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總要有個起頭,那麼就從最初的印象開始說起。
就像童話故事開頭總是不變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的也不例外。
「大概是在我八歲還九歲的時候吧?忘了,實在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反正就是還在念
小學,還很傻很天真的那個階段。」
古裝女人認真聽著。說真的,好久沒見到這麼真誠的人了。我忽然想到一句成語,出
淤泥而不染,很適合形容她,大概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她身上我看不到一點俗世的雜質
。真的是很棒的一個女人。
啊,盯著瞧太久了,她好像有點不高興,得繼續說下去才行。
不過得先作個聲明。
「說不定你會認為我在說謊,但我保證接下來所說的都是真實的事。至少,我親身經
歷,絕無半點虛假。」我提醒。
待古裝女人點頭後我才正式繼續說下去。
*
小學的我某天發現家裡有個沒看過的人出沒,不作多想,當然是立刻呼喚爸媽。
「爸爸,樓上有人!」我一路衝下樓梯。
正在看股市新聞,沉浸在難以理解的紅線綠線還有成堆數字中的老爸不耐煩地看了我
一眼,顯然對於被打斷很是不悅。正好,媽也下樓,爸眼睛看著電視,隨口問:「你在樓
上有沒有看到什麼?」
「沒啊,怎麼了?」媽一頭霧水。
「博博說他看到有人。」
媽一聽嚇死了,差點要報警。爸攔住她,抽出高爾夫球桿,「我上去看看,如果有人
我會大叫,你就趕快報警。」說完捲起袖子,握緊堅硬的金屬球桿,謹慎地走上樓。
可是爸晃了一圈,什麼都沒看到。
「我真的有看到不認識的人在樓上。」我強調。
「什麼都沒有。」爸有點不高興了。
「有啊,真的有!剛剛還在這裡!」我不服氣地指著走廊,剛剛有個穿著汗衫的阿伯
在這裡徘徊。
「再亂說我要打你了喔。」爸威脅。雖然不甘心,但看到他手裡的高爾夫球桿也只好
乖乖閉嘴。他當然不會拿這個球桿揍我,但他打人一向很痛。
待他離開,我不死心地找遍所有房間,最後在靠近通往三樓的樓梯旁的陰暗儲物間看
到那個害我惹惱爸的阿伯。
「你是誰?」年幼的我居然笨到不懂得害怕。
阿伯陰慘慘地一笑,把手指豎在嘴前作出噤聲的手勢。
「你幹嘛躲在這裡?」我壓低聲音。阿伯一股勁地搖頭,連連揮手,示意我快走開。
我執拗地想問明白,但阿伯眼睛一瞪,急往儲物間更深處躲去。
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壯漢擦身而過,往阿伯撲去。那人渾身刺龍刺虎,長得很
可怕,像連續劇中常見的壞人。
倒地的阿伯被他又打又踹,只能瑟縮抱頭,發出痛叫。那悽慘的模樣就像被同學踩死
的無辜毛毛蟲。
「喂……你別打阿伯……」壯漢出手之凶殘讓我整個人嚇傻。
壯漢發狠猛揍,絲毫沒有要停手的意思。骨瘦如柴的阿伯看起來真的會被活活打死。
手足無措的我急得跳腳。
這時,壯漢出乎意料忽然轉過頭,衝著我獰笑。我登時覺得全身血液彷彿凍結,只剩
褲襠一片濕熱。壯漢的身體保持原來背對的姿勢,頭卻整整轉了一百八十度。
慘叫噎在喉嚨裡來不及發出,眼前一黑,我嚇得暈過去。
醒來已經是兩個小時後的事。覺得太安靜所以尋找我蹤影的媽總算在儲物間發現倒地
不醒的我。我在她呼天搶地的慘叫中慢慢甦醒,可是意識很模糊,眼前一片矇矓。
當天便高燒不退,只能像癱爛泥躺在床上。
期間爸陸續帶我去醫院掛急診,途中都是由他親自背著,我完全無法走路,意識更是
像斷線的風箏回不來,猶如行屍走肉,就連平常怕極的打針都無法讓我尖叫,因為我壓根
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
即使挨了好幾劑退燒針,但毫無起色,高燒依然不退。
醫生說狀況很不樂觀,提醒爸媽必須有心理準備。於是媽天天念經祈福,還向神明立
誓若我可以順利退燒從此每天吃早齋。爸更是動用一切人脈去尋找可信賴的名醫,每天電
話打個不停,四處聯絡。
這段期間發生的一切其實都是之後聽媽親口說的。身為當事人的我完全沒有印象,意
識跟記憶全被剝奪。
慶幸的是最後我保住小命,腦袋也沒燒壞。逐漸退燒之後,我的神智越來越清醒。
「阿伯!」這是我醒來的第一句話,那個被痛打的阿伯龜縮在房間的角落,透過關心
守在床邊的爸跟媽之間的空隙可以看到那件窮酸發黃的老舊汗衫。
「什麼阿伯?」媽簡直嚇壞了。
「在衣櫃那裡啊,有一個阿伯蹲著。」我雖然昏昏沉沉的,但很誠實。
結果爸冷不防一巴掌拍下來,痛得我眼淚直流,頭好像要裂開一樣。
「小孩子不要亂說話。」爸滿臉怒容。
「真的有,在你們背後,你看,就在那裡!」我大叫,心裡很不服,我明明沒有亂說
話。
媽遲疑地回頭一看,爸卻是動也不動。
「博博,什麼都沒有啊,一定是你看錯。」媽擠出難看的笑容。
「媽!真的有真的有真的有!」我嚷著,為什麼爸媽都沒看到?
