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出院後第八天，她終於發了文。落落長又彎彎繞繞，看得我快
起笑，老媽都要懷疑我是不是吃了太多黑心油才三天兩頭跪馬桶。文章
濃縮起來大意是：「這場『測試』讓我看穿人心多黑暗，但我也感謝不
棄不離、沒被『謠言』嚇跑的真朋友。以前我年幼無知做過傻事，我已
經盡力彌補了，而且誰沒有年幼無知過呢？只有當事人有資格指責，不
知道事情真相，就請閉嘴吧。」那位貼照片的大大和爆料的表妹都沒再
說話，是不是被封鎖就很難講。結尾她說，她已經跟讀法律系的好朋友
商談過，準備對造謠「毀」謗她的人提出告訴……同一天我也收到自稱
律師的人私訊，叫我公開道歉，否則就要告我「毀」謗。
我冷冷地回：哥只是國文不好不是沒有法律常識，法條在網路上都
查得到很方便的，「毀謗」在中華民國刑法第幾條請律師大大指給我看
一下？
指得出來我隨便你，要我把整套初音公仔包含限量隱藏版一起給你
也沒問題啦。再說，就你們有認識玩法律的，哥沒有？抱歉，我們公司
養了一個正牌律師，整天閒閒沒事在辦公室裡玩LOL，而且他剛好跟我
很熟……絕對不是因為我sup他配合得很愉快。
我告訴他事情始末，把我全部的po文和私訊都給他看，他只噗哧一
笑：「自己發明罪名耶，他應該自稱立法委員比較像。」
於是我不再理會對方繼續傳過來的各種要求。要告就去告吧，告得
成我就去八卦板送雞排，哥已經很有份量，絕不食言而肥。
再看了一次那篇聲明和底下一長串的推，深深覺得人正真好，文筆
好真好……明明就是耍無賴的「打我啊笨蛋」，也被寫得婉轉華麗，我
看那些喊推的小朋友大概根本沒看懂她的意思吧。
但我也冷靜下來。腳長在她身上，她要不要回來看阿姨，我也只能
勸說而已不是嗎。說穿了，我最初的目的，就只是要破解她的「喪禮」
而已。從阿姨順利出院回家這點來看，我應該算成功了……
但是以前會笑著罵我老媽三八的阿姨現在常常站在門口發呆，讓我
看得很難受。尤其是在我加班到深夜回來撞見，與其說驚嚇不如說心疼
。
「廖阿姨！」我拍拍她的肩膀，「很晚了耶，妳還不休息喔？」
喊了好幾聲，她才緩緩轉過來，微弱地笑一笑：「是阿輝啊，你下
班回來囉？」
「是啊。」我胡亂點頭，「阿姨，妳趕快回家休息了，快十二點了
欸。早點睡身體好。」
她點點頭，緩慢地開門走進去，甚至沒有鎖門。
不，我沒有成功。阿姨只是撿回一命……暫時。
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心中這股……說憤怒也不對，說難過也不單純
是難過而已。我想起從小到大，看過遇過諸多不合理的事，俗話說殺人
放火金腰帶，而這裡有個我認識的小妹妹，沒被虐待卻想咒死自己的母
親，還有八十萬粉絲不明就裡地支持她。
我沒有文筆，也沒有很高的智商，就是個普通大學出來的宅宅工程
師，但我有……真誠的心意。妳的華麗文章之中絕對欠缺的東西。
她畢竟不可能24小時盯著粉絲頁，隨時見一個殺一個。我註冊了一
打免洗帳號，開跳板，三不五時就去留言：
「妳媽明明還活著(雖然生病了)，而且她也沒虐待妳，再討厭她也
請不要把她寫成死人，失敗的咒會回到自己身上，妳懂得。」
絕對不讓妳得逞。妳可以討厭妳媽，我管不著，但妳想咒死一個沒
有真正虧待過妳的人……我不允許。妳可以說我神經病、說我偽善沒關
係，這就像寫程式，只要能跑對不當機，寫得漂不漂亮是其次。
當然，謾罵沒少挨過，恐嚇也不少，一個帳號最多兩天就會被封鎖
。不過暫時倒是沒再收到「律師」的私訊，不知道是在忙著開會還是在
忙著蒐證。
但八卦板有人爆料，上一波「測驗」裡，每個曾經罵她的人都被告
了，活生生的公然侮辱(這回倒是沒有自己發明罪名)，還收到私訊，說
不想留前科就拿十萬和解。我有點惡劣地想，這樣也好，論裡子是她賺
到，論面子她是輸了。夠聰明的話，就該告到底，但只要求賠償一元，
輿論還會相信她的清白。私下跟被告要求十萬和解金……她等於擺明要
錢不要臉來的。再說，從往例來看，真的和解不成，判決大概也是一個
字一萬，而且這種微罪也不會顯示在良民證上……八卦板果然高手眾多
