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6。
手機螢幕顯示的時間像死掉似的動也不動,從進入這裡開始就沒有任何變化。至於訊
號則一格也沒有,電話撥不出去,網路也接收不到。
待在這裡已經是第幾天了?
我不知道。
這裡是個很奇妙的地方,我是誤打誤撞闖進來的。起先以為是跑進拍古裝劇的佈景,
畢竟當時我正在車水馬龍的台北街頭閒晃。
唉,台北,忽然想起海角七號開頭范逸臣怒砸吉他邊破口大罵著:「我糙、我糙、我
糙你媽的台北!」這個橋段,可惜手邊沒有吉他,但我咒罵這座城市不下百次。
扯遠了。
記得那天是個明明十一月卻像盛暑的下午,陽光刺眼得足以讓人瞎掉。走在平常習慣
的散步路線,熟悉的轉角卻不再熟悉,而是出現這條街。
它可以說是相當突兀的存在,明明是豔陽天,轉角後的這條街卻是一種破曉時天色將
明的樣貌,淡藍色的微亮天空有絲狀的雲,遠處可以看見薄薄的晨霧,所有景物蒙上一層
淡薄昏暗的藍色,好像套用藍濾鏡的相機。
除了我之外,好像沒人發現這忽然現身的街道,視若無睹地接踵經過,無人朝裡頭瞥
向一眼。
好奇心會害死一隻貓,但我不怕,所以大膽走入。更何況,我不是貓。
石板路與磚瓦屋構成古色古香的街景,牆面爬著細小的綠色青苔,樓房低矮,抬頭即
可看見一覽無遺的天空,好像身處江南小巷,如果傳來二胡或古箏的樂聲也不讓人覺得奇
怪,可以說是相當應景。
我愕然回頭,卻不見來時的路,人已身處這神秘陌生的街道。我四處探索,但所有的
樓房都沒有入口,大門緊鎖著,屋內黑暗無光。街道沒有盡頭似地無限向前延伸,樓房有
高有矮,彼此緊鄰錯落,所以我只能筆直前進。
奇妙的是,每跨出一步,腳底就會泛出藍色的漣漪,讓人誤以為待在水中。我吃驚地
一踏地,確認踩在堅硬的石板上,鞋子也沒濕。
我無法估計時間,因為雖然看起來是即將破曉,但預期的陽光始終沒有出現。手機的
時間還是固定不動。只能一直前進,途中一個人也沒有,直到腳痠覺得不耐煩,就地盤腿
坐下。屁股邊泛出大圈藍色的漣漪。
我好奇地用指尖戳著地面,一圈圈小小的漣漪跟著綻開。八成是新型的互動式特效裝
置吧?
好有趣的地方。
當我將視線從地板移開時,那個女人已經出現在面前。她穿著古裝,藍色的衣裳。身
材高挑,比例完美。比網路新聞常見的小模還要正一百倍,完全就是大明星等級,但我對
她完全沒有印象,可能是剛出道的新人?
