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寫文章。
我卻是個不入流的寫手,連自己的筆名都不能大大方方印在書目上。
每當在便利商店看到自己寫的故事印成口袋書,落寞地躺在角落,我都有一股
衝動想把它放到架上的最中央,但看到作者名不是自己,而是各種充滿粉紅色
的單字所拼成的虛擬筆名,我的手壓在書上,千萬斤重似的動彈不得。
「買個幾本衝衝銷售量吧。」我心裡這麼想,順手掃了架上的書。
雖然出版社以買斷的方式廉價竊走我的心血,但我還是由衷希望這些書能有個
主人。
結完帳,我把書放進包裡,回到家,打開書桌第二層抽屜,裡頭疊了十多本同
樣大小的書,我把新買的三本放進去,也許待會關上抽屜,這些新書跟其他書
自我介紹:「嘿!我是新來的,我爸爸是……」它們永遠不會知道,我才是它
們的親生爸爸。
我瞄了那三本書一眼,關上抽屜,它們沒有任何動靜。
算一算每一本書大概三萬字,我也練了將近五十萬字左右。這幾年來靠打字餬
口,餓不死,卻沒有任何成就感。
他們說,我會寫但沒辦法寫出屬於自己的作品,沒有自己的靈魂,所以才會買
斷我的作品,這樣我就不用因為書的銷售量不好而承擔風險,那些錢可以支撐
我的生活,可以讓我專心寫下去,只要還能繼續寫總有一天我一定能夠擁有自
己的作品。
我一直相信他們說的話,一直這麼相信著。
從事創作的日子以來,我不斷思索自己適合從哪個領域著手,卻總是苦思不得
要領。直到前兩天,我的母親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住在恆春的外公得了肺癌,
要我回去一趟看看他,我才想起有這麼一段往事──
外公家住在恆春鎮上的白沙,離著名的沙灘大概兩公里左右,那裡有一間廟、
有外公住的平房、有一間大概兩層樓高,每天從早到晚撥放佛經的洋房。
從外公家門口往前望過去,有一條小徑,小徑的盡頭有個壕溝,壕溝的前面有
個土坵。
小的時候放暑假去住外公家,外公說那裡有鬼,叫我晚上別過去。
一開始我很害怕,每到天色開始變黃時,我便躲進客廳裡,一步都不敢踏出門
外。
到了晚上,月光透過小徑兩旁的樹,照亮了小徑入口,感覺像是在誘惑人往裡
走去,我想到外公說的話,自然會刻意的不往門外看。
但人就是如此,越是恐懼什麼,越會在意識外去靠近什麼。
我遠離門,坐在最裡側的椅子上,卻能從餘光感受到小徑路口慢慢地縮減它跟
我家的距離。
那晚我九點不到就躲進房裡躺著,卻一夜無眠。
後來在外公家待了幾天,漸漸睡得著而且一覺到天亮,也漸漸接受了那條有鬼
的小徑就在我家門外的事實,變得不是那麼害怕。
這幾天在這認識了兩個遠房的親戚,年紀跟我差不到三歲,同樣是國小的學生。
一個叫阿貴,本來就住在恆春;另一個叫小安,每年暑假都會回來恆春過暑假
,因為阿貴很活潑,而且氣質不像我們這些都市孩子來得世故,有話直說且不
知道從哪學來的一堆髒話,讓我跟小安跟他相處起來感到相當輕鬆。
我問阿貴小徑有鬼的事,阿貴說他也聽過大人這麼講過,但是很奇怪,這些大
人,卻常常三更半夜的時候就往小徑裡走。
「你沒有進去看過嗎?」小安問。
「我怕鬼啊!」阿貴大方承認。
「還是我們等等去看一下?」我說。
「要嗎?」小安望向阿貴。
「要不要中午吃完飯再去?」阿貴說。
鄉下的午餐吃得很早,大概十一點左右家家戶戶就會飄出炒菜、煎魚的香味。
我們聞著外婆用豬油炒小卷的味道,被氣味勾引回家。
吃完飯,阿貴帶著我們走進小徑,一踏上滿是腐葉的泥地,原本讓我們壯膽
大太陽瞬間被樹蔭削弱了大半熱度,一陣陣涼風從樹林裡襲來,我們不知是
因為害怕還是被風涼到,三人同時打了個冷顫。
「還要進去嗎?」我問。
「走啊,幹!」阿貴操了一句髒話,試圖讓自己充點勇氣。
走到小徑盡頭,有條半人深的壕溝,壕溝的另一邊,是大概兩人高隆起的土
坵。
「這是不是很像……」小安說。
我跟阿貴心裡明白小安要說這個土坵很像墳墓,所以我們同時摀住小安的嘴
不讓他繼續說下去。
「走,爬過去看看。」阿貴說完爬下壕溝。
沒一會兒,我們爬到土坵的頂端。
土坵的面積大概僅夠一組三對三鬥牛的大小,土坵建立在崖旁,我們坐在頂
點往海看,兩條捕飛魚的藍色小船被更大的藍色大海包覆住,這時我們才意
識到太陽就在我們的頭頂上,使每個人的額上一滴滴斗大的汗水。
「好熱喔。」發現來這裡沒什麼意義,讓我顯得更加燥熱。
「不然回去吧。」阿貴撥掉汗水轉頭便走。
「等一下、等一下。」小安往土坵的左邊指。
三個人同時把目光集中在小安指的方向,看到上頭有個鐵蓋。
這時候我們沉默了好幾秒,三個加起來不到四十歲的孩子,心裡想的絕對是
同一件事情。
「要不要打開看看?」阿貴問。
「不要吧!」、「不要。」我跟小安害怕的情緒多過於好奇。
「說不定裡面有什麼東西呢!」阿貴表情顯得興奮。
「不要,我要回去了。」小安說完逕自掉頭走人,而阿貴仍然盯著他好奇的
鐵蓋上。
陷入抉擇的我很快得做好決定,我跟隨小安的腳步,而阿貴走向鐵蓋。
我爬過土壕,轉頭看阿貴,他正在使力想把鐵蓋打開,等到我第二次轉頭時
,已經看到阿貴往我們這跑來。
「鎖住了啦,打不開。」阿貴喘著氣說。
「就跟你說不要去碰了。」小安。
「你怕那裡面會是……嗚……」阿貴伸出雙手,手指成爪去碰觸小安的身體
。
「哪有。」小安辯解道。
「小安你不怕嗎?」阿貴笑問。
小安:「我怕……我才不怕!」
阿貴說:「你不怕,不然我們晚上再來一次,敢不敢。」
「我敢阿,阿你敢不敢?」小安看向我。
「我會怕。」我說。
「怕什麼,這裡又沒什麼東西,來探險啊!」阿貴口氣變得激動。
「真的要來……好吧。」再害怕也抵不過探險這句極富遊樂價值的話。
「那十一點,等大人都睡了,我們在你家門口集合,走到最上面就算探
險成功。」阿貴說。
「好」、「好」我跟小安同時答應。
那晚,我仍然被名為未知恐懼戰勝了,十點鐘回房,還沒到約定時間我
就睡著了,想要假裝忘記白天的約定。
隔天醒來,我一走出房門看到阿貴跟小安坐在我家客廳裡竊竊私語。
阿貴看到睡眼惺忪的我,煞有其事地跟我說:「我昨晚去小徑,那裡真
的有鬼!」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