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喬喜歡星期日,菜市場休息,那是她唯一一天能和母親一起吃早飯的日
子。
她聽見抽油煙機運轉的聲響,迷糊抱著大烏龜出來找媽咪撒嬌,爐子前卻
站著她穿圍裙的大哥,以及緊緊貼在大哥身邊的漂亮嫂子。他們昨晚感覺像在
冷戰,睡了一覺,感情就變得這麼好啊?
母親則是坐在餐桌一隅,面無表情看著他們年輕人曬恩愛。
「哥,你什麼時候學會煮飯的?」于喬印象中,于新在家裡就是一個整天
睡覺的植物盆栽。
曾汝含羞笑道:「我不喜歡學生餐廳的油煙味,他就學做菜帶便當給我。
」
「哇靠,真的假的?」
「真的。」于新承認,偏頭看向幾乎黏在他背後的女友。「妳先坐,早飯
等一下就好。」
曾汝還想賴著一會,但表現得太飢渴實在不妥,便牽著于喬來到餐桌,一
聲笑配一口甜美的問候:「阿姨早、喬喬早安。」
曾汝坐下前,冷不防被于新拉住,先給她的位子墊上小枕頭,再回去煎魚
排。這個無微不至的舉動讓曾汝這些日子被斷聯所損失的血量和自尊,著實補
滿八成。
于喬聽見母親碎唸一句:「跟他爸一個樣。」
「爸爸以前怎麼樣?」于喬忍不住追問。
黃母不想說出那個被鄰居揶揄的詞:「妻奴」。在她那個時代還不流行什
麼新好男人,那人卻一手包辦所有家計和家務,當她聽見外面的耳語,覺得這
樣會給人看笑話,他只是握住她雙手,半跪下來──秋水,我娶妳是為了讓妳
快樂,妳除了幸福,什麼也不用做。
曾汝也豎起耳朵,只要關於于新的任何事都想鉅細靡遺地掌握住。于新很
少提起過世的父親,但不像討厭或感情不好。
「爸爸很愛媽媽。」于新竟然回了話,于喬都快嚇死了,他們家今天是怎
麼回事?世界要毀滅了嗎?老爸等一下會顯靈嗎?
黃母眼神複雜望著大兒子,以前丈夫下廚,于新總是搬來板凳站在一邊看
著,不時好奇發問:「爸爸那是什麼?」「是你媽媽最喜歡吃的魚,香魚、赤
章、麻虱目仔。」丈夫笑著一一應答。如今于新煮食的身影,宛如當年未病重
的丈夫。
于新端著三份和式早點上桌,于喬第一次看到桌上出現那麼多小盤子,每
樣菜看起來都好好吃,福興在地的白米飯配上鄰居醃的蘿蔔乾、市場送的水豆
腐和媽媽賣剩的椒鹽鮭魚,加上熱騰騰的虱目魚湯,真的非常美味。
「哥!」于喬感動不已,時至今日她才發現大哥是神!
「嗯。」于新捧起碗,正忙著給曾汝餵食,曾汝只負責張嘴。
「大嫂,妳手受傷嗎?我有藥膏喔!」
「沒有啦。」曾汝有些不好意思,指尖攏了攏髮尾。
黃母按了下女兒腦袋,于喬不明所以。
曾汝吃飽後,于新才用同一個碗,盛了剩飯配菜汁。
「哥,我湯還剩一些薑絲。」
「嗯。」
看大家吃得差不多,曾汝請黃母和于喬留座,于新去洗碗盤。
「阿姨,我們打算明天去戶政登記結婚。」曾汝誠摯向黃母遞出一紙終生
契約,請把她兒子交給她。
「妳真正想好了?」
「非君不嫁。」
黃母無力地起身:「我去找印章。」
于新年前向家人提過和女友結婚的打算,所以于喬直接刪除他們分手那一
段,無縫接合上去,拿過那張紙,看了又看。
「大嫂,妳比我哥大一歲耶!」
「我休學過一年。」
說來話長,曾汝高二那年,和吉他社社長交往,俊男加美女,人人稱羨。
後來她發現前男友劈腿學妹,拿吉他敲破前男友的頭,法官認定她有殺人
意圖,被判保護管束一年。期滿父親把她轉到女校,佯稱剛從國外回來。她憑
著幫父親做生意養成的交際手腕,在女校混得風生水起,沒人知道她前科。
她和于新交往後,有次上街,她從試衣間出來,赫然見到臉歪了一邊的前
男友,正激動抓著于新說話:
「這女人是瘋子,她總有一天會殺了你!」
于新淡然回道:「沒關係,讓她殺。」
這要曾汝如何不愛死他呢?
