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創造了一台時光機器。
那是一台擁有光滑塑膠乳白外殼、鵝蛋型座艙的機械,恐怕是我研究生涯中最後的成果,
至於是不是最佳傑作--我可以斷言--
不是。
這台機器只會使用一次,就那麼一次而已。
我心情複雜撫摸機械冰涼的外殼,若說沒有眷戀那是騙人的,作為一名研究者,能看見自
己汲汲營營研究一輩子的成果具體呈現在眼前,恐怕當下便能含笑斷氣,對在學者家庭出
生長大的我而言更是如此,放棄研究無疑等於放棄自己的生命。
正當我向我的時光機器作最後道別時,我的母親無預警闖進房間。
「親愛的。」她親暱地喊我,並且走過來擁抱我。「晚餐做好了。」
我伸手撫摸她柔軟的銀髮,母親佝僂的身子恰好能縮進懷中,我能感受到她此刻平靜安詳
的心情,已經很久不曾有過這樣的時刻,我閉上眼睛抱緊她回答:「走吧。去吃飯。」
以前的她不是這樣的。
她不曾自己煮飯過,即使如此仍然不妨礙她和父親在我心中偉大的形象,他們是世界屈指
可數的偉大物理學家,誓言解開時間奧秘的先驅者,致力解開困住萬物的絕對規則。
他們深愛物理,在深奧的知識之海環繞下也深深愛上彼此的才華,結為連理,在一處科學
研究基地生下了我。
自小我就和一群絕頂聰明的科學家們生活在一起,我的父母和同伴提供我一切必須的知識
,透過他們,我也理解什麼是絕對的愛和相知相惜,我們的餐桌上少不了理論的針鋒相對
,但同時他們的嘴邊總掛著甜蜜溫和的笑意,就像現在一樣,就算我的父親過世了,年邁
的母親仍然坐在我身邊愛憐的凝視著我。
「多吃一點吧,奧斯華。」她說。
在充滿物理爭論的環境下長大,我卻愛上了截然不同的領域,我迷戀上了人腦。
我主攻神經認知領域。物理學是向外探求,而我偏愛往內挖掘,我的父母用腦剖析宇宙,
然而我在人類的腦發現無窮宇宙,殊途同歸。
我長大後依舊和他們住在那裡,成為父母親的同事,必要時為他們的理想出一份力。
這群物理學家希望製造出一台時光機器,我作為一位具有醫學碩士學位的科學家則為更後
面的時光旅行提供醫學方面的建言。
研究突破前人的瓶頸,從理論逐漸蛻變成現實。
一切本來是如此美好。
直到我父親在他五十一歲那年中風轟然倒下。
誰都不知道他的腦子裡埋了一個不定時炸彈,突然之間把我們的生活炸得支離破碎。
聞訊趕到現場的我緊緊抱住淌淚的母親,悲痛的安慰還擁有一頭烏髮的她。
甫喪偶的母親剛開始沒有明顯的異狀,我想就算查覺有異,我也會當成正常的悲傷反應吧
。在很久以後,我才明瞭她內心的城牆早在那時便無聲崩塌,表面上沒有任何徵兆,她愈
來愈頻繁往返家裡和研究室,最後甚至直接住在那裏,我以為她想盡早完成她的夢想,連
同父親的份一起。
她開始拒絕和所有同事一塊用餐,包括我,把所有的時間投入在研究中,甚至有次我半夜
偷偷駕車到研究室樓下,倚著車門望著燈火通明的八樓,母親還在工作,沒有人知道她何
時闔眼,也許她根本睡不著,我卻沒想過這點,也許我也在欺騙我自己,偽裝一切都很好
、一切都很正常,母親終究會好起來的。
一切顯得如此瘋狂,構成我們生活的某處被摧毀了,但我視而不見。
父親過世後又過了三年,母親終於完成他們的願望。
我們創造了一台時光機器。
那是一台擁有光滑塑膠乳白外殼、鵝蛋型空間的機器,所有夥伴都異常振奮,初期的試作
機只有一人環抱的大小,初次試驗的時候我也在現場,母親將時間設定成西元一八八七年
,試驗機的作用類似於在時間的浩瀚大海中打撈漂流物,機器會隨意捕捉那個時間點存在
的物體。
眾人屏息等待結果,母親顫抖的手按開機器的滑蓋--
躺在鵝蛋中的是一支維多利亞風格的煙斗。
所有人不約而同歡呼起來。
那個值得寫入歷史的晚上,我看著母親的側臉,她藍色、宛如玻璃的瞳孔裡頭好像什麼都
沒有,然後她靜靜流下淚來,我想她是太高興了。
曾經我以為時光機器能讓一切都轉往好的方向,可是我錯了。
她仍然離群索居,堅持自己一人住在研究室,拒絕搬回家裡,這時我猛然發現她的頭髮都
白了,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等到此刻發現我母親罹患重鬱症已經來不及了。
她將自己鎖在研究室內,和時光機器一起,把我和現實世界關在門外,她除了工作似乎不
想做其他事,往往好幾天不洗澡,直到我破門而入將她拖進浴室,她在蓮蓬頭的水柱下像
