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致有了底,不再像昨天那樣慌張,夏童低聲地安撫老人。
老人驚魂未定,咬著嘴唇強忍住恐懼,聽從夏童的話,不捨地放開手,壓著下巴,看著比
他矮一個頭,卻像是高山般存在的女人。
「渴嗎?我買杯飲料給你喝?」
因為心急焦躁導致水分快速流失,老人雙唇乾裂,起了嘴皮,夏童想先替他止渴。
老人點頭,跟隨夏童走向開設在馬路對面的連鎖咖啡店。
過馬路時,老人下意識掏出遙控器,替賓利車上鎖。取出、收回動作極快,車子發出嗶地
一聲,夏童聽到聲音回頭時,老人完全無異狀,帶著笑看著她。
「有什麼值得開心的?」
他的笑和藹且可親,滿溢著對夏童的欣賞、歡喜,看得人暖烘烘地。
「因為見到妳。」
老人直白說。
行人通行的秒數所剩不多,夏童捉緊時間領著老人過街,正好掩蓋聽見話時的羞澀。
進入店裡,夏童要老人隨意點選飲料。
「一杯肯亞咖啡,最好是康谷琪農場,麻煩幫我手沖。」
店員被老人出的難題愣住,制式回答店裡並沒有販賣相關的商品。
「一杯拿鐵,另外給我一杯冰水。」
不強人所難,夏童替老人作主。
「你要喝的咖啡這裡沒有賣,湊合著喝點。」
夏童請老人見諒。
老人像是做錯事似地道歉。
「是我讓你隨便點。」
老人只是忠實回應她說的話,夏童不責怪,暗暗提醒自己,以後和老人的對話,用詞得明
確清楚,不能把他當成普通人。
「那種咖啡好喝嗎?」
為了讓老人釋懷,夏童搭他的話說下去。
「很不錯,聞起來有獨特的黑莓酒香,喝下滿口的薄荷涼爽感,嚐過後就無法忘記。」
老人流利地介紹鍾愛的飲料,喜好牢牢地刻在身體裡,不受記憶衰退的影響。
「想試試看嗎?我沖給妳喝。」
迫不及待要和夏童分享。
「下次有機會再說,今天先勉強陪我喝一點這個。」
店員送上飲料,夏童舉起有濃密泡沫隆起的杯子說。
「和妳在一起,喝什麼都好。」
請夏童放下杯子,體貼端起餐盤。
「靠窗的位置?」
夏童一點頭,老人領在前頭,放妥飲料,像是熟練的侍者,順暢拉出椅子,迎她入座。
晚輩不該讓長輩服侍,夏童猶豫過。
「坐!」
老人總以叫人無法拒絕的果決,快人一步的行動,逼得夏童不得不接受。
「趁熱喝個一口,奶泡涼了口感會變差。」
反客為主,催促夏童在最佳賞味期間內飲用咖啡。
相處節奏掌握在老人手中,夏童想拿回主控權,卻折服在老人殷切溫暖目光下,順從地啜
飲了一口。
正要開口命令老人喝水,藉此拿回主控權,老人用那與實際年齡不符結實的手,送來一張
紙巾。
「擦擦嘴巴。」
老人說完,把頭別過去,好讓夏童無顧忌地抹去沾在嘴邊的細白泡沫。
夏童毫無招架餘地,收下這份好意,整飾完儀容,輕輕叫喚老人。
無須夏童下令,老人一次一些,姿態優雅地,分三次喝下半杯水,從上衣口袋掏出絹質手
帕,抿去唇面殘存的水分。
得到滋潤,老人蠟黃的臉恢復了血色。
「戒子呢?款式不喜歡,我可以拿去給師傅重做,妳手指細長,戒圍是八號沒錯吧?」
老人注意到夏童空盪的無名指。
「說到這個,你來了正好,戒子我不能收。」
夏童拿出藍鑽交到老人手中。
老人試圖推回,夏童用手心抵住他的手,輕輕搖頭。
「你再這樣,我要生氣了。」
搬出對付頑固小孩的法子,不講理,用上對下的強硬口吻逼他屈服。
「不要生氣。」
