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喬看看她大哥,又看向靈異體質的她同學。雖然阿漁努力想要封口,可
一筆同學也很努力想要講出來。
「阿筆,難道我哥身上有髒東西?」于喬雙眼閃閃發亮,一副很期待兄長
被附身的樣子。
「哈哈,怎麼會呢?」阿漁好不容易瞞過曾汝那肥婆,怎料半路會殺出鄰
鎮的死小鬼。
「他……原本是個胖子……」紀一筆氣喘呼呼,極力想要揭穿真相。
「該不會……」聽到關鍵字,于喬立刻想起兄長的亡友。「是你吧,小宇
哥哥!」
阿漁真想一口答應,順便問于喬還記不記得以前說要嫁給小胖哥哥的約定
,只可惜晴朗無雲的天空開始雷聲轟隆。自古以來,民間故事中偽裝成人的鬼
魂和道士相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你是想害死我嗎?」阿漁低聲警告鄰鎮的小鬼頭。
「沒有啊,這位大哥是喬喬的大哥,那麼喬喬有權利知道大哥不是她的大
哥。」紀一筆嚴肅回應,修道士有修道士的堅持。
「閉嘴,在喬喬面前別亂講話!」
于喬眼見兄長快要把同學抓起來扔圳溝,過去一人拉一手,握在手中晃兩
下。
「好了好了,不要為了我吵架。」
以前阿漁和于新爭執被于喬看到,年幼的她也是拉著兩個哥哥的手居中協
調。阿漁還記得那雙很小很小的手,是男人都捨不得放開,于喬大概一輩子都
不會知道她把于新從鬼門關拉回來多少次。
紀一筆瞪大眼盯著于喬握住他的手,好像那裡冒出一隻大蟑螂一樣。
「喂喂,在大哥面前,禁止不純潔男女交往。」阿漁出手將兩個半大不小
的孩子拉開。
「哥,你太誇張了啦,阿筆和我就只是朋友而已。」
「喬喬,妳要記得一點,俊男美女身邊,沒有純友誼。」
「是的,我以結婚為前提,欲向喬喬提出交往的請求!」紀一筆立正站好
,一旁的黑狗跟著「汪」了聲。
「呀?」于喬好不訝異。
阿漁身為鎮長公子,什麼牛鬼神蛇都見過,也不得不承認這小鬼真是個奇
葩。
他才想教訓這不長眼的小鬼,眼前一黑,差點腳軟撲倒在地,幸虧左右兩
個小的及時扶住他才沒跌個狗吃屎。
阿漁頭昏眼花,大概是天氣太好,曬太多太陽了。
阿漁被于喬和鄰鎮的臭小子聯手扶到榕樹下的長凳。這比國中那次電動車
雨天卡在水溝蓋他只能哭著在泥濘小路爬了三百公尺叫人打電話找爸爸還丟臉
,死了算了。
可是當于喬讓他靠在自己大腿上休息,阿漁又覺得死而無憾。
「哥,我就說要吃早餐嘛!」
「我不是貧血……」
「總之,大哥你先不要動,讓魂身穩定些。」紀一筆交代下去,雖呆了點
,但說起話來頗能讓人信任。
「哦。」阿漁和于喬同時應了聲。
紀一筆拿起帆布背包,阿漁以為他要拿出什麼厲害的法器,趁他虛弱把過
去被他陰的仇一筆結清,但一筆同學只是倒出零食和鋁箔包飲料。
「哇,是QQ糖!」于喬不由得歡呼一聲,「不愧是雜貨店的金孫!」
阿漁動手拿了一包乖乖,負氣地大口吃著。
「哥,阿筆知道很多事,也很會說故事喔!」
阿漁不想聽見任何關於鄰鎮小鬼頭的美言,但于喬就是這麼善良。
「只是一些稗官野史。」紀一筆的耳朵略略紅起。
「我最喜歡聽他說城隍大人的故事了,以前媽媽晚上都會去拜城隍爺,把
生活遇到的困難哭給祂聽,有時候靈驗,有時候沒用。你上大學之後,媽媽就
沒再去了。」
阿漁長吁口氣,鎮民多少也感覺得到,從前那位大人已經不在福興。
于喬央著一筆同學再說一次,紀一筆看向阿漁。阿漁也想聽鄰鎮的小老百
姓怎麼看待福興,就讓他去講。
「我師父說,福興的城隍爺是厲鬼,很厲的鬼──」
地方誌記載,當時臺員不滿清廷官員暴斂橫徵,起義反抗,官員上報朝廷
,把臺人安上「前朝餘孽」的罪名,請求派兵鎮壓。
