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州商賈甲天下,寶山商賈甲艷州。」
艷州商人多善賈,其話術一絕,有詩云:
艷州皆陶朱,鬻術舉世奇。
鼓舌沽寰宇,開口現天地。
足見艷州商人之藝精妙。
艷州有鎮名寶山,鎮中商賈除口舌逞技外,更擅使計然之術,
能觀天時、察地理、通人文,而後買賣。其法高絕,可日進萬金。
世人皆嘆服寶山鎮人見識超凡,知時勢趨向且能導之利己。
因此,凡欲行買賣交易之道者,無不至艷州、寶山鎮取經求藝。
兩地技絕,時人多合稱艷寶飛藝,然此二地實有一別──
「艷州以富者為貴,而寶山鎮以奢者為豪。」
寶山鎮人遊街必眉染黛粉、膚抹素膏。常綴珍珠於耳,指戴瑪瑙玉石。
三月風吹,香氛金雨綿延百里,竟使百花無芳,春景失色。
寶山首富推石府,府內金樓碧景自不多言,
僕婢襯衣繡緻可敵將相官袍,足見其華糜。
石老爺性暴虐,喜奢華,常杖責僕傭取樂。
每每鞭笞至受刑者血流遍地,哀號不止。
責畢,使人敷昂貴傷藥,每回必啟新瓶,用後即棄於府外,
名藥珍草堆積門前,彰耀石府財力揮霍無盡。
某日,一婢清掃時失手摔碎府內藏品。
石老爺大怒,命人剝去其衣,懸吊庭中,鞭三十以儆效尤。
小婢不堪其辱,遂跳井自盡。而後數夜,石府常有悲泣怨語。
聲聲血淚,攝人心魄,聽者無不掩面捂耳,不忍多聞。
石老爺召來府中大膽僕役數名一探虛實,
僕役欲探井中模樣,方近,逾十步之遙,鬼婢忽現,獰笑且嚎哭,
其容貌萬般恐怖,字字句句勾魂奪膽,僕役驚惶而逃,此後再無人敢近。
石府眾人害怕莫名,多日難眠,遂向夫人求助。
夫人復問老爺,道:「如此冤孽,不如商請厲害道士收之何如?」
石老爺稍思片刻,前去院中臨井望之,見鬼婢於井底嘶啞悲泣,
忽爾抬頭直視老爺,雙眼腥紅,滿是怨毒血仇。
石老爺不語,與之對望一夜。
翌日,石老爺找來道士,囑咐幾句便離開石府。
眾人不解,亦不敢多問,忙請道士盡速施法以絕恐怖。
卻看道士捻香誦咒、腳踏八卦,燦爛金光頓時籠罩水井。
鬼婢哭嚎欲逃,卻受制於異法神威無力抵禦。
稍頃,道士收陣,金光消滅,卻見鬼婢依然屈於井中。
石府上下愕然,夫人忙問道士何故如此,道士蹙眉曰:
「石老爺要囚鬼孽於井中,使其不可擅離,本師亦不知其因由。」
眾人議論間,石老爺回府,身後二十來名工匠同行。
只見石老爺指揮工匠重塑井身、開窗於牆、造矮山小池於旁。
數時辰後,石府庭院增一景,有緻麗山水、精巧窗牖與一幽深水井。
井上以狂草雕勒「怨婢井」三字,筆鋒尖刻、蒼勁淒楚。
石老爺見狀哈哈大笑,喜道:「未料這賤婢尚有些用處!」
隨後命人撰文公告,曰:
「石府出兇魂,隔窗觀望一貫錢,臨井細看五貫錢。
邀天下人共賞厲鬼風姿!」
公告遍地張貼,巷道奔走相傳。
有讚石老爺高明遠識者,有曰其心腸歹毒者。
但皆深感奇趣,紛紛往之。石府之財倍矣。
王員外,寶山名商之一,喜名利,好爭勝負。
見鬼婢一事使石府滿面風光,心懷怨懟,抑鬱難息。
一日,王員外於府內涼亭頹然而坐,眉頭深鎖。
王夫人見此,傾身微倚員外,嫣然媚笑,淺聲說道:
「老爺莫氣,石府鬼婢雖是意外而成。但吾等未必只能坐等意外。」
王員外雙目圓瞪,急望夫人,低語道:
「愛妻莫非……,但此舉會否過於不仁?」
王夫人輕哂:
「昔日武氏稱帝,人嘲牝雞司晨,大道難容,其卻仍在位十數年。
問相公,武則天是否確有皇權,能掌握天下,立身帝王宗祠?」
王員外:「然也。」
夫人再道:
「而今石老爺之舉或有人咒其虎狼心腸,殘暴不仁。
但妾身再問相公,石府今日是否無比風采,名利兼收?」
王員外:「這……」
王夫人起身環走涼亭,侃侃而論:
「世人目光短淺,不明事理者眾。唯天下狡慧聰穎者皆匯聚艷州。
寶山鎮為艷州之最,老爺貴為寶山名商自是佼然出眾者,
既是脫俗出眾,又何須因凡人庸法退卻不前?」
見王員外依舊猶豫不決,夫人向前一步再曰:
「鳳凰高傲,乃因其特異獨行,能振其不凡羽翼比天翱翔,展其輝煌。
倘若此般俊秀神鳥依從雜雀嘰喳,又怎得今日萬鳥朝之?
