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正和朋友笑鬧,毫無忌憚。她在旁邊看著,忍不住搖頭,十幾歲的孩子滿口
三字經,父母真該檢討。
如果她願意,她是可以給少女一點教訓……她看看手中的文件,再度翻白眼。
以前看的書都是騙人的,作者應該還在拔舌地獄裡面打滾……吧。誰告訴你們冥
府規矩森嚴的?誰告訴你們冥王和判官都鐵面無私的?
好吧,他們是真的不講情面沒錯。但鐵面就算了連腦袋裡都裝鐵塊這不悲劇就有
鬼……雖然她自己就是鬼。她是要討債沒錯,但生前受的教育讓她咬死「冤有頭債有
主」這點,而偏偏呢,文件上寫明的討債對象,是債主的孫女兒……債主本人不知道
使了什麼門路,冥府找不到他,他兒女又福運深厚不能討,於是判官大人鐵筆一揮叫
她去找這孫女兒……所謂父債子還。
要不是對方是判官,她真的很想比個中指。她再恨也知道不該牽累無辜好嗎?但
是拿了文件不去討,就等於自己放棄,她又不甘心。
就這樣一年過一年,看著小孫女從牙牙學語到現在拿「xx娘」當發語詞……攤開
文件,如果用打巴掌來算,這債要打上七千四百二十一萬三千五百六十八個巴掌才算
完。她很快就放棄管教小屁孩這條路。
真正讓她出手的原因是,這女孩子不學好,在學校當起大姐頭身邊的跟班。要混
也不混大一點,混個跟班算什麼啊?狐假虎威很好玩嗎?但是看她大笑著扯同學的頭
髮……看來本人覺得很好玩吧。
扯頭髮這麼好玩,那麼也讓姊姊玩一玩吧。她心裡冷笑著,伸手扯了少女紮得有
點亂的丸子頭。五顏六色的髮帶啪一聲斷成兩截。少女大罵一聲幹,隨即抱著頭喊頭
痛,一旁的姊妹淘也沒人當一回事,嘲笑她藥癮發作,少女又回以一串髒話。
好像真的挺好玩啊。她繼續扯,少女從大罵三字經到掉下眼淚,其他人總算覺得
不對,一個朋友扶她去保健室,欺負人的「娛樂」就這麼散場了。
翻一翻文件,剛剛扯那幾下頭髮可以抵兩個巴掌……好吧。我不是為她好,她默
默地想,我只是不喜歡有人欺負人。
對付不把校規和法律放在眼裡的小屁孩,她實在想不出比以暴制暴更直接的方法
。誰叫這年頭老師一點實權也沒有,不要說罰站了,叫去辦公室講兩句都能惹來家長
帶議員上門叫你下跪,這樣的環境怎樣也不能怪老師失去教育熱忱。她就更不用說,
根本不是老師……死的時候才高中畢業,聯考放榜了開開心心跟好友去逛街慶祝……
總之,她沒有那麼多愛心和耐心,循循善誘把小屁孩導回正途──就算她有也還
是辦不到,人家又看不見聽不見她。她能做的,只有付諸行動。少女打人,她就挑一
樣的位置打。罵髒話,就捏她耳朵。跟同學合謀把討厭的老師從樓梯上推下去……她
先下手為強了,很客氣地在離地面只有三階的地方推一把,讓她扭傷腳踝了事。別開
玩笑,那位老師挺著大肚子,怎麼看也有七八個月了,真的讓她們推了還得了?這群
不知輕重欠教訓的屁孩。
少女接二連三地出狀況,引起父母注意。她們都不解,怎麼這一年特別多災多難
,先是鬧頭痛(被她扯頭髮)、然後耳鳴(被她捏耳朵)、牙齦發炎臉頰腫起來(她終究
還是打了幾個巴掌)、身上多了不明瘀青……醫生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各種檢查都顯
示少女非常健壯。最後醫生委婉地說,學生課業壓力大,可能同儕相處也會有不愉快
的時候,請家長多傾聽孩子的心聲,說完小心翼翼把一家三口送出診間。瞧那副急著
要他讓她做全身核磁共振浪費醫療資源、後來又交頭接耳讓他聽見「庸醫」二字的態
度,他願意賭半個月薪水這又是一對恐龍家長。
她不無譏諷地想,果然人都是日子過得太安逸,吃飽撐著才會想要做壞事。她也
不過「討債」了兩個月,少女已經失去盛氣凌人的架子,整個人蔫了三分。又過了一
個月,才有人往靈異方向想。少女班上自稱「巫女」的同學對她說,她看見一個黑影
跟著她,一定是遇到了惡靈。
惡靈?嗯,我應該算吧。她嘴角勾起嘲諷的弧度,低頭看自己的手。父母是幫她
洗滌得很乾淨了,連她最愛的白洋裝都看不到血跡……但是這些都是假象。她知道,
