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狼狽的我回到房間後痛快洗了熱水澡,頂著懶得整理的溼漉頭髮直接趴在床上休
息。後背被鐵鏟砸到的部份還在隱隱作痛。
涼快的冷氣舒服得令我昏昏欲睡,加上徹夜未眠,眼皮不自主地沉重闔上。可惜不時
被細語中斷睡意,坐在梳妝桌前的小柚跟高挑女鬼不知道在說什麼悄悄話。
「博博,先把頭髮吹乾再睡。」媽叮嚀,無聊地亂轉電視。
「為您插撥一則新聞,南投郊區驚見棄屍!死者的屍體被藏在井裡,目前警方已循線
鎖定嫌疑人,正全力逮捕歸案……」我聽到後立刻從床上跳起,衝到電視前看個仔細。
出現在畫面中的赫然是今天那座古井,周圍已經拉起封鎖線。接著畫面轉換到濟公廟
,幾個凶悍的員警正在裡頭搜索,臉色蒼白的運動衫大嬸被記者團團包圍,麥克風像鐵叉
往她刺去,害得驚慌失措的大嬸活像待宰的感恩節火雞。
「原來這間廟是騙子!」發現受騙的媽不悅地拿出手機,撥給當初介紹她濟公廟的同
事,從充滿火藥味的對話內容可想而知媽氣炸了。
我得忍住歡呼免得讓媽注意到,但仍忍不住笑。小柚跟高挑女鬼已經抱在一起發出開
心的尖叫。
「什麼事這麼高興?」尚在發洩怒火的媽還是注意到我在吃吃傻笑。
我趕快收斂笑容,「沒什麼,只是覺得壞事曝光壞人要被抓很高興而已。」在試圖矇
混過去時,小柚仗著媽看不到祂所以頻頻朝我扮鬼臉。這還是第一次看祂這麼開心。
高挑女鬼不像小柚那樣喜怒哀樂都表現在臉上,相對鎮定多了。但她緊緊握拳,久久
看著電視,直到跳至下一則報導仍未移開視線。
「恭喜。」我由衷為祂們感到高興。
小柚再次尖叫,像中樂透一樣抱著高挑女鬼又叫又跳,接著又開始哭,不過這次是喜
極而泣的眼淚。高挑女鬼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放聲大哭的小柚,輕拍祂
的頭。
這消息令我振奮不已,但還是難敵睡意與鬆懈後的強力疲累,連什麼時候躺回床上都
記不得,直接沉沉睡死。
「喂……醒醒……」睡夢中聽到耳邊有人呼喚。
我睡眼惺忪地睜開眼,高挑女鬼蹲在床邊。
「幹嘛?」想繼續躲回夢鄉的我口齒不清地說。吃力地抬頭看清時間,床頭櫃的電子
鐘顯示兩點二十分,當然是凌晨。
「最後可以再幫我一個忙嗎?不會很麻煩,只是想請你假裝成我寫封信給我的家人,
就說我出國唸書,之後會直接定居在那裡,很長一段時間不會聯絡,叫他們不要擔心。字
跡可以稍微潦草沒關係,我寫字不好看。」高挑女鬼懇求。
原來是想編個理由不讓家人發現自己早就過世。不過這能夠瞞多久?也許瞞多久不是
問題,而是想給一個交待,至少不讓家人發現祂已經死掉的真相。寧願當個遠走他鄉的不
孝女兒,也不要讓家人知道死訊而痛苦嗎?
隔壁床的媽睡得正熟,於是有能夠輕聲說話的餘裕。我從行李翻找出筆記本跟便條紙
,把祂想說的話一一紀錄下來。邊寫,眼睛卻莫名發酸。
「你怎麼哭了?」高挑女鬼訝異地問。
「打呵欠啦,我想睡覺。」我抹去眼淚,好丟臉。跟家人生死兩隔、始終掛念對方一
定很不好受。
把內容都寫下後,我將筆記本放進背包最深處,「回台北之後我會把信寫好再寄出去
。祢……有回家看過嗎?」
高挑女鬼哀傷點頭,抱膝坐在地上。我將頭擱在柔軟的枕頭上看著祂,「還有什麼要
我幫忙的嗎?明天早上我就要離開了喔,再來可能就沒辦法了,除非祢跑到台北找我。」
「你做得已經夠多了,謝謝。不過,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麼?」
「將來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能拋棄老婆跟孩子喔。」
「啊?現在說這個太早了吧,連有沒有人願意跟我結婚都不知道……怎麼突然講這個
?」
「還記得在山上的時候我說過自己不是學生,而是上班族嗎?」
我記得。
高挑女鬼幽幽地說:「其實我爸在我剛念大學的時候跟我媽離婚。原來他在外面有女
人,我媽也知道,只是為了我還有哥哥所以隱忍沒有拆穿。我爸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除了
伸手要錢,後來還會動手打我媽。所以當我爸離開家裡時我覺得好輕鬆,覺得終於擺脫他
了。
「偏偏我媽很愛我爸,一直說家裡需要有一家之長。我很不服氣,我不相信女人都一
定要依靠男人才行,所以休學跟朋友一起開店,可是生意一直很差。後來聽說那間濟公廟
很靈驗,所以傻傻跑來求,沒想到會上當最後還羞憤自殺。
「你說,我是不是很笨很衝動?」高挑女鬼自嘲。
相對於啞口無言的我,祂顯得異常鎮定,事不關己的輕鬆口吻聽來讓我心裡一陣酸,
是歷經怎麼樣的過程才能表現得這麼雲淡風輕?我還想多幫祂作些什麼,卻無能為力。只
能生著悶氣,為什麼這麼不公平?為什麼祂會遇到這種事?會遇到假濟公師父這種爛人呢
?
