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吉梅朵駕馬穿梭的聲響驚動了銀樹林的風,它們在耳旁呼嘯,被梅朵奔馳
的身影牽起了一道軌跡。
銀色的漿果與葉片在枝頭顫抖,薄薄的灰霧更是加深了銀樹林蒼涼的景像,
她喘著大氣,滿心只想追上眼前的姊姊,完全無暇思考兩名少女擅自在霧中闖進
森林,是件多麼危險的事情。
「拉姆達瓦……拉姆達瓦!」德吉梅朵焦急地喊著姊姊的名字。
前方自然沒有回應。
拉姆達瓦的身影離她十分遙遠,只能勉強追著那燦黃色的裙子跑。
但當霧越來越濃之後,達瓦的鮮黃色裙襬被霧染上同樣的色澤,好似她也成
了一株銀森林的銀花樹。
過了沒多久,那道身影幾乎消失了。
德吉梅朵只好放慢速度,一邊搜尋姊姊的身影,一邊祈禱濃霧能盡快散去。
--為什麼姊姊要來到這地方?
她咬著唇暗自回想,焦急地在馬鞍上抖著腳,手中的韁繩也捏到快出汗來。
拉姆達瓦今天穿得特別漂亮。
她一早就穿起燦黃的及膝絲織裙袍,套上火紅的長靴,脖子掛滿五色珠,還
請母親梳整她的長髮,紮成又細又整齊的長髮辮垂掛在耳側,剩下的長髮則抹了
點油,迎風搖曳的卓姿頗有幾分母親當年的美。
族裡的人都說,她想必是要去會某個幸運的情郎--果真是這樣的話,追在
她身後焦急大喊的人就不會是梅朵了。
之後她又騎了好一段路,卻依然不見姊姊的蹤影,這下原本的焦急與不安頓
時化為憤怒,梅朵索性在沉寂無聲的樹林中大喊:「我不理妳了,拉姆達瓦!我
要回家,妳聽見沒有?」
不知道大喊了多少回後,遠處才終於傳來遙遠的回應:「在這兒,梅朵!」
梅朵先是驚喜地鬆了口氣,卻又馬上不甘地咬起唇來,思考等會兒該怎麼教
訓達瓦。姊姊的聲音聽來並不遠,模模糊糊間,她終於看見達瓦的馬兒栓在樹下
,銀葉落滿馬背,讓馬兒不停搖頭噴息。
梅朵也跳下馬,將自己的愛馬與姊姊的綁在一起。
「可憐啊,地上的銀果兒可是吃不得的,如果你跑餓了,也是我姊姊害的。
」梅朵拍拍馬頭,學牠哼了一口氣,便轉身朝霧裡深入。
她穿過微涼的薄霧,才沒多久,便看見拉姆達瓦的人影。她精心打理的頭髮
就這麼亂了,幾片銀葉黏在她頭上,而達瓦微笑的臉上帶著暈紅,哈著氣,彷彿
很喘的模樣。
「德吉梅朵,我要死了。」一見到梅朵的身影,她便斷斷續續地開口說著。
而梅朵只是懷疑地揚起眉毛,對她露出憤怒的表情。
「說這什麼話呢。我倒想問問妳為什麼不等我?妳知道我一個人在霧裡多害
怕麼?」
「是啊……還記得我們以前在這裡迷路了麼?妳怕得一直哭,怪我帶妳來這
裡玩,我只好拚命安慰妳、牽著妳四處找路,其實那次我也怕得發抖。」
「妳還哄我說餓了就撿地上的銀果子吃。」
「對,結果我們撿了一堆,才發現銀果子根本是臭的。」她輕笑起來。
「那和妳來這裡有什麼關係?」梅朵不悅地瞪著她。而達瓦卻不理應,只是
逕自抬頭望著天空,頭上的珠飾也隨之喀啦作響。
「因為咱見著了,天頂上的樹--」
「天頂才沒有樹!」
「就是有。」她回頭看向梅朵,笑容有如一朵綻放的紅花。拉姆達瓦穿著右