只要一回想當時的事,勾起那股恨意,她就會顯現死去時的模樣,舌頭伸長、兩眼翻
白、洋裝染上血,雙手因為使力掙扎而青筋暴凸……
但要說那個「巫女」是真的,她絕對不會信。成天說自己看得見天使惡靈,真的
那麼厲害,怎麼會對教室角落的「影子」無動於衷?這回只能說她瞎貓碰到死耗子。
少女回家告訴父母,母親不信,父親倒是有些動搖,最後兩人協議帶她去找宮廟
化解。正直的宮廟她進不去,但門神也不為難她,只是客氣地請她在外頭等,主事的
會告訴來人,她是合法債主,要少女自己修身養性多做好事。這樣的答案不只少女,
連父母都不愛聽。換到不那麼正直的宮廟……沒有門神,但她也絕對不想跟進去和裡
面那團看不出是什麼的東西面對面。主事的會搖頭晃腦地說是冤親債主,要花錢辦法
事超渡……少女的父母立刻掏出支票簿。她冷笑。
只要她不主動招惹,那些假借神靈之名騙取香火的傢伙也不會來動她這種有文件
的鬼魂……開玩笑,冥府只是人手不夠才睜隻眼閉隻眼,不是人馬全死光了。平常不
管你是一回事,白目生事的,借用人間警察的形象來說就是一邊飆髒話一邊出馬賺業
績。那個主事的(僧不僧道不道,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種人),揮著雞毛扇子哇
啦哇啦空嚷一些可能連他自己都聽不懂的「經文」……她決定把這些當笑話看。
可笑的是,因為少女安份,她自然也停手,少女的父母就以為是法事生效,回頭
又包了紅包給那個「大師」。她生前都不知道世界上有那麼多荒謬的事。再說,短短
兩三個月的「管教」就能讓一個人洗心革面這種事,發生的機率不知道有沒有比冬天
打雷的機率高。法事辦完沒幾天,少女就在課堂上趁老師專心寫黑板沒回頭,用橡皮
擦和紙屑砸同學。同學回頭罵她,她就敢兩手一攤說她不知道──橡皮擦和紙屑上都
沒寫名字,其他同學則畏懼大姊頭而不敢出聲。
她想了想,還是沒忍住,一指甲彈在少女手指背面……以前她的老師打人最愛打
那邊,因為特別痛。少女覺得手指好像忽然抽筋,痛得大罵三字經,她抬手就是一巴
掌……天知道才三個月,她就已經打出心得,知道怎麼打最有效了。
直到逼近期末考,少女的好姊妹才注意到關聯,好像只要她罵髒話或是亂丟垃圾
就會有事,當然動手打人也一樣。
「哈哈哈,壞事做太多了喔!」她們不怎麼當一回事,只不約而同想起少女私下
說過冤親債主的事。「被討債了哈哈!」
「討你媽啦!」她狠狠比出中指,「就算是我上輩子對不起人家,有種當場就打
回來啊!自己太弱打不過死好啦!」
──等她回神,少女已經抱著肚子蹲在地上,黑色百褶裙雖然多少有掩飾的效果
,但血已經沿著大腿染到鞋襪。
「你是那個來還是夾娃娃沒夾乾淨啊!」好姊妹們忙不迭地尖叫,有人往保健室
方向跑,少女連抬手比中指的力氣都沒有了,有氣無力地回:
「靠邀……今天明明是第四天……」
她看向自己猙獰的手指,感覺到頭髮被不存在的血濡濕。不知在心裡默念多少次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才勉強將舌頭縮回去。她意識到,少女的無辜再維持也
沒有多久,罪犯的基因在她身上只是潛藏,而且即將破繭。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她低喃。
她改變了主意。壞苗子就要趁長大之前先掐掉才行。我生前受過的折辱太痛苦,
這部分就寬免你吧,但那些恐懼和絕望……你一分也別想躲掉。
少女被校方送醫,她沒有在途中動手,而是等到了醫院,在少女躺著等醫生的時
候,輕快地在一旁搧風,同時在少女耳邊低喃:「很冷吧?你快要死了喔。」冷眼看
少女抽噎著喊媽媽,她抬手又是一巴掌。
那個血紅的黃昏,她也是哭著喊爸爸媽媽。猥瑣的男人不但沒放過她,還要她喊
大聲點,這樣才來勁……然後在她以為結束了的時候,真正結束了她的人生。
這女孩的年紀,只比她生前的年壽少三年。還有命喊媽媽……她想再喊爸媽都不
可能了。想到這點,她又刮了少女一巴掌。少女從小就是電視兒童,她跟在一旁也看