「我覺得祢很勇敢。」我脫口而出。祂意外且感到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瞬間詞窮又困
窘的我趕緊岔開話題:「祢叫什麼名字?信封好像要填寄件人。」
高挑女鬼眨眨眼,「我都忘了。我叫徐湘婷,水字旁的湘,女字旁的婷。」
見我直接用原子筆抄在手上,湘婷笑說:「太好了,你的字跟我一樣醜,不用刻意假
裝了。」
「我是故意寫醜配合祢的。」我亂講的,因為不管怎麼努力控制筆桿,字就是醜得渾
然天成又無可救藥。
「真的?不用這麼委屈哦。」湘婷嘴上說得酸,卻笑得很甜。「對不起吵醒你,你繼
續睡吧。晚安。」
「晚安。」臉頰發燙的我匆匆地用棉被遮住頭。幾分鐘後臉頰是冷卻了,腦袋卻還一
頭熱得難受,才把棉被拉下透氣,發現湘婷站在窗戶邊,看著漆黑的夜色發呆。
「祢不休息嗎?」我問。
湘婷轉過身,搖頭,身形朦朧似霧,幾乎融進夜色。
「那祢半夜都在幹嘛?」
「跟平常一樣,一直都清醒著,到處遊蕩,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那個……如果祢哪天無聊或不知道要去哪,還是需要幫忙可以來找我,雖然台北有
點遠、我不一定幫得上忙,總之我盡量試試就是了。」
湘婷看著我,很久很久,什麼話都沒說。我被祂瞧得尷尬,趕緊道過晚安,又把頭藏
回被子裡。大概是睡不著了。
隔天。
坐在駛離旅館的計程車上,我透過後車窗看著連連揮手的小柚,還有目送我離開的湘
婷。豔陽藍天下的祂們看起來青春洋溢,卻再也沒有青春的權利。
*
回到台北之後,我沒有立刻去找陳老師。一直有股奇怪的預感,想著或許還不是時候
,必須再等一等。
照常返回學校上課,同學盡問是不是加入阿飄進香團到處祭拜、還是去修煉操鬼術之
類沒營養的問題。多年以後回想起來,覺得他們實在很適合去當記者。
我期盼著這最後一學期趕快結束,將小學生涯就此劃上句點,只因為暑假不必再見到
熱衷於造謠起鬨的同學們。
我盼著,同時不斷練習跟同學打哈哈,開始像配戴面具般常駐著蠻不在乎的笑臉,還
有盡說些違心但無傷大雅卻能讓氣氛歡樂的虛假言語。湘婷某種程度上影響了我,我模仿
她將自己的遭遇看待得事不關己,卻驚覺好難,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依然練習。
暑假前夕的夜晚,睡夢中忽然有意外訪客。
是湘婷。她跟先前看到的樣子很不同,是作時下大學生流行的打扮,正好符合她的年
紀。很漂亮,還化著淡妝。
「噯,我要離開了。」她笑,隨後認真地提醒:「你要記得當時的約定哦,長大之後
絕對無論如何都不能拋棄老婆跟小孩。如果你到時候都沒人要的話……」
湘婷欲言又止,手指捲著垂肩的烏黑髮絲。
「頂多、頂多我投胎後嫁給你啊!」她咬著下唇,臉泛蘋果似的紅暈,「開玩笑的,
上當了吧?」
一陣柔和的光芒漸漸將她籠罩,湘婷緩緩消失。
「再見了,許嘉博,要成為負責任的男人喔!」
夢裡的最後,迴盪她的叮嚀跟漸遠的銀鈴般笑聲。
後來看新聞才知道假濟公師父落網了,難怪湘婷會來跟我道別,祂的悲願已了。
眼睛又莫名發酸,就像那晚抄著湘婷要寫給家人的信。
在偷偷擦去眼淚時,我暗自祈禱她跟小柚下輩子一定要過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