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洞 12 惡意
【時間不詳 地點不詳 阿信】
夜晚的路燈像是監視者,
灰塵與漂浮的粒子在燈光像是進行人生的進化,
整個空間中,我像是被獨自拋棄的分子,
實際上我不確定我該往哪裡去。
回家嗎?
為何我會拿著老爸的鑰匙呢?
我往後照鏡看去,
竟然沒辦法看見自己,
鏡中的世界就只是一條柏油巷弄,
幾棟公寓、老屋、舊速克達機車、一輛國產轎車。
所以現在的我,
是活在老爸的軀體中嗎?
當我逐漸確認這件事情的可能性時,
我似乎找回了那個迷失的源頭。
對,這裡並非現實世界。
是吧。
讓我拉回現實的是,時間。
我的摩托車下意識地停在一家便利商店前,
脫下安全帽,走進超商裡,
走到櫃台旁的報紙區,
晚報林立在眼前,我隨手抓起一份。
1988年5月24日。
距離那一天,那記憶模糊,像是被棄置的那一天,
只剩一天。
距離那被稱為『進入』的那一天,
只剩一天。
不,若現在時間已經凌晨了…
代表隔日早上,我們就要去畢業旅行了。
「先生…你還好嗎?」店員用狐疑的眼神看著我。
「哦…沒事。」我抓了抓零錢丟在桌上,頭也不會地走出超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到了歷史的那一天。
我馬上發動機車,回憶自己家裡的位置。首先先騎到社區吧,總會找到的。二十多年
前的街道就像是被大雨淋過的泥濘,不知是幻覺還是真實,總有一種恐慌深刻地壓在我心
頭上,整個天空黑壓壓的,彷彿隨是會有一場大雷雨親臨此地。
最後,我終於找到了那一間紅色鐵皮屋頂。
我的家,很久沒有回去的家。
我將機車熄火,用那一串熟悉的鑰匙,
轉開大門,開了玄關燈。
「這麼晚回來,你到底去哪裡鬼混。」我媽,不,應該算是老婆吧,我現在可是存在於老
爸的軀體當中。她冷冷地坐在餐桌前,一瓶高梁烈酒陪著她。
「沒事,我到處晃晃。」我隨便回答。
「夠了…我真的受夠了…」她搖搖頭,雙眼都是哭過後的風景。
「聽我說…老婆,明天阿信是不是會去戶外旅行。」我問。
「是啊?怎麼了嗎?」她不解地看著我。
「別讓他出去。」
「你在說什麼瘋話。」
「拜託,我什麼都聽妳的。就明天,別讓他去旅行。」我試著這麼做,雖然我不知道這樣
做有沒有意義,但對於我那稀微的記憶來說,選擇不要『進入』可能會是最好的結果。
「呵…這是我聽過最好的笑話了,什麼叫作『我什麼都聽妳的』?你到底怎麼了?是那個
女人又下了什麼藥嗎?」顯然老媽是知道老爸外遇的事情了。所以自始自終我才是不瞭解
真相的人嗎?
「拜託。我是認真的。」我跪下,我用著老爸的身體當作抵押跪下。總之他也欠老媽許多
恩情。
老媽傻眼地看著我,
從憤怒、刻薄的眼神轉變成為恐懼。
她看到了什麼?
「你是誰?」她這三個字說得像是啞啞孩童般的缺乏結構。
「什麼?」
「阿喜…你醒醒啊。」我媽歇斯底里地流淚。
阿喜?
怎麼回事?
阿喜不是我的小學同學嗎?
我爸爸不是…
怎麼會是阿喜呢…
「媽…怎麼回事…」小時候的我從臥房跑了出來,一臉睡眼惺忪,我趕緊起身拍著他的頭
,我好想告訴他真相。這一去,將會有無止盡的夢魘跟著你一生。
「阿信,聽我說。」
「嗯?」
「明天的畢業旅行別去好不好。」我用溫柔的語氣說。
「怎麼可能啊?為什麼?」
「我之後會跟你好好解釋的。」我說。
「我不要…」小時候的我帶著憎恨我的眼神看著我。
這一幕像是似曾相識一樣。
難道老爸以前也做了這件事?
