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官,您如果硬要這樣任意妄為的話,會讓我們全體隊員都非常困擾的。」
栗色短髮的女子站在甲板上,俯視著站在碼頭邊的警備隊隊長與他昔日的搭檔,面無表情地如此說道。
就算是以機智出名、甚至還因此獲得權力大位的查爾希,也沒有料到,在翹班的旅途上會殺出這號他完全沒想到的人物。
「她是?」寡言而高大的黑髮男子問。
「我的秘書。」他壓低聲音回答,試著不讓聲音透露他的沮喪。
在這一刻,查爾希突然有兩個徹底不同的世界猛然撞擊在一塊的感覺,除了自己逃跑的行程被發現之外,帕蜜拉和安傑羅之間的相似性讓他一向清晰的思緒突然混亂起來。
他們都沈默寡言,難以看透,而且這兩個人都曾經,或正在讓他傷透腦筋。
查爾希長年以來的偏頭痛毛病開始隱隱發作,往常能言善道的他此時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能呆呆望著不請自來的自己的秘書。
「先上船吧。」高大的黑髮男子以平靜的語調說。
帕蜜拉在船緣邊朝著船下的兩人點點頭,於是舊時的二人組便從船體延伸出的木板進入了船上。
帕蜜拉冷冷地看著自己的長官,與髮色相同顏色的雙瞳沒有半點情緒。
「長官長年以來為大隊勞心勞力,想休點假的話,無論是誰都能體諒的,」她說,「但如果不按照規矩來,果然不行啊。」
雖然面前的女子階級比自己還要低,查爾希內心卻升起了某種無以名狀的壓迫感,「是嗎?」他苦笑著問。
「雖然長官是長官,但規矩也是規矩。」帕蜜拉讀不出情緒的棕色眼睛瞬間閃爍了一下,她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般斜起眼睛看著查爾希,「所以我特別幫您延長了假期,回去時可要好好謝謝藍徹斯特先生啊。」
查爾希緊繃的肩膀瞬間放鬆下來,他用力地喘了一口氣,他用手按按隱隱作痛的額頭,原來她意外的是個好人啊。
「感謝妳特地來告訴我這件事,帕蜜拉,」他盡量以平靜的語調回答,「那麼在藍徹斯特代理總隊長的期間,就請妳在首都多多擔待了。」
噗哧一聲,那是查爾希第一次看見帕蜜拉笑。
「長官,作為您的秘書當然必須對您的安危時時刻刻瞭若指掌。」栗色短髮的女子的嘴角以相當微小的角度上揚,「另外,您沒休假的時間,我可也沒有休假呢。」
查爾希意識到,接下來的旅程中,將擺脫不了這個女子了。
另外,她除了擅長處理所有秘書都應該處理的事情之外,在她平靜如同湖水的眼神底下,藏著另一套等級能夠和他披敵的思考迴路。
如果查爾希長於產生出策略,那帕蜜拉就長於捉摸人的心理,接著找出對應之道。
她八成在自己請假時就全都盤算好了。
她明明很聰明的,卻在這麼多年來都將自己的能力隱藏起來,陰險啊,真是陰險,帕蜜拉。
「那麼就麻煩妳了,帕蜜拉。」放棄掙扎的查爾希笑著說。
三人提起行囊往船艙的方向走去。
克萊德用力睜開眼睛。
此刻,他正躺在混雜著玻璃碎片的草叢裡,他花了幾秒鐘釐清自己的處境還有躺臥在這裡的原因之後,一邊咳著嗽,一邊努力將多處割傷、頭腦渾沌的自己從地面上撐起來。
少爺在被克萊德掐住喉嚨之後,並沒有想要放棄呼救的意思,他用力踹踢床板的聲音讓守衛推開房門衝了進來。
他們粗聲粗氣的要克萊德快點放手,還拔出了掛在腰間的武器。
光憑手無寸鐵的克萊德是無法和那些拿著劍的傢伙們正面衝突的,因此他決定立刻放開少爺的脖子,讓他躺在床上發出混雜著咳嗽和呻吟的怪異聲音。
倒回床上的少爺成功的轉移一部分守衛的注意力,但還是有幾個守衛拿著佩劍向他靠近。
按照現在的情勢看來,克萊德是無法越過他們從門口脫逃的。
所以,克萊德在他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之前,轉過身、踩上少爺房間裡那張漂亮的緞布椅子,他像貓科動物一樣,飛快地順著力道躍上窗前的桌子,然後撞破玻璃窗戶,以最快速的方法逃離這個房間。
儘管他成功了,但這不是最好的辦法,因此,他現在正因為碎片造成的割傷和高處跌落的衝擊而拚命掙扎。
他們放狗了,那些大宅裡養著的、兇惡的獵犬。
儘管頭部因為剛剛的撞擊而稍稍暈眩,他還是聽見了獵犬吠叫的聲音,如果不趕快離開的話,自己不但會失去邦妮,還會丟掉小命。
克萊德咬緊牙根,用還在出血的手掌將自己推離地面,他踉蹌地站起身來,撐了一兩秒確定自己不會再度跌倒之後,忍著因為撞擊地面而產生的疼痛跑了起來。
在逃離塔利家大宅的過程中,他一邊思考該落腳何處,思緒該死的一片空白,今天他已經做了夠多失策的事,而就在這個最該認真思考的時刻,他卻想不出個答案,只能讓自己的身體帶著自己向前跑去。
這幾天去過哪裡呢?
