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阿弦再度醒來時,朦朦朧朧只見天花板有著復古的線板設計,周遭貼了花紋壁紙
,床頭櫃上一盞檯燈亮著,窗外雨點拍打在模糊的毛玻璃上。他依稀記得這房間,
這裡是「434」號房,他正躺在這房間的床上。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喀嗒」聲響,錄音帶鍵被按下了,音響傳來「最後一夜」的
前奏,接著蔡琴的歌聲在室內繚繞:「踩不完惱人舞步,喝不盡醉人醇酒;良夜有
誰為我留,耳邊語輕柔………」然後浴室的門開了。
阿弦趕緊坐起身睜眼一看,只見走出來的人,穿了一身中式大紅禮服,手指塗了鮮
紅指甲油,一頭波浪長髮盤在耳後,柔聲說道:「你醒來了啊!」
阿弦嚇了一大跳,一看雖然是阿娟,但還是有些驚魂未定。
「妳怎麼會在這?我怎麼會睡在這房間?」他急問道。
「你很累喔!你已經睡了有兩天了!」
「兩天?」
「是啊!從火場衝出來後,你就昏倒在地。我們趕緊找了人來看,他們說你這幾天
過於疲累,身體又沒有進食,什麼血糖太低的,反正就是需要好好休息,多補充睡
眠和營養,所以還打了葡萄糖給你。」阿娟端了一杯水來給阿弦。
「原來已經過了兩天啊!」
「是啊!你前陣子是在忙什麼,幹嘛都不睡覺,是不是半夜都在看鎖碼台啊!」阿
娟邪笑說道:「不過也因為你的昏睡,所以可以多住幾天,這飯店住到我都不想回
家了!」
「雷蒙呢?他有跟我們一起逃出火場嗎?」阿弦掛心問道。
「有啊!不過隔天他就離職了,也沒說去哪裡,反正就是離開飯店了。他怪怪的,
好像是受了什麼刺激!」
阿弦聽的瞠目結舌,事實上他還有很多事情尚待釐清,但雷蒙突然就這樣走了,倒
是讓他有些意外。
「這飯店最近好像出了點事?」阿娟又說道。
「什麼事?」
「我也是聽員工在傳,好像是他們的總經理失蹤了!」
「失蹤?」阿弦細細回想,當時張徹在烈火中獨舞的身影,那熟悉的「女人香」又
在耳邊縈繞。
此時他看著阿娟坐在梳妝台前整理頭髮,原本一向走龐克金屬風的阿娟,來到這飯
店後就變得很不一樣。他不禁好奇問道:「妳為什麼一直穿著這身大紅禮服?」
「好看啊!人偶而總是要改變一下自己嘛!」阿娟邊上妝邊說道:「而且這房間的
裝潢,好適合這樣的打扮。你看我穿了這身禮服,塗上這樣的指甲油,感覺自己也
變成了另一個女人。這樣不好嗎?」忽然阿娟回過頭來看著阿弦,有那麼一剎那,
鏡中似乎浮現另一個女人的臉孔…………
那天下午,山上還下著雨,阿弦帶著阿娟早早退房,帶著一團疑雲,離開了這陰雨
迷濛的「湖濱大飯店」。
幾年之後,阿弦早已忘了在「湖濱大飯店」的遭遇,一直到某一年午後,他上山處
理一件爬山客遇到魔神仔的失蹤案件,在回程路上又經過這座水庫。
當時在一堆密密麻麻的路標中,他忽然發現一塊上面滿是清苔,已污損褪色的「湖
濱大飯店」路牌。不禁勾起當年入住這飯店的回憶,並且聽說後來好像經營不善,
這飯店也就倒閉成了廢墟。此時旁邊一塊新的路牌「法門寺」,倒吸引他的注意。
他很納悶,記得幾年前這附近還沒什麼廟宇或寺院,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便開車順
著指引的方向走,越開越感覺熟悉,因為幾乎和「湖濱大飯店」在同一條路上。
那是一座簡單的小寺院,說是寺院,不如說是個人修行的精舍更為貼切。阿弦到大
雄寶殿上個香,並在供奉香爐的台場上,欣賞山外的風景。夕陽西沉,滿天暮色,
映照在如今是空樓的「湖濱大飯店」上。
正準備走時,忽然一個僧人一跛一跛地走了過來,對著阿弦合十微笑。阿弦一看,
正是雷蒙,只是已經剃度,看是入了佛門。
「雷蒙?」阿弦叫道。