開襟的袍裙,上頭繡了鮮紅的花朵與枝葉紋樣,當她轉起身子時,飄揚的裙襬為
森林帶來了些許生氣。「我說有就是有。開滿花果的大樹,和族裡的樹比起來更
大更漂亮,妳絕對沒見過。」
「這裡的樹也不會開花。」梅朵更惱怒了,她拉著自己來到這裡,嘴裡卻盡
是些胡言亂語。「--樹只會結果,而且還是不能吃的果。」
「妳不開心了?」她偏頭,臉上依然掛著微笑,伸手想碰梅朵的臉,眼前的
妹妹卻狠狠別過頭。
「我生氣!氣妳害我擱著工作就跑來了,還追得妳滿頭大汗,回去又得被阿
帕、阿媽教訓。妳究竟在想什麼?」她鼓起臉頰,濕潤的雙眼閃爍著委屈。
達瓦立刻驚愕地閉上嘴,用那對漂亮的雙眼凝視著妹妹,梅朵也回望著她,
無法理解她此刻心底想的是什麼。
明明她們是雙胞生,為何達瓦總是做事這麼神神秘秘的?況且她們已經十五
歲,也早領過成年禮了,姊姊卻仍像十歲時那樣衝動魯莽。
「妹,妳聽好……」她輕輕牽起梅朵的手,雖然妹妹賭氣地甩開,但達瓦又
旋即伸手握住。那力道將妹妹抓得牢牢的。
「幹嘛啦。」
「妹,我快變成芽了。」她的聲音細細地在梅朵耳畔迴盪,有如一道低鳴。
說完,燦黃色的她倒在梅朵肩上,與妹妹身上的白色裙袍重疊在一起。
她暗暗啜泣起來。
梅朵愣愣地睜著杏眼,眼前的視線頓時模糊不清,雖然還不知道姊姊說的話
是否可信,但她只知道又一片銀葉在自己眼前晃動。
--轉眼凋謝落地。
※
幸好白霧很快散去了。
她們騎著馬兒穿越銀森林,穿越樹枝交錯的小徑與彎道,出了森林之後,眼
前是一片灰綠色的平坦草原,各色的小花零碎地開在地上。
她們沿著草原的高處奔馳,姊姊駕馬的速度快得像一陣狂風,讓身後追趕的
梅朵腹部又抽痛起來。
--她才剛將自己的手緊緊握牢,為什麼駕上馬後,卻又像是要將我拋棄而
去的模樣?
沒多久後,達瓦在草原中央放慢了速度,然後跳下馬兒,安靜地站在原處等
著梅朵趕上。
或許是太久沒騎這麼長時間,兩人都喘著大氣,就連雙腿都開始感到痠疼,
她顫抖著雙腳地下了馬,迎風看著遠方,伸手扶住額上的方帽不讓它飛走。
「怎會想來這兒?」
姊姊並沒有回應她的問題,反而開口問道:「梅朵,妳有想過為什麼我們叫
作芽族麼?」
「因為我們死後會變成芽,長小樹出來。」她喘著氣答。
「為什麼是變成芽,而不是別的東西呢?例如……小馬兒、小鳥兒、七彩球
、或是……就是死了?」
「什麼叫『就是死了』?」梅朵不耐煩地問道。
達瓦卻出神地沈默下來。
她們並肩站在一起,看著那片廣闊無際的灰青色草原。
這裡的風比起森林更加強勁了,天上的雲不停變幻形狀,從頭頂以極快的速
度掠過,草地上的陰影也隨之起舞,彷彿時間從眼前快速流逝。
「為什麼不回去?」梅朵感受風呼嘯而過的聲音,連自己的話語都險些被吞
噬其中。「如果知道自己要變成『芽』的話,才不應該離開族人身邊吧?妳應該
知道『芽』對我們的重要性……」
「那樣的話,我就必須待在家裡直到成為『芽』為止;既不能再騎馬,也不
能和妳在這片草原了。」然後她偏頭露出美麗的微笑,說道:「那樣的話不是太
可惜了麼?何況我們還有好多話沒說呢。」