信件委託。在腦袋的一片空白之中,他想起了那個病弱而窮困、看起來一直很倒霉的青年作家的臉。
就決定去那傢伙的家避一避風頭了,他拐了個彎,朝著他熟知的那棟破舊小屋前進。
即使意識快要背離自己,克萊德還是咬著嘴唇讓自己保持清醒。
至少要撐到那棟小屋的台階上,至少要撐到門前,至少要讓自己活下去啊。
所以他憑著這股意志爬上了台階、撐到了門前,舉起手臂吃力地敲了敲門,「奧利佛!你在吧!讓我進去!」
重複多次,沒有回應。
克萊德不由得認為這是他人生中最倒霉的一天,然後用盡自己最後的力氣,將破舊小屋的房門踹開,他失去重心而跌落地面,整個人趴伏在地上。
他便維持著這個姿勢,在敞開的大門旁邊,腳尖朝外、頭頂往內、俯臥著昏迷了過去。
艾莉拿著托盤從櫃台後面的隔間走出來,她小心翼翼地將托盤放到桌上,陶瓷茶壺的蓋子滑了一下,發出喀啷一聲。
她發出小小的「嘖」一聲,然後將同樣套組的杯盤放到奧利佛面前,暗紅色的茶液晃進杯中,一股茶香從杯緣散發出來。
除此之外,飢餓的青年作家還聞到了餅乾的味道。
手工感頗重的白色小碟子上盛放著書店主人的夫人手製的餅乾,夫人原本就以好手藝出名,但在飢腸轆轆的奧利佛眼裡,這些扎實的餅乾簡直就像擺在餓狼面前的肉塊。
艾莉為自己倒好茶後攏了攏自己的裙子坐下,「吃吧。」她說,「你臉色好蒼白。」
其實原本奧利佛並不是來討飯吃的,但是正在顧店的艾莉看見一臉淒慘的奧利佛抱著剛買的麵包和裝著稿紙的牛皮紙袋推開書店的門走進來,便不由分說地將他按在椅子上,她輕巧地鑽進櫃台後面的隔間,然後端了這些東西出來。
雖然一直以來,奧利佛都不想讓艾莉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真是差得徹底,但他對艾莉的好意實在心懷感激,於是他將與夫人的餅乾相形見拙的便宜麵包從紙袋裡拿了出來,嚼著餅乾的艾莉急忙揮手阻止。
「不用啦!」她一搖頭,兩條辮子便跟著甩動,「這是你的晚餐吧!你留著就好!請你吃餅乾是因為媽媽做了很多,沒問題的。」
「那就給妳這個吧。」奧利佛將麵包收進紙袋,將半完成的作品遞給了艾莉,「不過還沒有完成哦。」
綁著兩條辮子的女孩彷彿看見什麼寶物一般,她長著雀斑的臉上綻放起笑意,迅速地伸手抽過了紙袋。
與以往一樣,這篇作品有著濃厚的、她所熟悉的奧利佛·T·里格的味道,這個故事關於某個城鎮——看起來像是以他們居住的城鎮為寫作背景——出現了連續殺人魔,這位殺人魔習慣在屍體身上留下不知道像是鳥還是像馬的刺繡
讀到這裡,艾莉心中產生了一種被年輕作家深深嘲諷的感覺,「喂,你該不會利用這篇小說在笑我吧?」她斜斜從稿紙後面抬起頭來,瞟著正在吃餅乾的奧利佛。
「絕對是妳的誤會。」雖然這個靈感的確是因為艾莉而產生,但為了自己的性命著想,奧利佛嚴正的否認了這點。
故事沒有完結,只停留在第三個被害人被殘忍殺害的過程,艾莉皺皺眉頭,把稿紙裝回袋子裡面交還給奧利佛。
「在最好看的時候斷掉了,真不應該。」她放了一塊餅乾到自己嘴裡,指著奧利佛的鼻頭說,「吃完餅乾之後,你趕快回家給我寫完,我希望明天就可以看到完整的故事。」
喜愛自己的讀者,而且是艾莉的要求,怎麼能夠拒絕呢?
奧利佛點點頭、接過紙袋,「明天就拿過來給妳。」他又從碟子裡拿起一塊餅乾,咬了一口後又啜飲了艾莉泡的茶。
有點太濃了,果然是艾莉泡的。
「你果然太餓了,你現在看起來氣色好多了,」艾莉圓圓的綠色眼睛瞇起來笑了,「要好好吃飯呀,不然是沒有辦法寫作的。」
將碟子上的餅乾掃進胃袋之中以後,奧利佛便離開了書店,食物能將自己餵飽,但讓自己真正活過來的果然是書店主人的女兒好看的笑容。
那個女孩是天使啊,奧利佛一邊回想著剛剛與自己鍾愛的少女相處的時刻,一邊踏上自己居住的小屋台階,接著,赫然發現自己家的門大大的開著。
裡面有個人倒臥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奧利佛衝上前,將兩個紙袋扔到桌上,走到那人身邊蹲下,仔細一看,發現是那個常來自家傳達塔利家委託的紅髮信差青年麥斯威爾。
「麥斯威爾,醒醒啊。」他輕輕地拍著青年的臉頰,焦急中帶點一頭霧水。
在差不多一分鐘的拍打與搖晃後,麥斯威爾終於張開眼睛,他像是接觸到極燙的熱水一樣縮緊身體,向後彈到地上,瞪大的灰黃色眼睛裡都是恐懼。
「邦、邦妮啊,啊。」他從喉中發出乾燥的聲音,他好像喊了某個人的名字以後咳了幾聲,又再次昏了過去。
病弱青年將自己沾了血的枕頭翻了面,然後使勁全力將昏迷的紅髮信差搬到床上,他身上有許多地方還在流血,奧利佛找了些碎布,勉強地將他身上的傷口包紮起來。
他搬了張椅子坐到床邊。
雖然不解為什麼這個人會以這種姿態出現在自己的家,但也只能等他醒了再問他了。
奧利佛一邊啃著麵包,一邊把稿紙墊在自己的大腿上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