正當我回憶的剎那,
小時候的我已經衝回自己的臥房,
留下滿是困惑的我。
「別發神經了,阿喜。」老媽站起身,她的眼淚還沒停止,我不曉得我該做什麼解釋。
「我叫阿喜?」我無心地問,但話一脫口就後悔了。
「你醒醒啊,你到底怎麼了?」
「對不起。」我只能抱住她,即便我不曉得這一份擁抱能不能傳達到她的內心。或許是老
爸太久沒有抱老媽了,她的哭聲似乎更加無法阻止,但也似乎緩下了爭執的鋒利。
「對不起…」我希望用這些對不起消弭她內心的不平。我親了親她的臉頰,我不確定老爸
是不是也會這樣做。
早上六點鐘,老媽在老爸的懷中入睡。
我費了很多苦心才讓這兩人重修舊好。
實際上我不確定這是不是一件好事,
包括看到老媽仍然玲瓏有緻的裸體。
我小睡片刻,將手機震動當成鬧鐘,
為了阻止小時候的我出門得要用出全力才可以。
時間從手中將我喚醒之後,
我立刻坐回客廳沙發,
即便要使用蠻力都要阻止小時候的自己。
但奇怪的是上學時間似乎應該已經過了,
小時候的自己仍然沒有下樓。
我看著客廳的時鐘指到了八點三十五分了。
校車應該出發了吧?
一切應該都沒問題了吧?
鈴鈴鈴。
突然間門鈴聲響大作,
誰會在這個平日上學時間裡敲我家的門。
鈴鈴鈴。
我站起身,吞了吞口水,試圖要冷靜下來。
鈴鈴鈴。
我打開門。
門前正的正是一名冶艷的女性,
她的妝恰到好處,正當我思索她是誰的當下,
我的腦中似乎已經有了答案。
不,這一定有什麼問題。
「請問是信宏的爸爸嗎,我是她的班導,王老師。」她露出專業的笑容,對我來說卻是惡
夢一場。所以那一天畢業旅行帶我們出去的並非是真正的導師?真正的王老師可是體重高
達九十公斤的婦女啊,絕對不是眼前這一位妙齡女子。
「我們家信宏突然身重病了,沒辦法參加。」我冷冷地說。
「真可惜啊,信宏期待了旅行好久了呢。」她仍然擺出她的完美笑容,我看著她身後的遊
覽車,那些天真的學童正對我招著手。上面應該還有其他人吧?四哥、阿撇、小李。
「謝謝老師還親自前來,妳們今天是去哪裡玩啊。」我思考要怎麼救這些孩童。
「當然是小朋友最喜歡的遊樂園啊。另外還有個新熱門景點。」假冒的王老師仍然熱心地
解釋。
「新熱門景點?」
「是啊。那是國家風景區,有個天然洞穴。」她說到洞穴的時候,我感覺一陣暈眩。洞穴
…沒錯,她會帶我們到那裡。
「叫什麼風景區呢?真令人好奇。」我問。
「哈,信宏爸真有趣,既然擔心信宏,不如跟我們一起去吧。」
「什麼?」
「沒關係的。只要繳交一些交通費就可以前往囉。」她到底在開什麼玩笑。
「不了。我跟信宏都不會去的。」我冷冷地說。
驀地,她的眼神像是銳利的刀鋒注視著我。
「信宏已經答應參加囉,要是不去可是會付出極大的代價啊。」她的眼神已經超乎常人,
瞳孔的顏色開始混濁。從正常的顏色轉換成一種鑽石外貌。
「爸爸,我要去參加旅行。」當我被這假冒老師震懾的當下,小時候的我已經站在我身後
。
「所以看來是信宏爸獨裁地規定信宏不能參加啊?」當她看到信宏的當下,鑽石瞳孔消失
了。她蹲下,歡迎小時候的我,她回到了那個身為老師的神采。
明明想要阻止,卻全身無法動彈,
這傢伙到底是什麼怪物。
當我遲疑的剎那,
那女人已經牽起了小時候自己的手。
不行。
絕對要阻止她。
「好吧,我也去吧。」我說。她轉頭看著我,露出微笑。無論如何,這一次我要記住真相
。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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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行人坐上遊覽車,
一路南下,
車上都是興奮的小六學童的嬉鬧聲。
我的滿腹疑惑並沒有得到解答。
我坐在這個假冒的導師身邊,
感受著如坐針氈的恐懼。
「信宏爸啊,有時候人真是很妙的一種物種呢。」她突然說話。
「什麼?」
「你覺得活著的意義最重要的是什麼?」
「哇,這個問題有點難呢。」