黃母拿來印章和印泥,蓋下前,發現紙上已經簽好女方父親的名字,也就
是說,曾汝來時已經備妥結婚申請書,就等于新畫押。
「呵呵,我爸爸很喜歡阿新。」曾汝一笑揭過。
這句客套話實際上要打對折再對折,曾汝父親原意是說:「反正我女兒那
麼優秀,再嫁也嫁得出去。」曾父完全不看好兩人的前景。
「大嫂,妳怎麼跟我哥和好的?」比起結婚,于喬更好奇這件事,于新看
上去軟趴趴的,但個性其實非常固執,才會跟母親冷戰這麼多年。
「我們也不算吵架。」曾汝不知道怎麼跟于喬啟齒。
身為事主的于新,在女友和母親商量終生大事的時候,默默提著環保袋到
玄關穿鞋。
「媽,我出去買豆漿。」于新頓了下,略帶羞澀地告知兩人的好消息:「
小汝有身孕,要吃營養一點。」
看于新身上多了一分神采和溫柔,黃母心裡有些忐忑,總覺得像是瀕死之
人的迴光返照。
于新提著早點來到城隍廟,有青魂飛撲而來。
「小新,快快,幫我解開密碼!」阿漁捧著筆電小玫瑰,螢幕被女優碩大
的乳房給佔滿。
「你用我電腦上色情網站?」
「天見可憐,我死的時候才十八歲啊!」阿漁一臉悲憤,「你不是我最好
的朋友嗎?」
于新坐下來,正要解碼,又被阿漁拉住手肘,看他殷切指著燒餅油條,沒
肉體不能吃飯。
魚與熊掌不能兼得,早飯和成人圖片也是,阿漁最終捨棄他的精神糧食,
霸住于新的身體吃燒餅。
「鬼也有需求嗎?」
「有喏,就是太有需求了,才會在人間徘徊。但鬼看著活蹦亂跳的人久了
,總會忍不住想當回人,想活下去倒成了鬼的罪過。殺人者死,而亂度之鬼下
十八層地獄,陰律不知道誰編的,超級變態。」
想到自己連跟女生親親也沒有就掛了,阿漁無限憾恨。
于新輕飄的魂魄指了指筆電:「有我和小汝的性愛影片,浴室、陽台、書
桌,你要看嗎?」
阿漁不願承認他心動了:「真的嗎?」
「騙你的。」
「臭小子!」
于新抿脣一笑,阿漁看他笑就想起曾汝給他看的錄影,于新在舞台上放聲
高歌,好像石頭終於磨出玉來,讓人忘了呼吸。
「小汝昨晚來找我。」
阿漁知道,就是他給公主小姐帶的路。小倆口久別重逢一定有很多話要說
、很多事要做,乾柴烈火,所以于新昨夜沒來他完全不意外。
「她懷孕四個月,我有聽見心跳。」于新向好友重點報備。
「原來是孕婦,難怪脾氣那麼暴躁。」阿漁喃喃一句。因為他佔著于新的
身體,當于新說起孩子,腦中跟著浮現他小心翼翼貼著女人肚皮的畫面。「要
當爸爸了,你很高興對不對?」
「嗯!」
阿漁高中三年還沒看過于新像今天一樣有精神,打從靈魂容光煥發,忍不
住摸摸他的頭,于新溫順笑著。
「太好了,真想比照英國王室,鎂光燈、攝影機,叫全國人民來為你慶祝
,咱們福興鎮小王子要有小小寶貝了!」
要是沒橫著一樁命案,阿漁一定會在廟前連放三天鞭炮,吵死所有鎮民。
這時,廟門探入人影:「有人嘸?」
「有、有!」阿漁趕緊應聲,城隍廟睽違良久,終於有信徒上門。他要把
于新叫回魂,整夜沒睡的于新卻趴在服務台,電力耗盡,不得已只能由他頂著
于新英俊的臉皮,颯爽出面。
來者是個四十來歲的大哥,擺攤賣五金零件,人稱「丁哥」──福興鎮高
齡化社會,不到五十都算年輕人──想跟廟主商量擺攤的事。
這四年來,廟集的小販在外地總不如意,被趕被欺負是常有的事。最近丁
哥和以前賣皮件的碰巧遇見,兩人都有意回福興做生意。