，已經有人把這盲點貼出來，說她在嚇唬不懂法律的小朋友。別的地方
不知道，至少她在八卦板已經黑了。不過那些罵五字經被告的小朋友自
己也要為自己講的話負點責任就是了，一碼歸一碼。
我一直沒收到法院傳票，還是繼續開免洗帳號留言。阿律(就是常
常跟我LOL的律師)說，一方面我的留言本身就很難告，一方面她大概是
怕告了我，告不贏反而變成法院認證。如果這是小說，應該要來個大逆
轉，讓她忽然被自己寫的「喪禮」打到，從此痛改前非。但阿姨慢慢好
起來了，她還是繼續每天PO幾句「今天，微微的，雨，我手中，輕輕的
，小水滴」這種不知道到底在扯三小的東西，彷彿網路上的腥風血雨都
只是「輕輕的小水滴」。
現實畢竟跟小說有點距離。她的事件是上了新聞，而且報導不太好
聽，「文青女神槓上粉絲，連告42人求償四百萬」「連劈四男？女神否
認，指追求者抹黑」，但她的粉絲數字從那篇聲明之後，又慢慢爬回到
七位數字，也有不少小朋友說，只要她文章寫得好就好，私德他們才不
在乎(讓我想起某把刀好像也有很多這樣的粉絲)。後來有狗仔偷拍到她
跟不同的男人上摩鐵，當中還有已婚小開，也是雷聲大雨點小，甚至她
還接了內衣廣告和瘦身飲料代言，還有偶像劇想找她當女主角。
我想這就是人生，這世道，可以說只要妳有才，臉皮也夠厚，道德
就直接吃屎了。我如果是個成熟的大人，就該閉嘴過好我自己的日子，
但我年齡已達三十中段，內心卻還是個中二廚。我回頭去翻以前記者們
給我的私訊(又吐了幾回)，找出惡意沒那麼重的，問她有沒有興趣跟女
神的老鄰居聊聊。她很客氣兼神速的跟我約了時間。
很冒險，我知道。弄不好被告事小，傷了兩家的交情才是對不起長
輩。但我還是想賭一賭。我跟隔壁阿姨說，剛巧認識了小妹以前的同學
，同學想去跟阿姨打個招呼。阿姨可能知道我別有居心，還是答應了。
記者不愧是記者，提著水果禮盒，一見面就阿姨好，說我告訴她阿姨之
前生病，所以她想來探望一下。踏進門立刻稱讚阿姨家陽台的開心農場
……我是說菜圃，甜言蜜語連我都被繞暈了。彷彿真的只是舊識來訪，
喝茶吃點心閒聊，從百貨周年慶聊到韓劇又扯到去日本玩，然後記者小
姐才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庭庭現在不住家裡了嗎？我好久沒跟她見
面了。」
阿姨露出有點悲傷的微笑，說：「女大不中留。年輕人，出去闖闖
也好。」
後面對我來說完全是酷刑，因為我開始想吐了。記者小姐套話技巧
之高超，根本該去調查局當情報員，左拐右繞的讓阿姨說出小妹離家出
走十年沒跟父母聯絡的事……我不忍心看阿姨的臉。最後記者小姐紅著
眼眶，握住阿姨的手：「阿姨妳別難過了，我去跟其他同學打聽看看能
不能聯絡到，扛也把她扛回來。」阿姨擦著眼淚送客，回頭還跟我說謝
謝……我只能撐到記者小姐揮揮手坐上計程車，就奔回家跟馬桶相親相
愛。過了好幾天，阿姨才跟我說她本來以為是我「女朋友」做保險缺業
績，她是抱著幫幫年輕人也無妨的打算接受探望的，沒想到是個好女孩
，叫我要好好珍惜，結婚記得給她喜帖……一點誤會本來是沒什麼，但
她是當著我老媽的面講，害我被老媽拷問半天，還不相信我的清白，做
壞事果然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訪問之後過了兩個多月，阿姨一點一點地好起來，最近終於又會來
找我老媽八卦了。我一直沒看到相關報導，我猜記者小姐是在等時機。
沒想到，報導還沒出來，就有更爆炸的消息──
文青女神疑似為情所傷，吞安眠藥送醫。
報導非常詳細，簡單來說，她其實有個小開男朋友，論及婚嫁了卻
有人爆料她劈腿。一開始她拼命遮過了，誰曉得居然有人把證據都挖出
來……如果只有摩鐵外的照片還可以凹是有心人PS的，但男主角(複數)
踹供了，人證物證俱全(到底是什麼「物證」……我不想知道)，甚至多
年以前私奔同居的前男友(對，就是那個補習班老師)都把他珍藏的回憶
交給有心人士再轉給男方家，手寫情書、合照、定情物一項不缺。就算
男友願意吞下去，家長卻不肯接受小小年紀就知道私奔的媳婦，她的文
筆攻不下長輩的心，戀情就此告吹。