「夠了!」爸喝斥,嚇得我噤聲。我一直都很畏懼爸,在公司任職高階主管的他自有
一份威嚴,嚴肅起來時總壓得我喘不過氣,不敢吭聲。
看著氣沖沖離開房間的爸,我心裡何其無辜。媽在床邊嘆息,擔憂地看著我:「博博
,你一定是發燒剛好,身體還很虛弱所以眼花看錯了。你乖,以後別再提這件事了好嗎?
」
「可是……」我還想爭論,媽喪氣地搖搖頭。看著難過的她,我是一句話再也說不下
去。轉而瞪向阿伯,阿伯咧嘴露出慘淡的笑容,搔搔頭,賊頭賊腦地左顧右盼,避開我的
目光。
媽發現我似乎正在注視她身後的「什麼」,語氣極不自然地說:「你、你別胡思亂想
。好好休息,我等等再上來看你。有沒有想吃什麼?」
「沒有。」我還真的沒什麼胃口。
媽關上房門之後,就剩我跟阿伯大眼瞪小眼。好吧,其實他一直刻意迴避我的目光。
「喂。」我出聲,阿伯只顧著抓癢,好像很認真想從身上抓起什麼東西來。
「喂,為什麼我爸跟我媽都看不到你?」
阿伯卻還是自顧自抓他的癢,假裝沒聽到我說的話。不管我怎麼瞪就是沒反應。
「喂!」我撐起身,感到有些暈眩,「你上次被打還會不會痛?」
話剛說完,阿伯停止抓癢。所以我確定他聽得到我說話,好個狡猾愛裝的阿伯。他看
向我,那表情好像快哭出來一樣。
阿伯慢慢站起身,走進牆裡,消失不見。
我一溜煙跳下床,奔到阿伯消失的位置,途中差點頭暈摔倒。我觸摸著牆,完全找不
到機關一類的東西,阿伯是怎麼躲進去的?
當時懵懂無知的我完全不明白這代表什麼,就連被壯漢嚇暈也是因為他的實在太兇惡
可怕。直到足夠懂事之後,才知道一個人的脖子是不可能轉動一百八十度的。
就算可以,那也絕對不是活人。
*
在那場幾乎奪我小命的可怕高燒之後,我開始看見越來越多奇怪的「人」,不管是在
大街上或公園裡,基本上無所不在,任何想像得到的地方都有可能出現。
雖然外表看起來跟正常人無異,但有股說不上來的怪,身形好像特別薄,有種隨時會
消失在空氣裡的稀薄感。
至於躲在我家的那個阿伯三不五時就會撞見。偏偏他一律對我視若無睹,能裝傻就裝
傻,假裝我其實看不見他。
這些「人」尤其喜歡陰暗的地方,樹蔭下跟學校的廁所裡特別多,害我每次尿尿壓力
都很大,因為背後有一群人在盯著看。其他同學都沒發覺,還是尿得很自在,偏偏只有我
卡彈。
我終於明白,好像只有我看得到。就像當初爸跟媽都看不到阿伯。為了避免重蹈覆轍
,我絕口不提,當成是自己的小秘密。可是小學生不擅長把持秘密。
某次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經過一處車禍頻傳的十字路口。我注意到馬路的正中央站著一
個女人。車子在她身邊來去不斷,卻無車減速,好像壓根沒看到她似的。
因此我明白,一定又是那種「人」了。
我經過時好奇一瞥,嚇得當場慘叫。女人的臉只有半邊,另一邊像被砸爛的西瓜,凹
陷大半,鮮血結成暗紅色黏糊糊的膏狀物,幾塊碎骨穿破皮肉,半顆殘缺的眼球掛在無法
稱之為臉頰的一團爛肉上,肉裡還夾著凌亂稀疏的頭髮。
不單是臉,她的半邊肩膀跟手也不見了,破爛不堪的羽絨外套沾滿血污。
她漠然瞪著馬路的另一端,一直瞪著、瞪著。
那淒厲可怕的模樣令我嚇得魂魄幾乎出竅。彷彿是注意到我在看她,女人冷不防轉頭
過來,那顆眼珠順勢掉落。
我尖叫,瘋子般狂奔逃離現場。結伴回家的同學們以為我發神經,呆站原處看著一溜
煙跑走的我。隔天去學校在眾人的逼問下,無力招架的我終於吐露秘密。
他們的反應果然跟當初爸還有媽一樣。都以為我在鬼扯。我急於辯解,卻招來更多不