民不敵兵,軍隊一路屠到現在的福興,才踢到鐵板。有一個人,就一個,
連夜殺光前哨軍,把屍首一顆顆排在河邊展示,任誰看了都會心膽寒。
那人說:「你們的刀沾了我們的血,我要你們再也回不了唐山的土地。」
但人不是神,終究無法萬夫莫敵,他在眾軍圍攻下受盡千刀萬剮而死。
即使被刀槍捅破心窩,流下的鮮血染紅溪水,他仍直挺挺站在河中。
而他只是死了,並沒有放下。
紀一筆沉靜說道:「他殺了人,又被人所殺,死不瞑目。三百年來,多少
人世的法師、陰間的差爺想收了『祂』,全都鎩羽而歸。」
阿漁嘖嘖兩聲,他「見到」前輩大哥的時候,已經是一抹虛弱不過的幽魂
,沒想到他曾經那麼慓悍。
「他明知道會死還是站出來,好了不起喔!」于喬為幾百年前的無名英雄
鼓掌致意。
「我倒是覺得有些可怕。」紀一筆頂了下眼鏡,「不管是愛或責任,人死
後只會剩下執念,要是這分執念經年累月變質扭曲了,反而會傷害到土地上的
生人。」
「你不是福興人,你不懂。」阿漁叼著果菜汁吸管說道。
阿漁小時候曾經頑皮爬出家門,差點被車碾過,但等他回神,他已經安然
躺在家門口。諸如此類的事不算少,他也沒多放在心上,直到死後要上路,前
輩大哥隨手給他抱上轎,剎時間,記憶全數湧上。原來是你,長腿叔叔。
聽說福興人幾乎都有過這種超自然接觸,但都藏在心裡不對外公開。阿漁
聽過最有趣的是,好幾個人同時夢見城隍爺娶老婆,隔天醒來門口真的放著一
顆喜糖。
「在文明禁錮人心之前,大家都穿草裙的原民時代,人與祖靈共存可是常
態,是你們外人太過大驚小怪。」
「哥,你竟然會聊這種事?」于喬驚訝的點在於她大哥,于新明明就是個
鐵齒王。「你真的見到鬼了,是不是?」
「一言難盡。」
紀一筆似乎想說點什麼,阿漁拿腳踢他屁股才強忍著沒說。
「啊,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和朋友約好要去她們家看電影、吹冷氣,有免
費的午飯喔!」于喬睜大眼看著兄長。
「去吧,我沒事,免費就多吃點。」阿漁正坐起身,于喬像小狗在他懷抱
蹭了下才走。
紀一筆目送于喬離開,而于喬跑沒幾步,又蹦跳著回來。
「筆筆,你要來學校喔,明天見!」
「明天見。」
等于喬真正離開,阿漁終於可以動手把這個白目小道士扔圳溝。
「城隍大哥。」
「幹嘛?」
「喬喬……真是個好女孩。」
「醒醒吧,她只是博愛眾生,對你沒意思。你看她為了吃飯跑得有多快?
」才幾句話的時間,于喬已經從他們的視野裡消失了。
「她對人好,不是為了受歡迎,而是真正關心人,我很喜歡她這一點。」
「而且長得可愛又會撒嬌,不知道五年後會生成怎麼一個美人兒?你想及
早預約的心情我理解,但你也照照鏡子好嗎?」
「我知道自己有所不足,但只要我喜歡她,我就會努力去追求。」紀一筆
挺起乾癟的胸膛。
「算了算了,反正你這小子從來不理會我的開示。」
「城隍大哥。」
「又怎麼了?」
「你怎麼會在這個大哥身上?」
雷聲轟隆,阿漁從腳底涼了一陣。記得他上任之前,努力惡補了陰律,從
及格邊緣擦過才拿到令牌,現在早忘得差不多了。不過隨便把生人的身體當路
邊機車騎走,怎麼想都不會是合法事項。
「小子,跟我去一個地方。」阿漁牽起車,紀一筆有些猶豫。阿漁不耐煩
,過去一把扒開他袖子,手臂上全是瘀青和紅痕。
就像以前于新如果大熱天穿外套,就是被高年級的學長叫去揍或是被他母
親的男朋友打。于新有一種吸引垃圾人的體質,使得阿漁不免懷疑曾汝也是,
好在那女人除了番癲,心意和智商都是真的。
紀一筆垂下頭,阿漁知道,比起痛,丟臉更是折磨少男纖細的心靈。
「謝謝城隍大哥關心,可是我還要還師父狗,也得回家讀書。」