她牽起妹妹的衣袖,指尖磨擦與碰觸的瞬間,依稀能感受到她體溫的冰涼。
「我……」
「怎麼?」
「我才不相信妳呢。」梅朵噘起嘴,以委屈的表情說道:「妳騎著一上午的
馬來到草原,卻頻頻將我拋在後頭,根本沒聊上幾回啊。」
拉姆達瓦的眼睛先是用力眨了眨,然後發出足以震撼她身軀的大笑。
「笑什麼呀!」
「躺著吧,梅朵。就像以前那樣。」
姊姊說完還真的躺了下來。
她猶豫了會兒,但反正也沒人瞧見,梅朵只好跟著照做,望著清澈的藍天好
一陣子,那美景像是會把人的意識吸引走。
她們出神地凝視那片天頂,差點忘記來到這裡的原因。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來這裡的事麼?」
「忘了。」
「妳才不會忘呢,我們是被阿帕帶來的,記得麼?我們拿著搖鈴玩,不小心
揮到妳臉上,還害妳牙齒流了血。」
「結果我痛得哭了,跑去找阿帕告狀。」梅朵的嘴角淺淺上揚起來。
「我也抓著阿媽哭,無辜地說我不是故意的,於是我們就各拉著一人哭個不
停。」
說完她們倆個都笑到抖著身子,笑聲沿著狂風在草原穿梭,掃空了陰影。
接著,她們聊起了多年未曾提及的往事,從小時候的瘋狂冒險、無知貪玩所
犯下的錯、為了母愛爭相吃醋的較勁、以及無數次的吵架,無數次的和解。
那對姊妹在風裡時而歡笑、時而互相指責、或是為那些早已模糊不清的回憶
拼出零碎的真相。
不知不覺間,兩人的肩膀緊挨著,五指也輕輕扣在一起,姊姊的掌心冒出薄
薄冷汗,妹妹的也是。
「接著還想去哪裡?」梅朵趁著這氣氛問。
拉姆達瓦捏了捏她的手,表情有些驚喜。「哪裡都行?」
「反正難得唄。妳瞧,天氣還這麼好。」
拉姆達瓦微笑起來,但那只柔軟的手在顫抖,眼角也濕了。
「我們多久沒這樣了,梅朵?以前明明感情這麼好。」她嘆道:「為什麼現
在都變了樣了?」
梅朵嘴唇微張,一股憤怒哽在喉際,讓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因為妳是個自私鬼。」她紅了眼眶,無意識地咬著嘴唇。「妳每次都好讓
我生氣,可是妳也總是能討我開心、最後只好原諒妳。每次都這樣。」
達瓦聽著,臉上也淌流兩行淚水,滴落在草葉上成了無瑕的露珠。
「那最後呢?」她苦笑,明知故問。
梅朵以袖子抹去淚水,從草地上坐了起來。
「--最後那次,妳沒有來找我。」
那道平靜的聲音在姊姊耳中或許顯得冷酷罷。
但如果她當初能感受到梅朵一絲一分的痛苦,或許兩人就不會漸行漸遠了。
「就只是這樣?」
「阿媽常說,很多事一開始都『只是這樣』。」
拉姆達瓦不再說話,而是從身後抱住了妹妹,就像以前她做過的那般。
她以重重的鼻音哼唱起兩人最愛的歌謠,聲音被風捲上了天頂,夾雜著青草
香與達瓦身上黃精根的藥味。那熟悉的氣味讓妹妹又鼻酸起來。
小時候她總會聞著這股氣味入睡,達瓦總是被迫吃許多藥草,吃到最後,身
上的藥味洗也洗不掉,每天都像將身子浸在藥桶裡似的。
風突然吹得她們好涼。
「接著……還想去哪裡?」