阿漁抓抓頭,他任期就剩兩個月,這事實在擔保不了。
「以我福興鎮良民的立場,做夢都夢見當年廟集的炒米粉、赤肉羹,你們
老商家願意回來,我當然舉雙手贊成。但土地在管委會和鎮長手上,就算是城
隍爺也做不了主。」
「這樣啊,我們這種小本生意跟不上時代,還是收收起來好了。」
阿漁以前坐在神壇上,現在是近距離用肉眼看著,丁哥臉上的失落一覽無
遺。
他爸說過,福興的人很怕麻煩別人,只有官員自我中心,真的想不出辦法
的時候才會向公家求助,所以每當有鎮民上門請願,王鎮長總是全力以赴。阿
漁本來不太明白老爸在想什麼,直到遇見于新並且把人馴服後,才體會到父親
那種「捨我其誰」的使命感。
「不能收吶!自從廟集散了,鎮南的老人家都快無聊死了。鎮北街上那種
整天開著燈的美妝百貨店不是我們這種人去的地方,各有所好、各取所需,福
興不能沒有夜市仔。你留下聯絡方式,我們一定會想到對策。」
丁哥看阿漁不過一個年輕小夥子,沒抱太大希望,但見他真心想要幫忙,
心裡也是感激。
「還有一件怪奇的事,想要拜託城隍爺大人。」
「說吧!」阿漁昂起頭,就是他!
丁哥說,他近來載貨到外地擺攤,經過車道,總好像聽見有人在說話。一
次兩次,到第三回,他就停下小貨車,下車查看。本來只有水流聲,大概過了
半刻,橋下隱隱響起像是蛙類的嘓叫聲,他把耳朵貼在橋面,聽見「一群」人
在喋喋討論。
──今年要收幾個?
丁哥全身發毛,以為「它們」口中的幾個,指的是人命。
阿漁負手沉吟,在壇前轉了兩圈。
「俗話說,近山澤多妖異。福興依水而興,也免不了招來水鬼和水怪。好
家在咱有城隍爺保庇鄉親,一定能化解凶煞於無形。」
「你要怎麼做?」于新浮現在阿漁身旁。
「親愛的你醒啦,先去看看就知道。小新,我們走!……哈哈,我就是小
新呀!丁哥,這事我會稟告城隍爺,你免煩惱。」阿漁差點忘了還有第三人在
場,沒調適好角色。
「感謝城隍大人。」丁哥合手給壇上神像拜了拜,再和阿漁道聲謝,留下
一袋水果離開。
「阿漁,真的有水怪嗎?」
「真的,你要是有陰陽眼,颱風前去看,河道擠滿避大風的怪東西。那條
溝不大,落水的人卻很少被救回來,你國中那次說不定也是被魔神仔誘拐跳下
去。」
「不是。」于新垂下眼說道。
Good,套到話了。
「那你為什麼要跳?晚上水溝黑不溜丟,就算我死透了,看了也覺得可怕
,好像魂魄要被吸到水裡一樣。」阿漁隨手抓起一顆蘋果,一派輕鬆提起于新
的心病。
于新不應聲,這案子也就仍然是福興的七大不可思議。阿漁以為解開謎團
的話,于新故障的腦子就有可能好起來。
「好吧,等到你想講的時候再跟我講,不准先跟那女人說,喬喬也不行。
」阿漁把失了氣味的蘋果扔上神桌,起身拍拍屁股,吆喝于新跟上。
老樣子,阿漁大爺和跟班小新,要去巡察四方了。
于新沿著水道往北騎,到了丁哥口中怪誕所在的車道,把自行車停在橋旁
。于新撐著黑傘走上橋中央,阿漁掏出一團香火薰黑的紅線,對他諄諄交代:
「你拉著紅線這頭,我下去看個詳細,千萬別放手。」
紅線細如髮絲,在阿漁手中卻像纜繩堅韌,于新看阿漁帥氣地跳下橋,不
一會,紅線抽動,阿漁又爬回橋上。
「我忘了,如果有你魚兄以外東西順著線頭上來,你就逃回城隍廟。雖然
廟中無大神,鬼怪總是忌憚。」
「你怎麼辦?」