「保護自己深愛的人對吧。」她轉頭對我說,這麼可愛的臉龐就讓我滿腹恐懼。
「哈,王老師怎麼突然說這個。」
「只是有感而發而已。我覺得隨著時間的更迭,有些事情變得越來越棘手呢。」
「哇,妳到底在說什麼我都不懂啊。」
「信宏爸沒有遇到一些工作上的瓶頸嗎?」
「當然有啊。」我隨意的回答,她到底想說什麼。
「有時候工作很順遂,但就有一些人總是會跑出來干擾,非常麻煩啊。」
「說到底,人的問題的確最難解決。」我說的是『人事』問題,我不曉得她到底想說的是
什麼。
「看來信宏爸相當瞭解這種棘手狀況啊。」
「哈,還好。王老師怎麼會突然提到這個呢。」
正當我這個問題在空中漂浮的時候,
她那鑽石瞳孔突然出現了約莫一秒吧。
接著遊覽車就在路邊停下了,
她站起身要小朋友準備下車,
我還沒意識這裡是哪裡。
我看著窗外,
我們還在一般道路上啊。
這該死的司機直接把遊覽車停在路上是怎麼回事。
「喂,直接停在大馬路上是對的嗎?」我對著那女人大喊。
「別緊張啊,這裡是很安全的,信宏爸。」她微笑跟我對往一眼,就繼續她的引導工作了
。
最後一個小朋友下車後,
我也尾隨在後準備下車。
我往駕駛座那裡望去,
只有一名臉色蒼白的司機,
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
「先生…你還好嗎?」我搖了搖他。
「信宏爸,別緊張啦,趕快下車吧。」那女人拉著我,將我拉下車。
當我下車後,眼前的光景使我雙腿不禁一陣疲軟。
遊覽車直接停在大馬路上,跨越雙黃線。
眼前有個巨大的隧道,
隧道裡停駐的不是合乎常理的道路。
而是洞穴,
這是一個洞穴。
我彷彿站在地獄之口一樣。
烏雲黑壓壓地在空中詠唱,
那黑暗無止盡的洞穴像是貪婪之口一樣。
這裡是那個所謂的『煙洞』嗎?
當我被這巨大的光景衝擊時,
我看見那些小朋友毫無畏懼地往洞口走去。
「阿信!」我往小朋友們那裡吶喊,正要往前衝去時,左手感到一陣炙熱。
「別亂動喔,信宏爸。」那女人的鑽石瞳孔再次顯現,這一次她不再掩飾。雖然眼睛如此
美麗,但帶給我的是全面的魂飛魄散感受。
「妳到底要幹嘛…」
「所以說我剛剛的話你都沒聽進去就是了。別再妨礙我囉,信宏爸。」她彷彿像是對自己
獵物最後的憐憫一樣,我左手的疼痛讓我近乎昏厥。
「妳到底是什麼怪物…」我問。
「趕快滾出夢境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做什麼…我的意念…我的意識…可以超乎你的
想像,時間、空間,都無法阻止我。」她低頭對著我說,像是對著孩子說一樣。
「告訴你的老爸…別再掙扎了。」她的笑聲像是烏鴉的叫聲一樣。
當她說完這句之後,
地獄之口的風聲,
嘎然停止。
天空的烏雲越來越低,
吵雜的交談聲彷彿將我的腦神經一一擊碎一樣。
最後,在那巨大的噪音化為一道虛無之前,
我感受有個人呼喊著我。
眼前的世界一點一滴被白色攻佔…
引導我驚醒的正是阿映,
他滿臉驚恐地看著我。
「你還可以嗎?」阿映問我。
「所以…是夢?」
「你先出來,喝杯水吧。」阿映帶我走出貨櫃,此時戴文傑似乎已經完成他的任務了,他
的臉色相當蒼白。阿映趕緊到了一杯水給我。
當我回到現實世界時,
仍然不覺得自己回到現實世界,
也不覺得剛剛那是夢境,
因為一切都太過真實。
我注意到此時的氛圍跟我進去夢境前大相徑庭。
戴文傑、阿映、艾琳都眉頭深鎖,
此時那名叫作羅蘭的女子走了過來,
遞了一張紙給戴文傑。
「好吧,阿信。我們已經把所有疑點已經釐清了。」戴文傑開口說話。
「所以…」
「現在的你可以嗎…如果聽到任何不幸的消息。」
「什麼意思…」
「如果你現在無法承受更多,我的建議是好好回去睡一場覺,當作這一切都沒發生。」
「這怎麼可以!天啊,你知道我剛剛在夢裡看到什麼嗎?」
「那你最好保證等等別哭天喊地的慘叫。」戴文傑不像是開玩笑。
「沒問題。」
「事情相當棘手,想要斬草除根,或許不是我們能辦到的事。先從三場意外開始說起,一