「我們曾經到過哪裡,就去哪裡罷。」她的歌聲告一段落後,以甜膩的口吻
說著,並將頭貼在梅朵的背上輕輕磨蹭。
於是那對姊妹幾乎是默契地,看向平原盡頭的另一端。
※
族裡的人都說拉姆達瓦體內的血裝得太多、太滿,所以每次只要她一受傷,
血總是無法抑制地流出來。
還記得九歲時她在草原跌了一大跤,還撞到了石頭,雖然人沒事,膝蓋上的
擦傷卻遲遲無法癒合,就這麼血流不止地回到族裡,逼得族裡的醫婆用上好幾倍
的止血藥草才終於止住。
沒有孩子的體質像達瓦那樣,她和母親嚇得抱在一起痛哭,深怕自己就這麼
流乾了血而死,醫婆卻淡淡安慰說:「達瓦只是血比其他人多,所以身體裝不住
。只要等她再長大一點,就裝得下那些血,也不會一直流出來了。」
「胡說八道!血都流光了,還長得大麼?」父親倒是對醫婆的言論不以為意
,於是在父親的咄咄逼問下,醫婆才提議將黃精根拿出來讓達瓦服用。
她就是從那時開始從未停止吃藥,也是從那時開始禁止騎馬、奔跑與玩耍。
而梅朵當時還不以為意,甚至對姊姊的身體變化渾然不覺,反而覺得沒有她
在的日子,和其他孩子玩耍起來更加盡興了。
有幾回她從草原玩回來,身上沾滿了草葉與泥巴,姊姊就會一邊問她玩了些
什麼,一邊含淚捏著梅朵的手臂,直到烙下烏青的印記為止。
每次梅朵都會被捏得痛哭出聲,姊姊才趕緊抱住她拚命道歉。
但每次姊姊還是會選擇先捏疼她。
現在回想起來,梅朵終於明白那含淚的怨懟目光究竟代表了什麼。
--現在她總算騎著馬,跑得比誰都還要遠、還要瘋、還要賣力。
--縱使那樣究竟好或不好,我也不清楚。
她望著姊姊那與狂風合為一體的桀驁背影,胸口悄悄發疼起來。
等休息夠了之後,她們重新在草原上駕馬奔馳,直到平原盡頭處聳立的一座
石山,石山的頂端高聳入雲,外表盡是裸露的灰土與碎岩,或許是石山過於貧瘠
的緣故,能長在上頭的銀樹也沒有幾株。
她們來到上山的路口,由於道路不是很寬敞,所以馬兒只好被她們留在山腳處。
姊妹倆走上淺灰色的石坡,比起草原,這座山帶來的回憶更加久遠,也更加
陌生。自從達瓦禁止出遠門之後,梅朵就很少到石山上玩了,加上這裡實在沒什
麼生氣,久而久之孩子們也不再對這座山充滿興趣,而是將目標放在更遠的雪白
群山之間。
就現在看來,這座石山的魅力早已消失,梅朵很快便覺得無趣,但姊姊的表
情卻興奮無比,彷彿又變回了以前那精力充沛的孩子。
當她們走了一段路後,或許是過於無聊,達瓦便隨口找了個話題聊天。「我
聽波契說,在別的地方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不會變成種子,也不會變成小樹。」
「那會變成什麼?」
「就是死了嘛,不會變成什麼,就是死了。」
「妳說謊。」
「我是說真的。」
「那就是波契說謊。」
「不信妳去問他呀。」
「但他已經變成『芽』了啊!」梅朵氣惱地叫著。
她卻轉頭朝梅朵吐了個舌頭,然後兩人又沉默地走了段路。
「妳看過波契的樹麼?」達瓦突然說。
一被觸及這個問題,身後的妹妹立刻皺起眉,將頭別了過去。