對於看得目瞪口呆的我,她倒是很平靜,沒有被我這色狼般的眼神給惹怒。這點我很
感謝,畢竟每次在東區閒晃時只要多看路過的正妹幾眼,馬上會被回以鄙視的白眼或是厭
惡的神情。
「你好。這裡在拍戲嗎?」我問。
她搖頭,微側的臉龐好美。
「那這裡是什麼地方?看起來就像拍電影用的佈景,如果不是拍戲的話,大概是什麼
展覽?回到清朝體驗展嗎?」我開始胡說八道,遇到漂亮的女人時總是管不住多舌的嘴。
她依然搖頭,對於看不到她的笑容我有些失望。
「這裡是所有悲傷人的歇處。」她指著我屁股下不斷泛出的漣漪,「這裡容許所有悲
傷。」
我笑了。「聽起來很吸引人。但是我並不覺得難過或怎樣的,只是剛好路過。」
結果她也笑了,極淺極淡,蜻蜓點水般的寧靜笑容。「你可以否認,但你無法否認來
到這裡。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誰知道呢,搞不好出了點小差錯。你瞧,我看起來再好不過。」我一屁股站了起來
,滴溜溜轉了一圈:「活力旺盛的成熟男性,對吧?」
她沒多說什麼,只是盯著我看,那過於清澈透明的眼神看得我渾身不自在,後頸發麻
。
我迴避女人的目光,搔著過長的頭髮,「好吧好吧,你說得沒錯,我是碰上一點麻煩
,剛好欠了地下錢莊一點錢,你知道的,那些不講道理的傢伙很難纏。我想一直被討債的
生活真的讓我不好受,不過自己倒是沒發現,我只顧著怎麼跑路。這裡可以借我躲一陣子
嗎?我還不想失去手臂或是腎臟。」
女人沒有回答我的請求,翩然轉身,慢步走開。
「就當你答應啦!謝啦,大正妹!」我對著女人的背影大喊,期待她的反應。
結果她完全沒聽到似地慢慢遠去。自討沒趣的我只好摸摸鼻子,吹著口哨,一路跟在
她身後。畢竟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兩邊的街景看久了實在讓人厭倦,一成不變又無法進
入的樓房更不再有探索的價值。
女人在一棟屋前停下,走近窗台,從那裡拾起了什麼。我湊上去,發現她手裡拿著一
朵藍色的花。雖然可以辨認出是藍色無誤,但有種說不上來的奇妙感,那顏色實在過於鮮
活,濃郁且生意盎然。
手賤如我伸手去碰,接觸到花瓣的瞬間忽然身體一陣顫慄,腹部像被人狠狠地痛毆一
拳。
我捧腹跪倒,豆大的眼淚不斷掉落,無來由的悲傷讓我不能克制地嚎啕大哭。腳邊的
藍色漣漪又急又快地不斷泛出,石板路像亂雨打落的池子。
痛苦之間我看到躺在白色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面孔,然後是靈堂上的黑白遺照,還有在
火中焦黑扭曲的紙錢,所有人哭成一團,哭聲讓人心碎。獨自面對熟悉但空蕩蕩的住屋,
從此少了一人的雙人床。身體好像被刨挖去一個大洞,冰冷空虛的鮮血不斷滴落,可是淚
水很燙。
我開始乾嘔。
女人抱著雙膝蹲在我面前,輕聲說:「你不該碰的。」
「那是……嘔噁,他媽的……什麼鬼東西?」我勉強忍住嘔吐,根本抬不起頭來,只
能看著她藍色的裙擺,還有一對小巧的繡花鞋尖。
「我剛剛看到一堆奇怪的畫面,我還失去了親人?」我慢慢鎮定下來,抹去亂七八糟
的眼淚,「根本不是我經歷過的事情,那到底是什麼?」
「是別人的記憶。這裡收容記憶,所有不願意回想、渴望遺忘的記憶都能留在這裡。
」女人說。
「所以那個花就是記憶?」
「對。」
「下次提醒我千萬別手賤亂碰,直接把我手拍掉也沒關係。」
「下次?你不應該待得太久。」
「我無處可去,剛剛說過了,我正在躲債。正確來說,應該算是被追殺中。被逮到的
話下場會很慘,非常慘。」我刻意將非常慘三個字的語氣加重,偷偷觀察女人的表情變化
。她輕蹙著眉,看起來有些苦惱。可是我看得出來,她並非那種無情會見死不救的人,她
的眼神在猶豫。
我安靜等待,不插嘴、不再多話。最後女人輕嘆一口氣,「最遲只能待到你留下記憶
,然後就必須離開。」
「沒問題,一言為定。感激不盡!」我得忍住不笑,這不就代表只要不交出想遺忘的
記憶,就能永遠待在這裡嗎?
「對了,妳叫什麼名字?」我問。
女人沒有理我,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捧著那朵藍花走開。
糟了,該不會被討厭了吧?我無奈地笑,幸好已經習以為常。
在口袋摸索一陣,找到綠色盒裝的菸跟廉價的二十元打火機。叼著煙,細小的火焰將
之點燃。我發現火光跟這條街格格不入,煙味也是,這裡有一股淡淡的冷香,恰似清晨時
冰涼的空氣帶有的獨特味道。
不過管它的呢,我需要尼古丁才能繼續活下去。
就這樣,我在這條街待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