化身鳳凰比天而行,或墮為低俗賤鳥,以相公八斗之才當能有所決斷。」
「愛妻所言甚是,」王員外喜破愁眉,續問:「依愛妻之見,吾該如何著手此事?」
「既然為之,當別於石府。夫君放心,妾身已有計畫。」
王夫人莞爾一笑,手指涼亭。
「王府光耀,當此亭始。」
又餘三日,王員外步行後院中,見數名道人繞亭施法,訝異莫名,
見其妻在旁觀視,趨身向前欲問,卻驚見數具屍身散於亭旁,
死狀淒厲,猶有鮮血泊泊,赫然問之。
王夫人笑道:
「妾身前日買了數名男女,使盡手段想創造厲鬼,卻屢屢遭挫。
幾經驗證,應是情感深刻者更易變異返世。
於是昨晚妾身又訪懷胎女子,取出胎兒磨碎,填入母親七竅再吊死涼亭上,
相公您瞧,這就成了個厲害傢伙呢!」
王員外向亭間望去,只見一名女鬼懸吊亭中,渾身斑紅,腥羶臭氣飄散四周。
欲張口嚎哭,卻因不願嚥下口中嬰泥而無法出聲,只得咿呀鳴泣。
此時,女鬼彷彿感受員外視線,面上雙孔頓時淌出血與肉屑,
王員外急退數步,跌坐地面。
「敢問相公是否滿意?」
「滿……滿意,自然滿意!」
王員外期期艾艾,慌忙點頭作勢,心下一片駭然,卻不明自己所懼是鬼是妻。
「相公喜歡就好,這整個庭院妾身皆有計劃,
這兒是情人洞、那裡是泣友橋,昆玉山後是懸胎林。」
王夫人一一說明,又道:
「妾身已請城中文章大手為各處譜寫故事,
爾後粉飾此院,改稱為『閻王願』,用以稱頌閻王收納天下情意之綺願。
估計二旬後便可竣工,屆時天下人只會記得我王府閻王願,怨婢井?呵!」
王夫人一展燦爛顏色,員外在旁哈哈陪笑,內心卻是茫然無措。
數周後,為慶閻王願大功告成,王員外設宴其中,邀鎮內名商齊聚。
見宴上眾人訝異欽羨之色,忽覺歡喜優越;
又見座下石老爺挫敗表情,一股快意油然而生,掃卻內心茫然為難,朗聲叫道:
「石老爺,您說我這閻王願比起石府怨婢井,是否還差了些?
若有可以改進之處,還望石老爺能多多指教啊!」
石老爺默然,王員外喜不自勝,痛快大笑。
不過數日,城內茶餘飯後,開口閉口皆王府閻王願也。
百姓競相走告,聲名遠播,艷州以外之地亦廣為流傳。
王府藉勢一躍而成寶山鎮首富。
某日,城內權貴名流密會石府中。
石老爺率先發言,怒斥:
「自閻王願落成,那廝的嘴臉便噘上天了。
吾等必設法折其驕銳,好好教他何謂謙遜!