「每天都去看,也每天都會和他說話。」梅朵故意不看姊姊臉上此刻是什麼
表情,「他長成了很漂亮的樹,葉子茂盛、果子也多,妳不覺得麼?」
然而姊姊卻吃吃笑了幾聲。
「好妹妹,妳真的很喜歡他。」
「那妳一定比我更喜歡他。」梅朵酸溜溜地回著:「否則妳怎麼會嫁給他?」
她微笑地沉默了一下。「不管怎麼著,他現在也不是誰的人了。」
「達瓦妳就是這種態度讓人光火。」梅朵咬起牙來,氣得沒將小石子踢到她身
上。
「那就請妹妹再原諒我一次囉。」她發出嘻嘻笑聲。
「喂!妳什麼都要,貪不貪心吶?」梅朵又鼓起臉,幾乎無法停止口中的抱怨
。「要阿帕、阿媽疼愛妳,又要波契娶妳,現在還要我的原諒?妳明知道我對波契
……」
「再去找個更好的人家嫁了唄,比波契好的男人多著。」她漫不經心地打斷梅
朵的抱怨,一邊以手勾著髮尾,彷彿妹妹討論的事情不值一提。
「沒有!才沒有那種男人!」梅朵奮力跺腳,險些又要哭了起來。「我已經十
五了,再晚點兒就沒人要啦!妳還能嫁給波契的弟弟,我卻到現在都還沒人提親啊!」
「波契老愛四處遊蕩。」達瓦撇過頭去,聲音不帶感情。
「妳不也是這樣才能聽到許多外地的故事麼?」
「他也很少回來,只能留妳一個在家裡,日日夜夜地等著他唷。」
「守在家裡本來就是妻子的本份呀!」
她停下腳步,用一種哀怨到接近同情的眼神看著妹妹。「妳唷……」
「幹什麼呀?」梅朵抹去眼角的淚水,又羞又怒的漲紅了臉。
「我只是覺得,他配不上妳。」
「妳有了他才會這麼說。」
「或許吧。正因為嫁給了他。」她的聲音聽來疲倦許多,就連吐息起來都時
喘時虛的。「--梅朵,唉,在這裡休息一下吧。我走不動了。」她不甘心地停
下腳步,表情難受地捧著胸口,縱使她們才爬不了多久路程。
梅朵看著她蒼白到毫無血色的臉龐,很想叫她索性回族裡算了。
……罷了,她絕不會理睬的。
梅朵也嘆了口大氣,與姊姊靠在石壁旁坐下休息。
炙熱的烈陽在天頂將兩人的頭曬得發燙,達瓦摘下帽子替自己搧涼,漆黑的
眼眸若有所思地眺望著遠方,像是在盯著什麼瞧,但當梅朵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時
,卻又什麼也沒看見。
--知道自己即將成芽的感覺究竟是如何?
梅朵突然思考起這個問題。縱使她還不確定姊姊究竟是否只是在騙她。
以前阿媽總說,芽族人若是要死了,都會先有預感;例如聽見別人聽不見的
音樂、或是看見奇怪的幻像,然後族人就會懂得要回到家中,渡過他最後的時光
,好讓自己變成的樹芽能被族人拾起、種植在芽族的家園裡。
波契就是這樣,某天他突然拖著腳回來族裡,說自己誤中了某種毒,叫朋友
非得想盡辦法將他帶回來不可。
「我可以不在這兒活,但非得在這兒死。」
他說完之後沒多久便踏進帳篷屋中,梅朵也混在議論紛紛的人群中,聽著達
瓦在屋裡發出的哭號聲。然後,當帳篷屋的門簾被掀開時,他們再見到的就不是
波契魁梧的身軀、洪亮的嗓音、以及他漂亮的黑色長髮,而是拉姆達瓦手上的一
株綠芽。
她紅著眼眶,捧著他的壯碩樹芽走出家門,在族人們的見證下種進了土裡。