阿漁伸手擰了下于新的帥臉:「就醬子!」
于新看阿漁再次一躍而下,他對那個世界一無所知,也只能呆呆站在橋上
拉繩子。
過了好一陣子,紅線又有了動靜,于新以為好友調查完回來,卻是一隻黑
蟲停在紅線,緩慢地向上蠕動。
于新發現不尋常,黑蟲經過的線段,紅線的色澤褪去,變白然後脆化,啪
地一聲,垂至河水的紅線應聲斷去,隨水漂流而去。
于新趕緊把紅線殘存的另一段往下拋,就算阿漁說了有異象就別管他,仍
是執著地不肯放手。紅線一頭黑蟲繼續往上爬,觸及于新指尖,嗅了嗅,開口
品評:「死沒多久,很新鮮。」
「你為什麼要殺他?」于新厲聲質問。
「代理的娃兒,嫰得很,嘻!」黑蟲倒是有問必答,「你非鬼,為何不見
生氣?」
于新既然已經得到殘酷的回答,也就不需要理會它的問題,五指捏爆蟲體
,冷然看它在手中化成沙土。
黑蟲淒厲大叫,消亡前警醒同伴一聲:「噎,正牌的回來了!」
于新正要往下跳,一隻濕淋淋的鬼手倒是先攀上來,而另一手緊纏著于新
扔來的紅線頭,搭上于新肩頭。
「昕宇,你還好嗎?」于新急忙問道。
阿漁累得抬不起頭,但還是給于新比了個Y。
「夭壽喔,今年該不會有水災吧?棺材蟲都聚過來了……」
「什麼意思?」
「就是……算了,你身體借我寄宿,醒來再講……」
「你不是說鬼不睡覺?」
魂魄快散掉的時候會陷入深眠,但阿漁不想讓于新太擔心。
「哎喲,你那麼愛我,讓我睡一下不會死啦。你只要知道,你想我的時候
,我就在你心裡,晚安了。」
看于新整個人惶然無措,水又離他那麼近,阿漁不得不在昏死前重申一次
。
「我都跟你說晚安了!」
「嗯,晚安。」
阿漁這才安心栽倒在于新懷中,化做一縷青煙。
沒有人告訴他下一步要怎麼走,于新只能蹲在橋邊動也不動,直到肩頭被
人戳兩下。
「冒犯了,敢問這位兄台有無大礙?」
于新抬起頭,是個穿著和于喬同樣國中制服的少年,劉海像少女夾在耳後
,手上拿了把木劍。
「貧道由鄰鎮詔宛到此,本欲探查異象,不意料城隍爺先行一步。大人為
民之心,蒼天可鑒。」少年往于新胸前拱了拱手。
「他就是比較衝。」
「你等會往人煙多的地方繞繞,再到女性多的地方休息,城隍兄會好得較
快。」
「嗯。」
于新回頭望向流水,少年卻打斷他的凝望,半強迫地把于新往對面橋頭拉
去。
「大哥,別在水邊停留太久。」
「為什麼?」
「家師道,此水有陰陽兩注,生的往出海口,陰的流向九泉。」
于新傍晚回家,沒有人理會,家裡中青少三個女人躺在地板玩跳棋。
「你回來了。」母親對他的態度依然不冷不熱,身上換了一套淡紫色的新
洋裝,似乎是曾汝帶來的禮物,很適合她。
「阿新,晚上我要吃烤小卷。」曾汝依習慣使喚他幹活,注意都在棋盤上
。
只有于喬抬起頭來看了眼她大哥。
「哥,說好的豆漿呢?」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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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沒事,不過真的寫不快就是了(環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