石某今日在此設會共商,還望聆聽諸位高見。」
石老爺語畢,四下靜寂,眾人苦思卻不得要領。
有人低聲說道:
「集眾人之財建造更為宏大者亦無不可,但此法一來毫無創見,
二來,這莫非是要將寶山鎮鍊成鬼域?」
「鬼域,亦無不可。」只聞一猥瑣聲音竄出,
「倘若有名有目,其新意未嘗不能超越閻王願。」
語落處,只見一矮醜怪人自牆角走出,面貌猙獰、歪目裂嘴,是孔德也。
孔德,字輝明。家傳至其父時已漸中落。
孔氏祖父盼孔德能立身窮苦猶綻光輝,使家族再返榮耀,故取字如此。
孔德自小聰穎過人,唯性格殘忍無情,喜邪道歧路。
初露鋒芒即聲名大噪,三十出頭歲便已重振家風,成為寶山鎮名商之一。
然孔氏經商之道多有過河拆橋之嫌,亦好構陷他人致富,是以評價兩極。
眾人見其開口,無不皺眉,暗忖多半又是陰狠邪計。
獨石老爺喜形於色,快聲道:「孔卿有何高見?」
孔德賊笑道:
「怨婢井得名乃因新奇特出;閻王願得名則是宏偉且潤色出采。
但兩者盛名遠播實為一因──因其殘忍,且是不凡的殘忍。」
孔德停頓,環視眾人,續道:
「孟軻稱善之四端為人之根性,本大爺卻道好虐喜殺乃真性情也。
孩童動輒捏殺蟲蟻,拗枝殘花;老者酷愛憑藉唇舌之能折壓青年俊才。
殘忍方為人性之趨,故欲超越閻王願者,更要殘人之不能忍,方證大道。」
見孔德高談闊論卻隻字未提實行之法,石老爺面色一沉,冷然再問:
「孔卿,有何高見?」
孔德眉頭一揪,忙道:
「石老爺莫急,且聽小的娓娓道來!
您瞧,怨婢井雖然貴氣高尚,引動時代風流,一開賞鬼先河。
但就缺了些視覺震撼,若能補足那必是完美無瑕。」
不待石老爺追問,孔德快語接續:
「囚鬼魂於井內亭間雖使人驚愕,但仍是吾等平日可見之物。
若叫那鬼魄依附於特殊之物,當然更可造就巔峰!」
石老爺稍思片刻,便道:
「確是如此,但舉凡雕樓玉砌、名貴珍物也不過建物飾品。
雖有增益,卻仍不及閻王願之宏偉。」
「非也,」孔德賊笑,「吾所言者,乃肉身屍骨也。」
語出驚人,舉座啞然。孔德一字一字道:
「以人體骨幹建塔、血肉填補、皮囊鋪飾。集眾人財力築一通天之塔,
名之富貴天臺,諸君以為如何?」
席間有人但言:「錢不難,人何來?」
孔德蔑笑,「諸位府上皆有人也,寶山鎮誰家無奴?誰家無僕?」
「好!」眾人未及反應,石老爺率先撫掌大笑,
「好極!吾便立即動工,此回定要叫那王員外甘拜下風!
諸位若要隨我名揚天下,便請自來。要知盛名不待人,稍失便歸塵!」
幾番耳語,眾商紛紛起身叫好。
然其毫無避讓,此間計畫全讓一旁雜役聽去。
是夜,寶山鎮波瀾翻天。
口耳相傳,全鎮奴僕皆知此駭人毒計。
有人茫然無助、或者連夜就逃,亦有人積怨難抑,破口疾罵。
驟然,陰風嘯起,天搖地動。婦幼哭號,人群相互踐踏。
怒火點燃瞬間,寶山鎮家家戶戶烈焰奔竄,百里之外,可見沖天紅光。
翌日,寶山鎮樓房傾頹,杳無人煙。
廢墟之中,有一高塔矗立。
高塔以黃金建成,華光耀然,然樓梯接連處全為人骨,
塔中血肉漆牆、人皮為毯;塔頂有頭顱綴飾,最上者為王、石二人。
頭顱淒厲恐怖,然雙眼寧和,宛若大願已成。
惟屍梯血樓中,獨不見孔德身影。
塔外,兩道身影站立。良久,白衣道者戲道:
「師弟認為一張人皮,能做幾尺布料?」
黑衣道者斜睨一眼,一語不發。
白衣道者訝異道:
「吾以為過往十年遊歷已使你看遍生離死別,而能無動於衷了。」
黑衣道者哼聲道:
「望悽慘而起悲嘆,人之常情也。吾還不能修至荒唐軒主的心如止水。」
荒唐軒主笑道:
「哈!被師弟調侃了,這倒是比富貴天臺更值得寫入《荒唐軒誌異》之事啊!」
見黑衣道者無意應答,荒唐軒主又言:
「其實吾不是心如止水,而是更願意思考悲慟之後的事。
修道三十載,總該拓展自己的思維,不能與常人一般而已。」
黑衣道者問曰:
「師弟愚鈍,但問師兄對此番悲景有什麼想法?」
荒唐軒主道:
「想法,吾不是說了嗎?」
言畢即搖扇而去,空留一語迴空不散。
「一次惡欲,能負人心幾回;一張人皮,便能做布料幾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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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荒唐軒系列出第二集啦~