……或許這就是梅朵不相信姊姊說自己要成為芽的原因。
所有族人在死前都想盡辦法回家,唯獨她卻拉著妹妹,拚了命地遠離家園。
從來沒一個人像她這樣做。
「樹……」身邊的人兒忽然喃喃出聲,驚擾了梅朵的思緒。
「甚、甚麼樹?」梅朵驚魂未定地說著。
「天頂上……算了,說來妳也不信。」她的聲音恍惚,但沒多久她便搖搖頭
,雙眼又恢復了平日的光采。「走,繼續往上走。」
「上頭沒東西了。」
「有的呀。誰說沒有?」她淺淺一笑,「我們以前爬過的老樹,還記得麼?」
「妳要到老樹那兒去?還得再爬一段路啊,妳沒問題麼?」
「是妳先問我想去哪兒的。」
梅朵哀了一聲,只好隨著她繼續前進。
「妹妹。妳見過比這座山還大的樹麼?」
「自然沒見過。」
「那說不定往後妳有機會見到呢。」她輕笑起來,像是在述說一場夢境似的。
梅朵困惑地歪頭。接下來她們就沒再說話,或許是真的走得累了,兩人的交談
越來越少,倒是達瓦不時會停下腳步發愣,或是抬頭聆聽風聲,然後堅持繼續前進。
等她們終於走到老樹時,太陽正好已西斜在天邊,大概再幾小時就要黃昏了。
她們哈著氣,一齊發出了笑聲。
老樹和她們印象中的模樣差不多,它比銀森林裡任何一株樹都還要粗壯,倆人
伸手也圍不住它的樹幹,同時卻也光禿乾枯,黑得發亮的樹上毫無生氣。
它的根深深鑽入貧瘠的石沙裡,汲取著微薄的養份,沒有半點葉片的粗枝向斜
陽伸去,梅朵看著那株樹,突然感到一抹揪心的孤寂。
「姊姊妳看……」梅朵笑著回頭尋找姊姊的身影,才發現她已經攀上那株老樹
的枝幹,試圖爬上樹頂。「--拉姆達瓦!」看到那光景,梅朵立刻尖叫起來,在
地上跺著腳。「妳在--拉姆達瓦!快下來--!」
「做什麼叫成這樣?以前不也照爬麼?」她笑嘻嘻地貼在樹幹上,沒兩下便摸
著樹枝爬了一半高。
「會罵死我……阿帕會罵死我的!妳快下來呀!」梅朵鐵青著臉繼續發出慘叫。
「樹越來越近了呢。」
「聽不懂呀--!」
「快上來呀,還拖拖磨磨的做啥?」她笑得更暢快了。
梅朵咬咬唇,只好硬著頭皮跟著爬上去。等來到她身旁時,梅朵身上的白衣服
沾滿了髒污與木屑,回去不知道又得洗多久才能乾淨了,梅朵咬著唇,連忙低頭拍
打身上的衣物。
「別管衣服了,妳瞧。」她揮開梅朵拍打衣服的手,比著前方。
銀森林在遠處變成了一片樹海,在落日的照耀下,大地鋪上一層火紅色的豔彩
,就連銀森林也紅錦似火,婀娜地搖曳著。
腳下就是懸崖與石壁,梅朵低頭望去,馬兒們不在這個方向,但肯定在另一處
開心地啃著青草。
達瓦似乎心情很好,她又哼起了歌,這次的歌聲清亮許多,也輕快許多。她身
上的燦黃衣裳天色被染成了橘黃色,臉頰也看起來紅潤得多,但那或許是夕陽給人
的錯覺。
她哼著哼著,梅朵坐在一旁,合起了她的音;她們就這麼唱著與鳥兒和夕陽的
歌謠,唱著留戀草原的孩童,以及小布鞋在草上踏出來的聲響。她們綻開了笑顏,
輕輕晃著身子。
--和她一起合音是多久以前的事?
--牽著彼此的手、交換彼此的溫度又是多久以前的事?
--開口聊的不是客套的問候,而是彼此心底的事,又是多久以前的事?