老人著急地說,將手縮回,像是變魔術似地,手水平滑過口袋,戒子就從他掌心消失。
方法奏效,解決棘手的問題,夏童依然不解,老人為何對她如此重視。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張、許、莊都不是你的姓對吧?」
老人是一個夏童前所未見的謎團,她動了念頭想一窺究竟。
「名字?我忘了。」
記憶在自我識別的部分出現障礙。
「身份證給我看。」
夏童向老人索要官方證件。
老人不加思索地掏出皮夾,從夾層取出一張配有相片的卡片。
「馬守德,記住,這是你的名字。」
夏童接了過來,看完後將證件反轉,讓老人看清自己的真實姓名。
「還有一張。」
老人看也沒看,低頭又拿出樣式相同的小卡,興奮地遞到夏童面前。
夏童錯愕地拿起來觀看,老人擁有兩張身份證件,新的一張,姓氏從馬改成金,多了濃密
漂亮的銀白鬍子。平放在桌面比較,紙質、編號、鋼印、雷射防偽圖案一應俱全,輕輕翻
轉,照片上頭浮現特殊圖形,看不出真假區別。
「沒有了。」
擔心夏童失望,老人低落地說。
「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精於開鎖、變換臉孔、以假亂真的偽造技術,老人身上充滿犯罪細胞。
老人在餐巾紙上寫了『繚燕』兩個字。
「什麼意思?」
夏童無法理解。
「賊。」
老人照實說。
猜測得到證明,夏童仍吞了一口口水,壓抑內心驚駭。
「小聲一點。」
老人音量並沒有特別大聲,純粹是夏童為他擔心。
「可以騙我的。」
有些身份素來被世人厭惡排斥,夏童允許老人為了自保說謊。
「我不會騙妳。」
渾濁眼神裡,閃耀著無可比擬的堅定,隨處可見的廉價承諾,從老人口中說出,像是附加
了惡毒後果,不能輕易毀棄的賭咒。
夏童臉頰發燙,羞澀地說要去洗手間一趟,在鏡子前待了一會兒,等心情平復後才走回。
經過門口時,看見拖吊車運走違規停在公司前的賓利轎車,隱約聽見警報器發出蜂鳴聲。
天天都有的事,夏童不以為意,坐回原本的位置。
「總得有個稱呼吧!」
繼續和老人對談。
「不記得名字,那麼綽號呢?」
因為老人的坦承,憐憫之外,夏童對他萌生好感,耐著性子追問下去。
「夫子。」
夏童找到關鍵,引導老人說出個人資料。
- 「以後我也叫你夫子。」
名字是人與人之間的連結要素,夏童覺得老人不再那麼地陌生。
「好像有點不太禮貌。」
直呼長輩名諱是禁忌,夏童謹守長幼分際。
「夫子是老師的意思對吧?」
夏童問。
「對的。」
夫子說。
「老師。」
夏童做個轉換變成符合禮儀的尊稱。
「什麼事?」
夫子接受來自於夏童的呼喚。
「你怎麼又來了?」
隨花送上的祝片有約在先,夫子不像是個輕然諾的人。
「來看妳啊。」
夫子熱切地說。
夏童是夫子不曾遺忘的大事。
「見我做什麼?」
想釐清夫子為何如此厚愛她。
「給妳幸福。」
夫子睜大眼睛說。
被夫子感人的話衝擊過一回,這次有了抗性,夏童鎮定地面對。
「亂說話會被誤會。」
因病而反璞歸真,夏童相信夫子的話出於赤誠,但這份心意她不敢恭維。
「我是認真的。」
夫子以為夏童懷疑他的決心。
「把病治好比較重要。」
當務之急是讓夫子回復神智。
「醫生有給我藥。」
夫子取出一個小藥盒,打開,倒出藥錠,配水服用。