信任的眼神。
一個平常陰沉不與人來往的同學聽到我們的吵鬧,露出很不協調的笑臉,興致勃勃地
湊過來。
「你一定是有陰陽眼。」他斷言。
「陰陽眼?」同學們聽見新鮮的名詞,很好奇地問。
那陰沉的同學很是得意,好像在傳授絕大機密:「陰陽眼就是指你看得到鬼。陰陽眼
很難得的,不是每個人都有。你可以看到一般人看不見的東西,還能跟祂們溝通。我也好
想要,我已經在找師父學了,有一天我也會打開天眼。喔,天眼比陰陽眼更高級!」那同
學自信滿滿地說。
眾人卻是一片嘩然,好奇的、驚訝的、猜疑的諸多目光打量著我,彷彿看著動物園裡
展示的珍禽異獸。
我不是沒有懷疑過看到的是鬼,但是「他們」的模樣跟正常人無異,而且電視上出現
的鬼不是七孔流血就是猙獰可怕,所以我沒有將兩者聯想到一塊,卻是好蠢好天真地以為
是偷偷造訪地球的外星人,只有某些被選中的對象才看得到,比如我。
也因為沒有可以其他傾訴商量的對象(記得嗎?我爸直接動手巴我頭了),只能獨自
胡思亂想,我只好將就滿意外星人這個答案。
當這個同學說我看得到鬼時,遲鈍如我才終於恍然大悟。
原來我看到的一直都是……
想起那個躲在儲物間的阿伯,原來他也是鬼嗎?難怪爸媽都看不見。
就這樣,我有陰陽眼的消息被同學傳開,加油添醋之後更是變成數種誇張的版本。什
麼我除了可以看見鬼之外,還能跟鬼聊天、考試的時候會叫鬼去偷看答案、或是叫鬼藏在
廁所裡嚇人、甚至連有風吹過女同學的裙子時,都牽扯是我教唆鬼去掀的。
小學生就是這樣幼稚,但在所有同學認為我平常都跟鬼打交道的共識下,我百口莫辯
。因為眾人的過份渲染,這謠言居然傳遍全校,不認識我的人也都知道在某個年級有個看
得見鬼的傢伙。
原本單純天真的小學生活就這樣陷入不斷的謠言裡,直到畢業。
我還記得六年級下學期時不斷哀求爸媽讓我換到其他地區的國中就讀,這樣就能避免
再度與小學同學們狹路相逢,免得我在國中也因為有陰陽眼的傳言待不下去,重複小學的
惡夢。
為此跟爸媽爭論不斷,他們都不相信我看得到鬼,只以為是叛逆期到了,犯了自以為與
眾不同的中二病。
「你再胡鬧我就把你送去念住宿的私立學校。」爸在破口大罵之後嚴肅表示。他的威
脅一向說到做到,我只好私下轉向跟媽求救。
「博博,你就乖乖聽你爸的話,先就近念這裡的國中。那間國中的升學率很好啊,資
優班有一半以上都考上前幾志願。上高中之後就比較不會遇到以前的同學了。」身為小學
老師的媽說得頭頭是道,她早就透過念師範大學時的人脈鎖定住家附近幾間升學率不錯的
國中。
好死不死,小學同學畢業後幾乎也都是選擇那間國中就讀,因為離家夠近。
而且媽一向對爸唯命是從,從來不曾反對過爸的意見。
我欲哭無淚,求助無門,幾乎考慮要逃學。天天處在那種漫天謠言的壓力讓我不時胃
痛,嚴重時甚至站不起來,只能像條死蟲趴在桌上。胃痛發生的次數多到老師以為我在裝
病,特地寫聯絡簿跟爸說。
結果我又是被一頓臭罵。
「小孩子好好唸書,不要成天搞一些有的沒有的。不要一直拿陰陽眼跟看得到鬼這種
事胡說八道!」爸氣得拍桌,杯子整個被震倒,茶水灑了滿桌。媽連忙拿抹布來擦,安撫
爸的情緒。
我咬牙忍住,回到房裡才偷哭。
我坐在床與書桌之間的小間隙,將身體塞了進去,想假裝自己不存在,那就不會有這
些亂七八糟的鳥事,爸媽不相信我、同學瘋狂傳謠言、老師認為我特立獨行還有裝病。
我將頭埋在雙膝間大哭時,一陣冷風悄悄吹過。
有「什麼」出現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