「青瞑仙養了四隻狗,不差這一隻。少囉嗦,走了。」
阿漁等了一會,小朋友才挪動腳步,牽著狗過來。
他載著不可愛的少年往鎮北騎去,黑狗有精神地跟著淑女車奔跑,來到一
棟獨立的白色雙層樓房。阿漁在木籬笆外停好車,郵箱下有個內嵌的密碼箱,
打開來,食指拎起一串備用鑰匙。
「這房子好漂亮。」
「我爸建的,狗放在院子裡。」
少年眼中的讚嘆和當年的于新一樣,不是「你家好有錢,在國外賺很多吼
?」而是「你爸好厲害,超厲害的!」,阿漁以此粗分出交人和交心的朋友。
阿漁回到分別四年的老家,終於不用再擔心被雷劈,他家避雷系統直比國
家級防護。
他開燈、開水,都能用,可見他爸媽比起于新沒好到哪裡去,自我欺騙這
個家還在。
「小筆,外套掛木架,廁所在盡頭。」
紀一筆應了聲,迫不及待想見識著名建築師設計的洗手間,卻被阿漁一把
拉住。
「你也被打得太慘了吧?是幾個人圍毆你?不會跑嗎?」
臉部以下體無完膚,如果不是怕敗壞于新名聲,阿漁真想連褲子脫下來檢
查。
紀一筆侷促地說:「實不相瞞,是家父打的。我這次期末考,只考到全校
第二名。」
「只考到第二名?」阿漁聽不懂這什麼鬼話?
「父親希望我做醫生,但我想要去修行,所以我想讓成績差一點,兩題數
學沒寫。」
「你故意的喔?」
紀一筆點點頭。
阿漁不懂天才的心態,像于新考試也會故意放水,說是不想被老師注意。
「我沒關係,可是我害阿公被罵,實在很過意不去。」
「你爸罵你爸的老爸?為何?」
「阿公和師父是老交情,我爸說就是因為阿公有這種沒水準的朋友,我才
會學壞。阿公聽了很難過,都是我害的。」
「該感到抱歉的是你爸那個不肖子,竟然說自己老爸沒知識,也不想想他
那個農會主任是你爺爺做人太好才撈到的。」阿漁去櫃子拿醫藥箱,揀了幾瓶
還沒過期的藥水,用力給小朋友塗塗抹抹。
「師父說,我不可以批評自己父母,父母都是愛子女的。」紀一筆沮喪說
道,似乎在長輩那邊得不到心靈支助,平輩就更不用說了,阿漁清楚明白他沒
朋友。
「你有跟你爸大小聲嗎?」
「沒有。」
「你沒有頂撞他都被打成這樣,你批評他還得了?我告訴你,歷史是活人
寫的,你媽又盲目維護你爸,你只能保護好你自己。」
「我知道只要順從就可以得到疼愛,可是我……還是想要走自己的路。」
阿漁從這小子冬瓜大就認識他,從來沒看他聽取過旁人的意見,他父母以
為可以趁小拿捏孩子的志向,實在太不了解他了。
「算了,你要當道士喝西北風也是你的事。這個拿去。」
紀一筆接過阿漁拋來的鑰匙,不明所以。
「被欺負被打就躲來這裡,狡兔三窟。如果這個家的主人問起,你老實跟
他們說,他們會接受的。」阿漁回頭再叫于新打電話說一聲。
「阿宇哥哥……」
「你至少還得跟你爸僵持到高中畢業,以後那間廟沒有了,你也有地方可
以去。」
一個小孩子三不五時跑來鄰鎮的廟找神明說話,最愛玩的年紀卻寧願跟著
一個瞎眼老頭子學道超渡死人,可見他有多寂寞。
「我這個朋友,從七歲就被迫扛起一個家,弄到自己憂鬱症,有誰去想他
的苦,只覺得他有病而已。所以你也不要太勉強了。」阿漁一邊包紮,一邊叨
叨唸唸。
紀一筆握著鑰匙,輕微顫動著。
「萍水相逢……我……我不知道該做什麼……」
「說謝謝就好。」阿漁低身摸摸他的頭。
「謝謝大哥,我會幫你唸水懺送你上路!」紀一筆仰頭說道,阿漁不難發
現這小子神經線有點粗,蠢是蠢了點,不過應該比較不會想不開。
「免了,我又不是孤魂野鬼。」
這個中二卻像小六的男孩子靦腆笑了笑,阿漁忍不住想起于新那孩子。果
然人還是不要長得太好,省得太薄命。
「城隍大哥,你在福興是否有仇家?」
「太多了,問這做啥?」
「廟門那道符下得滿懷惡意,可嘆我修行不足,實在無能為力。」