「阿彌陀佛,正是在下,只是貧僧已皈依佛祖,如今法號『門勢』。」雷蒙合十說
道。
「『門勢』?」阿弦覺得這法號格外熟悉。
「哈哈,以前貧僧為飯店門侍,款待投宿旅人;今為佛祖座前門勢,結緣十方眾生
。一切也是機緣,機緣!」
他們聊了各自別後的境遇,但話題怎麼繞,最後還是繞回了「湖濱大飯店」,像是
看倒帶的跑馬燈,那日在「中陰界」發生的情景,又歷歷在目。
「大師,」以前雷蒙叫阿弦為大師,如今因緣際會,反而是阿弦稱門勢為大師,也
算一報還一報。
阿弦說道:「我還是對於那飯店發生的事,有一些不明白。究竟『黑白無常』是怎
麼進到白牡丹的『中陰界』裡?祂們跟二夫人又有什麼關係?」
只見門勢先嘆了一口氣,在暮色沈沈中,一縷餘香裊裊,彷彿又回到了那個虛幻的
世界……
「記得是那晚,我們還在白牡丹的飯店裡。當時,我睡在員工的寢室,想到這種種
的業障果報,不禁一夜輾轉難眠。就在這時,我忽然感覺床旁坐著一個人,起身一
看,竟然是二夫人。
當時她告訴我,她已經知道誰是家俊了,並且也知道明天他就要跟那女人結婚。就
如同白牡丹到死都執念著吳二少的承諾,可以說這三十多年的等待,就是為了完成
當初結婚與去美國的約定。而二夫人也是如此,即使到死都執念著對白牡丹的恨,
到死都不願意成全他們,想方設法拆散這一對。因此,二夫人要求我做一件事情……
她說她已經向那個老刑警托夢,告訴他掐死她的兇手不是看護,是白牡丹。她要那
個老刑警幫她一個忙,她在美國還有一些財產,她要把所有的遺產全捐給這轄區的
城隍廟。然後她的魂魄要去向城隍爺告御狀,要請城隍爺代為捉拿真正害死她的兇
手!」
阿弦聽得瞠目結舌,不過轉念想想,人間的殺人案或許城隍爺無法可管,但陰間的
事,尤其若是鬼魂作祟附身害命,城隍爺自可緝拿孤魂到陰曹受審。
「二夫人說,後來她去告了御狀,也陳說殺害她的兇手就是白牡丹,但城隍爺身旁
的判官卻勾不到白牡丹的魂魄來對質。正如你曾說過,自殺的幽魂會在出事地不斷
重複自殺的執念,但是判官要勾還是勾得到。但勾不到白牡丹魂魄的原因,正如小
廖所說的,她自殺那晚剛好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再加上一死兩命怨氣深重,因此
自成一個脫離現世的『中陰界』。在這個『中陰界』裡只會吸引跟白牡丹有累世宿
怨的魂進來,那些受好幾世業障牽引的冤親債主,彼此因業力在『中陰界』中不斷
輪轉。」
「所以因為沒有夙緣,『黑白無常』進不來,神明也感應不到囉!」阿弦當下想起
白牡丹曾說過:「這一間飯店,只有我可以決定誰屬於這,誰不屬於這。就像
『434』號的房門,只有我可以決定,誰進的來,誰進不來,誰進來後,一輩子也出
不去!」當時那恐怖的轉頭身影,又清晰地投影在阿弦腦海裡。
「是的,可以這麼說!而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麼白牡丹要我做『門侍領班』,以我
跟她有過的命運牽扯,我死之後魂魄必會困在她的飯店之中。」雷蒙說這話時,仍
見口氣中的顫慄,眼神底的驚懼。
「只是,白牡丹應該萬萬沒想到,她為了逞一時的報仇之恨,在掐死二夫人後,也
把這最業障深重的冤親債主給拖進她的世界了!」阿弦說道。
「阿彌陀佛,這或許就是佛家說的『愛別離,怨憎會』。仇恨有著巨大的吸引力,
如果面對仇人無法釋懷原諒,甚至彼此相廝殺,那越是仇恨越是纏縛,累劫累世無
間流轉!」門勢合十說道。
「所以二夫人究竟要求你做什麼?才能讓『黑白無常』進到這『中陰界』裡,收了
白牡丹的魂魄?」
「哎!關於這二夫人本來也很苦惱,但因為她將遺產捐給城隍廟做香油錢,因此有
一個判官私下跟她講了門路。祂說任何一個時空一定會有一個破口,外人看不出來
,但只要有人從裡面打開,那個封閉的時空就會與外面的世界連成一氣。」