然後……我猜大概有人在操縱吧。關於她的流言越來越多、越來越
離譜，喜歡凹粉絲請客送名牌包包還是其中最客氣的。她的粉絲數又掉
到六位數，不過這次沒人送她五字經了。最致命的一擊，大概是有人找
出證據比對，她最暢銷的一本書是東拼西湊抄來的。出版社發了聲明接
受退書並且跟她解約，幾個代言也被撤掉了。
擔不擔心她尋短成功？擔心，但擔心也沒用。阿律說這年頭的安眠
藥吃不死人，死也是撐死的，叫我不要想太多，又說她年紀輕輕就能把
自己搞到身敗名裂也很不簡單。不過，群眾總是健忘的，只要流言一停
，大概過三個月就會看到她出現在電視上，跟其他女明星高談闊論吧。
「你看伊○靜給她老公戴綠帽，一開始被罵那麼慘後來也沒怎樣，
還開開心心又嫁一次咧。」他一面說一面放招跟阿璃糾纏得難分難捨。
「對啦，道德啦正義什麼的，只是騙小孩的笑話而已。」我拔掉對
方的眼，衝上去幫他補血。
「你這個中二廚。」阿律笑著推倒了阿璃，轉過來砍從我背後閃出
來的稻草人。
小妹妹的事就到此為止吧。阿律說得對，群眾很健忘，而且說到底
她心意不變，就算把她押回來又怎樣？至少阿姨已經恢復精神，這樣就
好，別人家的事，我也實在不該管太多。
但記者小姐居然又約我見面。不用我問，她慢悠悠地承認那是她做
的──找出女神的前男友及現任小王，說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們交出證
據，然後找管道送去正牌男友家。後續的流言乃至抄襲事件，都是她起
的頭，煽動一批對女神心寒的前粉絲接手。
「其實我真的是她以前的同學，只不過是隔壁班。」她攪著咖啡，
表情似笑非笑，「明明不同班，她天天跑來找我男朋友聊天，還背著我
送他巧克力……我求她不要搶我男朋友，有那麼多人喜歡她，她有很多
選擇，卻偏要選擇破壞我的戀愛……如果她對他是真心，我可能不會那
麼恨，可是她不到一個月就甩了他，這算什麼？古人說君子報仇三年不
晚，我可是忍了十年。」
妳是天蠍座的吧？不對，妳根本屬天蠍吧？心裡這樣想，脫口而出
的卻是：「妳這樣不累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一笑：「我原本以為你只是又一個追不成就亂講
話的臭男人，沒想到你說的是實話……你人滿好的。」
「別迷戀哥，哥只是個中二。」我心虛。這真的只是我一時雞婆，
跟道德修養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如果是個好人，就該去家扶認養幾個小
朋友、或是每個月去捐血什麼的(雖然我很懷疑我的血能不能用，看這
不離不棄的啤酒肚，健檢出來沒有三高連我自己都不太相信)……但我
只關心自家，就連關心隔壁阿姨也只是因為她是我老媽的好朋友而已。
她噗哧一笑，隨即流下眼淚：「嗯，恨一個人真的很累啊。我高一
被甩之後就不敢再交男朋友，青春都白白耗掉了，你說我是不是笨蛋。」
「這……」叫我怎麼回答啊老天，比debug還難！總之先給她面紙，
「我想，每個人都有放不下的時候吧，笨不笨，不是外人說了算。而且
妳既然是她的同學，代表妳現在也才二十五六歲，還很年輕啦。眼睛睜
大一點，一定會找到好男人的。」
其實我這樣講很不負責任，找對象要是那麼容易我怎麼會單身一輩
子。但她擦乾眼淚，露出像盛開的向日葵的微笑。(比喻很爛我知道……
國文老師我錯了，我當年應該認真一點上課的……)
後來小妹妹怎麼樣，我就沒有繼續關注了，偶爾在綜藝節目看到她
也是直接轉台。阿姨跟我老媽說，在電視上看到女兒一開始很不習慣，
但看到女兒好像過得不錯，她就放心了。過完年阿姨的兒子終於爭取到
調動的機會，帶著老婆小孩搬回來住，伯父則退休了，可以跟阿姨一起
遊山玩水也可以含飴弄孫，隔壁家徹底熱鬧起來。
至於記者小姐怎麼會變成我的女朋友就……連我也搞不清楚，一定
是向日葵太燦爛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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