阿漁才知道這小子曾試圖想要放他出來,但弄斷他師父家所有筆也沒能破
咒,還被反噬一年的衰運,現在就體現在他的皮肉傷上。
「這麼厲害啊?」
「那惡咒會耗損你的靈氣,恐怕必須連門一起燒燬才得解除。」
「哦,它被擦掉了。」
「擦掉?」
于新被徵召來的第一天就用肥皂水把那道符擦去大半,知道那是關他朋友
的鬼東西之後,接下來幾天他拿出理科生的研究精神去五金行買了各種清潔劑
來試,總算把那道符全部擦乾淨,一點痕跡也不留。
「不可能,那位大哥還好嗎?」
「差點死了。」阿漁據實以告。
「還是不可能啊,除非他們詛咒的主體被更換,或是他們並不真的清楚對
象是誰,沒有完全鎖定……」
「你不要在那邊碎碎念,有話就大聲說。」
「城隍大哥,為什麼你說你是代理職?前任不是解任了嗎?」
「好像是真正的沒來,不過兩個月後,他來不來都沒差了。」
做官聽起來很威風,但當陰官多半代表小命沒了,阿漁聊勝於無撐著這位
子,說不定對方因此就渡過命中註定的劫數。
等阿漁回去城隍廟,天已經黑了半邊。他從淑女車拿下三個大袋子,加上
他背後塞得鼓鼓的蝙蝠背包,全是從自家搜刮來的寶物。
「小新!」
聽見呼喚,于新從神座翩然走下,可能是透明度加成氣質,阿漁不禁讚嘆
這是哪來的天仙子?
「阿漁,今日有三名香客,他們請託的事我已經寫在本子上。」
「幹得好,小祕書,沒別的事嗎?」
「沒有。」
這時,廟門外響起腳步聲,阿漁無法解釋身上這些遊戲、音響怎麼來的,
趕忙帶著于新往神壇下躲去。他們在底下看見一雙美腿,半跪下來向神明祝禱
。
等了許久,那位美人也不說話,只是發出低低的啜泣聲。
「我很想念他,這麼多年,卻怎麼也夢不見……」
阿漁碰了下于新,于新大概早在看到腿就認出他母親了。高中那三年,阿
漁從來沒看過于新跟他媽講過一句話,不過于新本來就不太跟人類交流。
「我知道我不是好妻子、好母親,伊就算恨我,也不要狠心把阿新帶走…
…咱也只有這一個孩子了……」
「爸爸從來沒恨過妳。」
秋水噎住聲,只餘淚珠啪答落下。過了一會,于新才像隻冤鬼從神桌下爬
出。秋水一個激動,趁于新還沒能站起身,爬上前猛揍他的背。
「昨晚去叨位?三更半瞑不見人也不會打電話回來!討債貨、死囡仔!」
「媽。」于新捂著背坐起,秋水那幾下正好打中痛處。
秋水憤恨瞪著兒子,臉上的妝全哭花了。
于新用袖口擦拭母親的臉,露出她眼角折皺的風霜。
「媽媽,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一個人沒辦法,但現在有小汝在我身
邊,我們或許能重新來過。」
于新握住秋水雙手,秋水還以為自己在作夢,眼角頻頻望向壇上的神像。
阿漁揮著手,不是他做的,他沒有本事能控制人心,不過退三百步來說,
可能是因為他在鬼差面前叫囂那分煞氣的愛感動了小新新吧?
阿漁坐在壇桌歡送黃家母子相偎離開,于新能想開,再好不過。
不一會,于新又跑回廟裡,微微喘著氣。
「阿漁,我明天再過來。」
看于新一臉認真向他報備,特地回頭就為了說這句話,阿漁湊上去,笑著
抱住他。
「抱歉吶,碰上一些粉味就昏頭,怎麼看還是我家小新最可愛了。」
「嗯。」于新靜靜挨在他肩頭。
于新走後,天色全黑了,阿漁打響指,點起一盞白燭,從包袱拿出相框和
相簿。他在家裡已經看過一次,再看第二次應該不會再哭了。
相片後寫著他和于新的青春留言,這些祝福原本要帶上飛機飄洋過海,結
果卻在白布覆蓋的書架塵封四年。
──希望昕宇能站起來,變成長腿大帥哥。
──希望小新能幸福,比誰都幸福。
唉唉,都怪他許了這麼艱難的心願,才會至今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