梅朵鼻頭一酸,忍不住將拉姆達瓦的手握緊。
她稍停下歌聲,側頭看向妹妹。
「要我原諒妳也可以。」梅朵看著遠方,裝作不在乎地口氣說著:「但是妳
得常回來家裡陪我。」
「這樣就行了?」她甜美的笑容帶著驚喜。
「阿媽也常說,」梅朵臉微微一紅,不好意思地別過去。「很多事情想解決
,其實『這樣就行了』。」
「……她確實都這麼說。」拉姆達瓦輕嘆了一聲,「我曾經想過追著波契走
,和他一起翻山越嶺,可是沒辦法。妳瞧。」她伸手緩緩解下其中一只長布靴,
浮腫的腳踝到小腿佈滿各種紫紅的斑點,在火紅的光線下看起來格外觸目驚心。
「僅僅是爬一座山,腿就變成這樣了。」
「誰叫妳要用那種恐怖的方式騎馬,還一口氣走了這麼遠的路。」梅朵深吸
一口氣,不敢再多看那腿一眼。
「就是這樣,德吉梅朵,妳好歹也有一雙健全的腿。」她微笑著將靴子套了
回去。「連我都嫁得出去了,妳怎會沒有人要?就怪妳自己放不下。」
「妳這是趁機教訓起我來了。」
「因為我愛妳又疼妳呀。」她呵呵地笑著,「如果真找不到好人家,那妳就
去外頭吧,聽說外頭的世界美麗得無法想像。若妳真的別無選擇,就替我去追尋
波契走過的路吧。」
「妳繼續吃黃精根,遲早會好起來的。到時妳再去實現自己的願望嘛。」
她掛著笑容,看著空曠的天頂,好像前面有什麼吸引她的東西似的。
「--我現在只想回家。」她輕輕說完,又接著跳起身子抓住另一端的樹幹
。「來比賽吧!看誰先回到家,贏的人就不用被阿帕罵囉!」
「啊!怎麼可能啊!」梅朵笑了起來,背著達瓦的身影往樹下爬,姊姊的笑
聲依稀在枝梗間迴盪。「等等我啦!」梅朵追趕那道聲響,慌張地說著,索性直
接從半空處跳下樹。
當梅朵雙腳著地的同時,姊姊的笑聲停止了。
梅朵哈著氣,笑意還掛在臉上。
她呆呆望著空無一人的碎石坡。
風輕輕吹著,四周萬籟無聲。
「達瓦?」
她笑著出聲,卻沒傳來任何回應。
梅朵沉默下來,她不時抬頭望著空盪盪的枝椏,繞著樹幹探了一圈,在逐
漸清冷的風中,她喘噓噓的聲音似乎特別明顯。
什麼都沒有。
「拉姆達瓦--?」她害怕地呼喊姊姊的名字。
她的腳步有這麼快嗎?梅朵呆愣地站在山崖邊想著,她將雙手顫抖地握緊,
貼在胸口上,遲遲沒有勇氣往山崖下看去。
別開玩笑了。她眼睛一紅,硬生生地挪開了視線。
趁著陽光還算明顯,梅朵連忙衝下了山,吹著口哨喚回那兩匹俊逸的馬兒。
牠們在風中奔來,漂亮的褐色鬃毛在夕陽下飛起,梅朵望著馬匹的身影發愣
了好一陣子,直到其中一匹馬兒用鼻尖輕蹭了她的臉頰。
風依然呼嘯著。
她抱著馬兒的脖頸,雙手無法抑制地顫抖著。
「……回去吧,達瓦說不定先走了。」梅朵拍拍馬頭,跳上其中一匹。另一
匹則溫順地跟在她身後。
梅朵連忙以最快的速度穿過平原,橘紅色的天空的另一頭開始泛青,空氣冰
冷起來,髮絲打在她臉上也特別刺痛。
梅朵喘著粗氣,胸口激烈地跳動著,黏在肌膚上的汗水很快又被吹乾,讓人
渾身發顫。
她很快便進入了銀森林,霧已經完全散去,落日最後的餘光在銀葉間勉強穿
透進來,讓梅朵只能憑著印象沿著小徑前進。
而那道燦黃色的身影彷彿還在一旁的林間旋轉、飛舞,笑著她此刻驚慌的表情。
有沒有可能……看見幻覺的人是她自己?