這次要跟大家分享的故事是怨婢井
應該不用特別說明也能看出這是一個講慾望名利讓人崩壞的故事XD
我在寫這篇的架構時僅僅用了半個小時,可以說是一氣呵成
但是幫它填補血肉卻耗費了我將近三個禮拜的時間
耗時費力的掏空心思,想完成的其實只是一個小小的願望XD
那就是期盼自己可以補足還不夠成熟的角色塑造
和一燈佛的兩人對辯不一樣,該篇只有兩個主要角色,而且性格天差地遠
只要順著劇情推動,兩人的對話和相處不難編寫
但是這篇角色較多,定位重複性也高(都是有錢貪財重名利的人)
所以我翻翻修修好幾次,就是希望能做出角色層次
這個小鎮的人都很貪財愛名,但都有各自的風格
有些人是抓準時勢(石老爺:鬧鬼了,用它來賺錢)
有些人就是陰絕狠戾(王夫人:想要死鬼?殺幾個來便是)
有些人像老鼠一樣,有機會就鑽出來咬一口再躲回去(孔德:科科我總逃得快)
在言行上會想要強調出角色的本質,創造角色差異
以石老爺找來處理婢女鬼魂的道士來說
「石老爺要囚鬼孽……,本師亦不知其因由。」
這句話原本是:
「石老爺要囚鬼孽……,貧道亦不知其因由。」
可是後來修改的時候想
石老爺這種身分肯定不會是路邊拉一個看起來會作法的,而是找真正厲害的道士
既然來的道人有名有勢,再自稱貧道未免太刻意
這就像比爾蓋茲說「我們家微軟不過只是眾多企業中的一間小小公司而已」一樣靠北XD
除此之外也是用這種方法小小襯托石家花錢不手軟的找高手/名牌
類似的地方也出現在孔德談人性上
孔德恥笑性善論又諷刺儒家,所以他就不會用「子」這種尊語稱呼孟軻
而是比較不禮貌地直呼本名,於是後來就修掉了
另外石老爺親暱的叫孔德為孔卿也不是真心尊敬他
只是想聽聽他的想法而已,聽到對方說的不是自己想要的就翻臉比翻書快
同樣一句「孔卿有何高見」,加了標點符號跟前後敘述以後語氣就有很大的落差
這也是語文好玩的地方吧XD
還有孔德看到石老爺翻臉,自稱詞馬上從本大爺變成小的
高談人性哲學瞬間變成各種吹捧,讓人看出他見風轉舵的速度之快
這些小細節都是在塑造角色時考量的點
文章裡比較常見的謙辭出現在王夫人對王員外的自稱上面
不過我想大家應該可以感受到雖然她總是妾身妾身的卑微
但不管是從兩人對談裡,還有思想心態上的陰狠程度來說
王夫人比較像王府的真正決策者(和石夫人就不一樣了)
自稱妾身不過只是稱呼,實際上她並不把王員外當成值得尊從的老公
就連閻王願也都是夫人喬好好,開始動工了以後員外才知道
若王員外沒有到後院去散步,恐怕等到閻王願竣工的那天他才會知道夫人幹了啥
這裡其實也偷偷側寫了王府到底有多大(有人到你家動工你還不一定會知道)
而王員外是一個錢財面前無操守的行家
前面害怕自己的妻子想出來的計畫,擔心這樣太過泯滅人性
但是看到他的宿敵敗下陣來的樣子就爽到不知道自己是誰了XDD
(但這種人貌似意外地多?)
過去的創作經驗中一直認為自己對於角色本質的掌握是不夠的
所以想用這篇來調整一下寫作重心
這些小地方都是在這次創作中特別著墨想去刻畫的部分
至於是否使用過當或是沒有呈現出效果等等的問題,就要請各位大大給予指教囉
最後談一下這篇的發想
前段時間剛好看到日本有個有名的鬼故事叫做「數盤子的阿菊」
看完以後總覺得應該還可以有後續,那時正好在構思一個跟名利有關的鬼故事
所以就有了這樣的結合
寫了以後發現結局停在怨婢跳井的地方實在太薄弱了
就繼續思考後面可以怎麼發展,然後就想到了鬼屋的概念(笑
又想,既然是一個爭相搶頭條的炫富小鎮,別人家怎麼會沒有意見呢
所以就設計出了王、石兩府的鬥富故事
(或許有人猜出這兩個姓就是古時候的炫富兩大家-石崇和王愷XD?)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拉哩拉雜就變成這篇的樣子了www
比起鬼吃人嚇人的故事,我更喜歡這種人性的超展開
某些故事裡人比鬼可怕,某些故事裡鬼比人驚悚
但說到底,其實都是一方的慾望難抑而強迫另一方使然的結果
「人鬼同道,只是慾望近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