尊失去生命的人偶,睜著那對藍眼,眼裡沒有映出我這個兒子。
她抵抗服用抗憂鬱劑,認為那會使她精密的頭腦無法正常運作。
另一方面,她依舊超常堅持工作,簡直不符合邏輯。
研究團隊開始將時間和地點範圍縮小,提升時光機器的精準度和準確度,打撈更多不同年
代的物品,研究大樓中開始出現繩文時代的土偶、中國的瓷器、某種史前肉食動物的排泄
物,此時我母親的頭腦似乎無法負荷超量的情緒和思考,走向崩解一途。
她突然忘記我的電話,偶爾在八樓徘徊聲稱自己的研究室忽然消失了,然後,我驚訝地發
現她的眼裡又有了我,那對藍眼乘載不屬於我的愛意,驚訝轉變為驚悚--
她凝視著我,好似昔日凝視著我的父親。
當然只是偶爾,她很快便清醒過來,並且陷入更深的泥沼裡,我眼見她往瘋狂沉淪卻拉不
住她,光是我本身的存在就令她痛苦不堪。
最後,我在她的研究室發現父親使用過的馬克杯,某一年冬天消失無蹤、我出國回來送他
的骨瓷杯,原來是被現在的母親打撈走了。
這個事實讓我也到了極限。
我強行帶母親回家寸步不離照顧,她起初表現得很順從,時間久了嚷嚷著希望回去工作,
我自然不肯答應,除了像這樣彼此消耗,找不到其他辦法,母親展開消極的抵抗,我只能
陪她乾耗。
她雖然接受我的餵食,卻不肯正眼看我,我睿智慈愛的母親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母親不再看著我的眼睛笑了?
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悄悄把我當成父親的替代品?
是不是當我以為母親足夠成熟而不願意付出關心的時候,就預言今天的懲罰了呢?
佛洛伊德曾說男性都有戀母情結,我以前嗤之以鼻的理論,現在回過頭來慢慢折磨我,或
者說,我們折磨彼此,我把入睡的母親鎖在房裡,轉頭寸步不離守著房門,一面小聲喃喃
詛咒母親,形同被軟禁的母親或許也在心中不斷詛咒我,我不知不覺產生這樣的妄想,或
許她希望走的是我,而不是我的父親。
終於有一天晚上,她憑空從鎖上的房間蒸發了。
我不明白她怎麼逃出去,可是我立刻就知道她會去哪。
闖入研究大樓時,母親正嘗試把自己的手塞進那個雙手環抱大小的鵝蛋中,不論她是想把
自己送回過去,還是只想透過那個空間再次碰觸到父親,都太瘋狂了,再晚十分鐘,也許
她就失去了她的左手。
我抱著她痛哭失聲。
她呆滯地摸著我的後腦勺,安慰我:「噓,奧斯華,沒事,別哭了。」
我可憐的母親。
我可憐又誠實的母親。
我忍不住恨她,為什麼她對自己的願望如此誠實呢?
可是沒辦法,即使她漸漸不把我當成我自己,我仍然本能地深愛著她。
就像她不能不想念父親一般,我也不能不愛她,已經不明白瘋狂的究竟是我母親,還是擁
這份親情的我自己。
她和父親給了我肖似的面貌和神韻,也賦予我豐富的學識,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思索。
如果她不能待在這個時代,我會盡我所學,送她回父親還在的時代。
我會讓她如願和父親團聚。
一個月後,我牽著她來到時光機器前,現在是白天,她還認得我,她眼前的我依然是她兒
子,然而一到黃昏,她便執拗地把我當成父親,我特地選在白天送她走,至少最後的最後
,她還記得是她的兒子替她完成最後也是最大的心願。
打開鵝蛋型座艙,剛好容納一人搭乘,我扶她躺進去,彎腰仔細盯著那對藍眼睛,柔聲告
訴她:
「媽,我代替妳完成時光機器啦。我要送妳回到過去,回到妳二十四歲最好的時光,讓爸
爸永遠陪著妳,這次妳再不會離開他了。我完成妳的心願,妳開心嗎?」
我母親衝著我點點頭露出久違的笑容,我滿足地笑了,嘶啞地。
這會是她最後一次記得我。
最終,一陣閃光以後,我重新打開艙門。
我的母親還躺在裡面。
過了一會兒,她巍顫顫坐起身,她用少女的姿態倚著艙壁,揉著眼睛對我說:「奧斯華,
真的是你嗎?」
我成功了。
我讓我母親的記憶永遠停留在她二十四歲的時候。
她還沒有兒子、和摯愛生活在一起,風華正茂的二十四歲。
她再也不會痛苦了。
我成功創造出只能使用一次的時光機器。
我是神經認知學家傑克,而我的父親是理論物理學家奧斯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