎的說不出話來，太有自知之明真不知道是好是還是壞事。
後面姜羽暉又咕噥幾個字，鄭千遙沒聽清，車上噪音太過喧囂霸道，整整蓋過臨座人的細
碎話語。她拿著洋芋片慢慢地嚼著，莫名覺得手裡的東西鹹得乾澀。
姜羽暉嘆口氣，頭往窗戶的方向靠了靠。
「他媽的。」鄭千遙聽見姜羽暉輕聲罵道。
※※
卡啦OK途經休息站也不止息，這群野馬們輪番拿著麥克風歡唱，需要廁所的學生才下車解
決生理問題。
施老再次面對塞到手上的麥克風，無奈又可憐地對這群死小孩問道：「你們都不會累嗎？
」最後還是抵不過這群死小孩，再次點了一首老歌唱給這群高中生聽。
有別於一般的老人團上車睡覺下車尿尿，高中生的旅行團真的是噪音滿點，當然，也活力
滿點。帶一趟畢業旅行在在考驗老師的體力與心力，年輕一點的老師還好，像施老這種即
將步入五十大坎的中年人應付四十來個高中生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抵達首站——三峽的廟宇古蹟與老街——時，有人抱著麥克風依依不放，儼然一副沒唱過
癮的樣子。姜羽暉不由得失笑，他們明明是來畢業旅行的，不是卡啦OK無限唱到飽，雖然
車上的卡啦OK在畢旅期間的確是唱到飽沒錯。
施老看那群卡啦OK沒唱過癮的學生，情不自禁地吐槽他們：「嘿，你們是來畢業旅行的，
不是來卡啦OK唱到爽的！還是你們都不要跟大家下車，留在車上繼續唱算了！」
捨不得麥克風的人也只能回到車上再繼續唱了，學生們三三兩兩的下車，待施老傳下集合
時間就各自分開行動。年屆中齡的施老跟在一群死高中生身後倍感體力不支，幸好二年卯
班沒給他鬧出什麼飛機，不然他根本管不住這一群脫韁的野馬。
紅色磚瓦砌成的百年老屋飄散陳年的氣味，搭配一間又一間的牛角麵包店，撲鼻的麵包香
氣填滿街道各個角落，跨越時間與空間的氣味與氛圍凝成協調的街景脈絡。
姜羽暉和鄭千遙並肩走在一起。兩旁屋宇保存良好，姜羽暉興致一來，細細打量起這些清
代建築，鄭千遙則是跑去鄰近的店面買隻牛角冰淇淋。
店家熱情地招呼平和高中的學生們，更甚者，還有店家為了搶生意喊出「招待平和高中畢
業旅行！買三隻牛角冰淇淋算你一百！」的口號。
不知道哪班的學生在買東西的時候和店家套近乎，人家做生意的腦袋動到學生頭上，就是
要拼出好業績。平日遊客沒假日多，商人本色嘛，能多賣一筆是一筆。
鄭千遙的前方還有十來個人在排隊，姜羽暉欣賞完極具特色的建築，出神發呆好一會，忽
然在一堆招牌中看到異於店名的「遊客中心」字樣。
小巧的招牌在店家之中超不顯眼，姜羽暉看了看隊伍裡的鄭千遙——大概還要再等個五分
鐘才會輪到她——便走過去，拿了數張老街與祖師廟的介紹。
老街裡還有幾座廟宇，知名度不若祖師廟那般響亮，好歹也是一介土地廟。姜羽暉又看了
幾處名店介紹，人群裡忽然傳來太過熟悉的感覺，勾起她的身體、她的記憶對那股感覺有
所反應。
那是一種相當懷念的感覺，從身體的內部向外擴散，姜羽暉不由得打了個哆嗦。那種感覺
像是喝了一口冰鎮後的陳年老醋，初嚐時甘甜在口中，令人再三回味，不消幾秒卻被後來
的酸意嗆得滿喉酸氣，後頸更是因沁涼的寒意逼得直打顫。
她轉過身，在人來人往的老街角落見到意料的身影。
「啊……」
是昨日在便利商店見到的男人。她還不想見到的人，白曜。
行人人來人往，男人站在道路中央東張西望，像在找尋什麼人似的阻礙交通。姜羽暉別過
眼，轉身插入一群吵鬧的學生之中。
對方身上的氣息她很熟悉，即使沒見著他人，姜羽暉也能在腦海裡現出他的身影。她閉上
眼睛，眼前忽然閃現那人的表情。
那是既氣憤又難過的表情，姜羽暉能從他臉上咬牙切齒的模樣瞭解對方有多想要把她痛揍
一頓——但又下不了手的憋屈。她嘆口氣，往鄭千遙排列的隊伍靠去。
如果不是她，白曜或許不會有那種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