「所以,二夫人是要你去做內應,打開『434』號的房門,而且是趁白牡丹沒有注意
的時候!」阿弦大叫道。
「沒有錯,正是如此!」
「可是,『434』房始終都是鎖上的,那日我們要逃出去,還是以『白鱗法索』劈裂
門板才可以開?」
「鑰匙。」雷蒙簡單說道。
「鑰匙?」阿弦大吃一驚。
「當年那一支『434』號房的鑰匙,早不知丟哪裡去了!但之前二夫人為了監視
『434』號房的一舉一動,她早藏有一支備用鑰匙在對面房間的床鋪下。本來,那一
晚她要把鑰匙拿給我,誰知『433』房間的床上竟睡了一個人……」
雷蒙這樣一說,阿弦馬上想到,那個人不就是自己嗎?難怪那晚看到老太太這麼生
氣,氣自己佔了她的房間,佔了她的床,一雙眼整晚都在盯著……
「如果那晚她就拿到鑰匙,並且交到你手上,我看白牡丹隔天連婚都不用結,直接
被『黑白無常』收走了!」阿弦也沒好氣說道。
「是啊!本來白牡丹讓你睡對面的房間,只是為了好監視你,沒想到卻幫了她一個
忙,讓她至少還能跟吳二少走上紅毯的另一端。哎!又是一個極微小的起心動念,
卻牽動所有人的業障輪迴!」門勢感嘆道。
「二夫人也知道自己一出現,必會引起鬼眾的側目,所以要我在她現身引起騷動時
,偷偷去『433』號房拿鑰匙,然後開『434』號房的門。這就是她要求我做的事!
本來我也內心猶豫,畢竟當年在有意無意間,參與了白牡丹的死,讓我深感愧疚。
而如今這麼做,彷彿歷史重演,這雙手似乎又將白牡丹推到死谷中。
那時,我拿著鑰匙站在『434』號房門前痛苦掙扎。但隨即想到,如果我不這麼做,
那到時張徹、大師還有經紀人小姐全都會一起在這裡陪葬。這攸關三條人命的事,
讓我趕緊將房門打開來。」
一提到張徹,阿弦不禁嘆了一口氣:「想不到,最後張徹竟是如此決絕。寧可死在
那,也不願一個人獨活。」
「哎!二夫人大概也始料未及,之前原以為超度家俊,可以拆散他們兩個;沒想到
三十多年後還是相聚。於是這一次乾脆收走白牡丹的魂魄,卻白白送走一條性命。」
他們的眼眸都憶起那場烈火中的獨舞,其實當時舞池旁還有一個坐著輪椅的身影,
心碎地目睹這一切………
「後來當我從燃燒的『中陰界』回來時,對我而言就像經歷了死亡的輪迴,從烈火
中重生。那時我對世俗的榮華富貴,人世的興衰無常,都看得雲淡風輕。所以第二
天就辭退了飯店的工作,皈依了佛祖,遁入空門中。如今一個人在這裡建了精舍,
每天禮佛讀經,與四方往來的遊客結緣,有時會覺得這寺院就像以前的飯店,我是
佛祖的門侍領班,為生命的過客提供一方清淨之所………」
此時阿弦再看看山上的「湖濱大飯店」,暮色中一片陰沈黯淡,幾點燈光稀微,遠
的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建築,前世的片刻風景………
又許多年之後的某一天,有一個西裝筆挺的人來找阿弦,他先遞上名片,自稱是某
某建設的副理。因為公司老董標下了某水庫旁的老舊建築,想改建成度假村,但幾
次派人處理都不順利,甚至有一些靈異事情發生,於是來請大師出馬。
阿弦直覺得耳熟,又看了看副理所帶來的相片,一看心裏驚道:「幹!這不就是『
湖濱大飯店』!」但還是不動聲色地聽副理說道:「那本來是間五星級大飯店,沒
想到現在成了廢墟,已經好幾年沒人住了,沒水沒電的。有一次公司的人去檢查房
間時,走到四樓左邊長廊,越往裡面走聽到好像有說話聲,他們走到最裡面,隔著
一個老舊的木板門,清楚聽到裡面傳來一男一女還有一個小孩,像是一家人住在裡
面的嬉笑聲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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