個是你的女友『小姿』、阿撇的老婆、小李、以及他的家人。很抱歉,他們都死了。」
「等等,你在說什麼瘋話!」雖然我知道戴文傑肯定不會開玩笑,但是那一種超越現實的
衝擊真的讓人很難承受,我忍著悲傷,不要讓憤怒破壞了眼前戴文傑敘述的節奏,我的眼
淚不停在雙眼打滾。
「冷靜…殺死他們的不是別人,正是你們自己。聽好了,我不是在說瘋話。你在夢裡看到
的事情,就是種下禍根的開始,那女人在你們腦內種下的不是別的,是極為麻煩的『惡意
』。」
「惡意…」我的眼淚已經流下。
「惡意會萌芽、成長,你們只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被惡意主宰了自己的軀體,然後手刃
了自己最愛的家人…最後,那些惡意甚至會吞噬掉自己,總有一天,你也會死在那惡意之
下。」
「天啊…」
「所以那個你們都覺得不存在的同學『阿喜』,才會從中阻止一切。他就是那個蟄伏在四
哥裡的意念,那個驅動殭屍的傢伙。所有的研究從1988年5月25日開始就沒有停止過。最
後他發現找上我會是更容易的方法。」
「他是我的爸爸…」沒錯,就是他。為什麼我腦中將這阿喜這兩個字忘得一乾二淨呢?是
那個女人嗎?
所以我在夢中經歷的一切,會是老爸曾經經歷過的嗎?
「是的。整體而言,阿撇進入惡意控制的進程比你還快,當你跟阿撇各自犯下無法阻止的
錯誤後,你爸就知道已經走到了一個不能逃避的節點。所以,他需要我,他的目的就是要
讓你走進那個被遺忘的潛意識走過一遍,走過他曾經走過的故事。」
「可是,那是他的回憶…為什麼我腦中殘存著那些記憶。」
「因為他也試圖蟄伏在你身上,他試圖將你腦中的惡意消除,但是沒有辦法。所以他只能
將他的回憶放進你的底層潛意識中。當然也試圖在你睡眠的過程中,寫下那些筆記,將這
一切串連起來所需要的故事。」原來如此,缺角筆記本、那些巧合、包裹,肯定是都是老
爸所作出的橋段吧。
「所以…」
「1988年5月25日那一天,他以沈喜明的身份死在那女人的手裡,他的意念相當堅韌。二
十六年間,他走過了許多地方,一個又一個蟄伏在那些精神虛弱的人們身上,一次又一次
收集那女人犯下的所有事件。四哥是他最後一個使用的肉體,四哥發病的時間比你們還快
,嚴格上來說,即便是最後,他仍然無法阻止四哥的殺戮惡意。但他完成了想要的任務,
將所有人聚集在一起,將我這局外人找來。所以當我在我熟悉的夢境空間看見兩個獨立意
念是非常弔詭的事。」
「你的意思,那個瘋狂的男人開始殘殺的時候,已經是『那個惡意』主導四哥身體的時候
。」
「沒錯。我現在已經將你的爸爸與那個惡意分離在不同空間裡,嚴格上來說,這種被生產
出來的惡意已經超乎我的想像,他們進化的速度很快,一旦讓他們瞭解到太多知識,那麼
就會是進入毀滅的道路。一旦宿主天生的知識、能力越強大,他們越能從中獲得成長。最
恐怖的是這惡意侵佔過後的肉體甚至產生『寄生現象』。我那些在進行屍體處理的朋友可
是驚嘆地告訴我:『屍體起死回生了。』我判斷是惡意應該會自身演化成會分裂的能力,
在宿主瓦解或者當惡意要被消滅以前,會像是生物一般保護自己,分裂出微小的惡意。因
此才讓我們意外地看到這些現象。」
「我們沒有辦法阻止他們嗎?」
「阿信,要阻止那個女人可不是我們在這邊聊天就可以想出什麼好的方法,我們當務之急
能做的就是先解決你身上的惡意。」
「他還在?」
「是的。你身上的惡意可能比四哥身上那個還更為棘手。」
「該怎麼做…」我顫抖地問。
「會很殘忍…」戴文傑停頓了下來。
「說吧。」
「只要讓那惡意重回自己喜愛的環境,就能讓他露出破綻。」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點頭,頭一次,我在外人面前這麼脆弱,他們並沒有阻止我發
洩自己的悲傷。我們的沈默彷彿成為一種默契。
這麼說,我還有機會再見小姿一面嗎?
我多希望這一切都是夢,多希望這一切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