可能……要死的其實是自己,而不是姊姊?達瓦說不定根本沒有精心打扮,
也說不定根本沒辦法騎馬跑那麼久,達瓦甚至可能不在乎妹妹是否原諒自己。這
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幻覺。
銀葉在空中飛舞,旋轉著身子,梅朵好幾次都能看見黃色的裙角在一旁擦身
而過,雖然那也有可能是銀葉的反光,不知道啊,分不清楚了。
如果是幻覺該有多好。
想到這裡,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
再也沒有黃色的衣角或銀葉的暗光,她感覺自己像個瞎子,在森林裡憑著印
象胡亂闖。
幸好在天黑後沒多久,她的馬兒順利找到了路,出了森林。
在不遠處的高坡上,族人已經舉起火把,在帳篷中央的廣場點燃了營火。黑
夜中,燦亮的火燄高衝天頂,讓梅朵一抬頭便能輕易望見族人的方向。
梅朵雙腳又痠又麻,已經無力再夾緊馬腹,只得放慢速度疲憊地前進。
幾個大人策馬朝她奔來,手上各拿一把熊熊燃燒的火把,率先靠近的是父親
,他披著毛皮做的外套,剛毅的臉上刻著憤怒。
「下馬!拉姆達瓦呢?」父親的吼聲讓梅朵更顯狼狽,她瑟縮了一下身子,
馬匹也往後退了幾步。
「梅朵!」母親也衝了上來,她騎著馬奔來的英姿讓人想起達瓦早上奔馳的
身影。「拉姆達瓦呢?為什麼妳身後還有一匹馬?」
霎時間,梅朵身邊圍繞了七、八個大人,他們個個拿著火把,讓五官在火光
下閃爍不定,不管是誰,臉上無不掛著憤怒或驚恐的表情。
「阿媽,我好冷。」梅朵吶吶地應著,渾身顫抖起來。
母親連忙下馬,抱著梅朵的冰冷身軀將她扶下馬匹,她流著淚,將梅朵臉上
的髒污與銀樹葉撥開,梅朵被那溫暖的雙手緊緊抱著,卻完全沒有真實感。
「妳們去了哪?拉姆達瓦呢?」父親大吼起來,想伸手抓住梅朵的肩膀,卻
被母親瞪得停下了動作。
「住手,你沒見孩子渾身濕冷嗎!」
「我當然見著!但她再不說達瓦去了哪,她就得挨打了!」
梅朵愣愣看著他們,緩慢問了句:「拉姆達瓦不在家裡麼?」
他們停下了爭執聲,面面相覷著,臉上的表情難看到梅朵無法形容。
……是啊,真傻,她明知道達瓦不可能回來的。
她的馬兒還在梅朵這裡,為什麼梅朵甚至覺得達瓦會在家裡等著她呢?
--但她豔黃色的身影還在腦中揮之不去,她的笑容還鮮明著,裙襬還在飄
著,話語也還在腦中迴響著,每一個字句都分分明明。
--她不可能就這麼消失了。
梅朵抬頭望向母親,她的眼眸滿是淚水,也跟著模糊了梅朵的視線。
「拉姆達瓦呢?」父親走過來,他的聲音不再憤怒,卻依然刺痛著梅朵的胸口。
「……我不知道。」她顫聲回道。
--她不可能就這麼消失了。
「我再問妳一次……」
「我說過不知道--!」梅朵嘶聲尖叫起來,她推開母親,掄起拳頭想揮向
他,卻被他以大手輕鬆扣下,那力道讓梅朵動彈不得。
--她不可能就這麼消失了!
阿帕平靜地端詳梅朵的臉龐,柔聲說道:「那妳在哭甚麼?」
梅朵深深吸了口氣,才驚覺斗大的淚珠正從眼角不停滑落,像是一道匯聚著
悲傷的河流,毫無方向地四處奔騰。
她再也忍不住,發出憤怒的吼叫,淚水也隨之潰決,直到父親用力將梅朵摟
緊在懷中。
好痛,哪兒都痛。
達瓦明明應該在家的。
她應該要在的。不管是任何形式都行。
但偏偏是這樣--
「她怎麼可以!怎可以連個種子都沒有留給我,她怎可以這樣--!啊啊啊
啊--!」她在父親懷中哭吼起來,其他人聞言也遮起臉龐,發出尖銳的悲鳴。
「噓、噓,沒事了……」父親的聲音微微顫抖著,卻還是拼命安慰懷裡的孩
子。「沒事了……已經……」
梅朵只是一個勁地哭著。
那道燦黃色的身影在梅朵腦中又浮現了。
她撩著裙襬,笑嘻嘻地在夕陽中轉身而去,在族人一片悲傷的淚水中跟上了
波契的腳步。
那沒甚麼。
她總能搶先一步。
-《芽,完。》-
【後記】
如不合版規標準,我會自刪。謝謝^^"
這篇重寫了幾次,隔了一段時間再看還是無法滿意。
因為這系列出不了書,所以打算開放到網路上,
如果各位喜歡,那就是我運氣好~XD
所以謝謝大家看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