當今並沒有治療阿茲海默氏症的藥物,僅能延緩、改善認知上的錯亂,夫子定期服用仍無
法阻止病發,可見已無濟於事。
擔心夫子用藥過量,夏童將藥盒拿走。
「藥不行亂吃,上次什麼時候吃的?」
夫子行為太過草率,夏童適時制止。
「藥?我吃了藥嗎?」
上一秒做過的事,老人馬上忘卻。
「就剛剛的事。」
夏童在老人晃動空空如也的藥盒。
「不可能,醫生交代說,藥早晚各吃一次,還有一份去哪裡了?」
夫子質疑問。
說著,夫子手壓住胸口,痛苦地作嘔。
過度服藥產生的副作用,夏童緊張地替夫子拍背。
越想越不對,她攙扶起老人,在服務生幫忙下,搭上計程車前往醫院就診。
護士請夏童依照規定填寫表格。
心知肚明老人身上證件全是虛假,情急之下,夏童無奈地使用其中一張假資料,為夫子辦
理手續。
診斷後,並無大礙,醫生幫夫子輸液,期間,夏童就在一旁陪伴,讓夫子握住她的手,哪
兒都不去,守著這位神秘而孤單的新朋友。
秀芙打了電話來,聽見夏童非但沒擺脫夫子,反而讓這位危險人物纏上,著實數落她一頓
。
一個小時後,秀芙氣沖沖地到達醫院,一找著夏童,怒視著虛弱的夫子。
「我可不像她那麼心軟好騙,不管你有什麼企圖,離我朋友遠一點,不然我會給你好看。
」
秀芙潑辣地威脅夫子。
夫子迷惘地望著秀芙。
「裝傻就有用了嗎?信不信我報警捉你?」
認定夫子裝瘋賣傻,秀芙不假辭色大罵。
咆哮引來急診室眾人注目,夏童囑咐夫子安分地躺在床上,請護士代為關照後,拉著秀芙
到醫院外頭。
「醫生確診過了,老師他真的得了失智症。」
夏童僅剩的疑問在專業人士診斷後,全部散除。
「老師?」
秀芙驚訝夏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和夫子變得親暱。
「不是要說要把戒指送到警察局嗎?妳怎麼又戴上了?」
物歸原主的藍鑽,不知何時又回到夏童身上,更在毫無感知的情況下,套入她的無名指中
。
「太厲害了。」
夏童讚嘆夫子手法之快,竟能無聲無息將物品隨意轉移。
「他白痴,妳也跟著傻了?」
秀芙無法理解夏童的態度。
「妳不要管,接下來交給我處理。」
認為好友被善於話術的騙子洗腦了,秀芙挺身而出,凶巴巴地來到病床邊,再次和夫子談
判。
「最後一次警告你,再讓我看見你靠近她,我會找人打你一頓,再把你扭送到警察局,我
可是混過的。」
撩起衣袖,將手臂上的刺青秀給夫子看。
「劉秀芙,高中時是學校的大姐頭,養父開設了一家小型建築公司,做人海派,在當地小
有名氣。」
老人當著兩人的面說起秀芙罕為人知的背景。
「妳連這個都跟他說了?」
秀芙驚訝地看著夏童。
夏童錯愕地搖頭。
夫子自行從床上坐起,向夏童要了皮夾,在一張高爾夫球俱樂部會員卡背面抽出一張紙條
。
「妳親生父母的聯絡方式。」
夫子要秀芙收下。
「不要?妳找了他們很多年不是嗎?」
見秀芙遲遲不伸手,夫子錯愕地問。
強悍的秀芙,瞬間怯懦起來,手顫抖著,手指緩緩地按住苦苦尋找的答案。
在揭曉之前,淚先溽濕了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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