了不少,資訊吸收得非常充分,絕對不缺折磨人的點子。
「自己太弱,打不過活該死好?」她輕輕擰住少女的嘴唇,「很好,那麼不論你
淪落到多悽慘的下場,也只能說你太弱……死好!」
她不再出手「管教」少女,任由她滿口髒話、打架鬧事,冷眼看她為了根本沒一
撇的「男朋友」,把學妹的頭壓進馬桶裡。事情鬧大了,少女的父母只會奔走找議員
來「關切」,只要不會鬧進法院或者鬧上媒體,其他的部分好像一點也不重要。
十幾歲的青少年,還不是大人,但也不是小孩了。少女精明地抓住了安全界線,
知道何時該收手,既能得到樂趣又不會惹上大麻煩。她也知道想讓被害人閉嘴很簡單
,撕開衣服拍幾張照片就能讓對方閉嘴。誰不要名譽?誰希望被不認識的人看到裸體
?只要這社會還把裸女視為一種罪惡,這招就會一直有效。只要不要把人逼到自殺,
她就可以一再用別人的痛和淚取樂。她甚至出於本能,學會製造恐懼,讓被害人敢怒
不敢言。
瞧瞧,一個黑道大姊頭預備軍活生生在這個校園裡稱大王呢。原本的大姊頭不像
她家裡有背景,暑假跟男朋友飆車砍人被抓到,蹲觀護所去了,現在全校學生都知道
這個三年級的惹不得,老師恨在心底也想不出辦法──記過?根本不痛不癢。罰勞動
服務?她兩手一攤不去就是不去,還能架著她去掃地嗎?報警?筆錄還沒開始做,議
員助理就來拍桌子了。他們只能祈求這個學期快點過去,不要鬧出人命。
說到底,暴力不是一種單純的行為或態度,而是一個立體結構。為什麼會有人欺
壓、虐待、惡意傷害別人?不只因為他們缺乏道德觀,更重要的是環境允許他們。再
邪惡的人都是從小地方慢慢試探起,看看做到什麼程度才會遭到制止或懲罰,例如小
時候偷父母的錢、或是在學校動手打同學。慢慢地他們發現父母只是口頭說幾句,沒
有懲罰也沒有管束,外部體系更不會為他們的行為帶來多麼負面的下場,便肆無忌憚
了。打人?先挑沒監視器的地方就得了。飛車搶劫?用偷來的車啊。仙人跳有什麼大
不了?是那些男人色慾薰心,活該。電話詐騙?抓到也關不久,何況被抓的少,CP值
超高。到最後,連殺人彷彿也很容易,反正只要在法官面前哭兩下子,頂多對家屬跪
下說聲對不起,這年頭大抵已經沒有殺人償命這回事。進監獄以前叫做蹲苦牢,現在
不一樣了,這個高度重視人權的時代,犯人各個吃得飽睡得好,白日只需要做些無足
輕重的勞動,還不需要頂著大太陽出去造橋修路,也不需要賣命挖礦坑,日子舒服得
只差牢房裡沒有裝冷氣和按摩浴缸而已。這算什麼懲罰?
她看著自助餐館桌上攤開的報紙,頭條用血紅大字寫著司法已死,殺害前女友和
前女友兩個未成年妹妹的兇手只判了無期徒刑。頭髮斑白的死者父母捧著三張遺照哭
得無比淒厲……她無法繼續往下看。
忽然,很想回去找判官聊聊,問他,這樣的法官以後會如何,還有那些訂定法條
讓刑責如此輕縱、高喊人權至上的立法委員以後會如何。她用冰冷的手摸了摸脖子,
才跟著吃飽喝足的少女走到店外。
抬頭看,天色正好,澄靜的藍色看起來如此溫柔,但她知道天和地其實都很無情
。真的有情,她怎麼會遭此橫禍?判官明白告訴她,累世以來她沒有欠任何人。不是
她過往殺了那禽獸全家還是怎麼了,就只是那禽獸這輩子放棄當人,要當披著人皮的
渣。等她終於等到漫長的流程處理完畢,當年的兇手早已不知所蹤──據說年限已到
卻沒到地府,陰差踏破鐵鞋也沒找到。天若有情,怎會包庇這種不配稱人的渣滓?怎
麼會容許殺人犯不用償命?或許,或許,這之中有她不知道的規矩和「正義」,畢竟
她只是個人魂,卒年不滿十八,很多事情她沒有機會明白。但有一件事她看得很清楚
,就是這是個惡人大搖大擺的世代。
她知道她可以趁少女站在路邊講手機的時候伸手一推,撞死是不容易,至少可以
讓少女吃點苦頭。但是她有別的打算。
死,太便宜。她看過許多社會新聞……最苦的,是生不如死。
就像她生前的最後……不知道是十分鐘、還是一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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