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聲音,我不會忘記。
即使經過了這許多年,我還是記得很清楚。
一開始是金屬碰撞石頭,感覺像是金屬掉下去,接著一陣清脆聲響後,石頭在碎石路上拖
行的聲音。
由遠而近,再飄遠,再靠近。時而清脆,時而含糊。
那是鐵鍊在碎石地上拖磨的聲響。
以一個癌症病患而言,姑姑是個堅強而令人傷腦筋的病患。不只是讓醫生跟家屬困惑而已
,我們猜想病魔大概也很頭痛。
她跟病魔共存了五年。
對醫生來說,沒開刀,反覆棄療,還可以撐上五年非常少見。姑姑說,她要用健康的堅持
與癌症共存。
『就當它是比較囉唆的寄生蟲就可以了。』擔任一輩子教職的姑姑一派輕鬆地說。
五年過去了,寄生蟲牢牢地抓住她的肚皮,從這個器官蔓延到另一個器官。當腹部開始漲
大,她身邊的每一個人心裡都有數了。
有一天,吃完飯,她突然說:『我不想被冰起來。』
沒頭沒尾地,讓大家愣了幾秒 。
反應快的長輩立刻聯絡住在鄉下的二叔,好不好給個方便。
告別到處是精密儀器的病房,離開素負盛名的一級醫院。一行人,連同準備好的醫療器材
,浩浩盪盪地來到二叔田野中的透天厝。
每一位長輩,都安排好時間,每天來回都市與鄉村之間,就是為了陪伴她最後的時日。
一個半月後的子夜,我們接到電話,要我們火速趕往二叔家。怕是晚了,就來不及了。
『我要見每一個人!』倔強的姑姑據說是這麼霸道地宣布。
姑姑從三樓,被攙扶到一樓,緩緩爬上壽床。就是最後的最後,她也不要人家幫助。
『我還有手有腳。』坐在壽床上,她用虛弱的聲音說自己的霸氣十足。
然後我們誦經,祝福她的最後一程。
金屬拖地的聲音是在誦經沒多久之後開始的。從遙遠的巷口傳來,與我們的念誦交錯。
南無阿彌陀佛。
咧耶咧耶。
南無阿彌陀佛。
咧耶咧耶。
聲音逐漸逼近時,我覺得不尋常。清晨四點,是哪戶人家裝潢施工嗎?搬家嗎?
鐵鍊拖磨碎石地的聲音,會存在在很多鄉下孩子的記憶裡。田野之間,腳踩出來的路就是
路了,也用不著柏油瀝青。搬運物品偶爾會用鐵鍊來增加牢固性,農忙的機械也偶爾用得
上。
所以我知道這是什麼聲音。
那是銀色橢圓相扣的鐵製長鍊,在碎石地上拖行所發出來的聲音。
咧耶咧耶。
我趁空拉了跟外子說:『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外子偏了偏頭,對我搖頭:『妳聽到什麼?』
我說:『鐵鍊在地上拖行的聲音,已經一段時間了,從遠而近。』
外子一臉歉然地說:『沒有耶。妳會不會是太累了?』
我們回到姑姑身旁繼續誦經,姑姑的氣息開始不穩,一下有力、一下遊絲。
南無阿彌陀佛。
咧耶咧耶。
聲音從前門來。
南無阿彌陀佛。
咧耶咧耶。
聲音到後門去。
南無阿彌陀佛。
咧耶咧耶。
鐵鍊磨地的聲音繞著房子,咧耶咧耶。
聲音響亮地快遮住誦經聲了。
我很認真地跟外子說:『沒聽見嗎?』
外子疑惑地看我:『什麼?』
『鐵鍊拖地的聲音啊!該不是什麼小偷?宵小?』
前門響起鐵鍊的聲音,我猛地抬頭看向敞開的大門。
沒人。
外子說:『二叔養了幾隻狗,前幾天被投訴到人家田裡追蝴蝶,把人家種的東西踩得亂七
八糟的,說不定暫時用鐵鍊綁起來了。』
『二叔用鐵鍊綁狗?』我很不相信。
『稍早二叔跟爸提到這件事情,我聽到了。』外子看著我滿是不信的表情:『真的啦,等
一下妳自己去看,是狗餓了。』
南無阿彌陀佛。
咧耶咧耶。
聲音在窗邊響起。
我踱步回到姑姑身旁。
姑姑輕聲說:『他們來了。』
大伯問她:『誰來了?』
姑姑微笑說:『我好久不見的爸爸跟媽媽,還有......他們來接我了。』
姑姑數著在場的家人們:『唔,美國的就算來,阿國還沒到。』
堂姊連忙回答:『哥哥臨時去急診室幫忙,剛剛說離開醫院,可以過來了。』
當醫生的,就是不值班,也得待命。
姑姑說:『你們休息吧...我要等阿國!』
鐵鍊的聲音不知何時,停了下來。
小堂姊神情古怪地拉我到旁邊細語:『妳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我說:『我老公說是二叔養的狗...』
她看著我,一臉不信地搖頭:『二叔不可能用鐵鍊綁狗!』
我想她是真的聽到了。
我拉她回到姑姑旁邊:『事情辦完再說。』
幾分鐘後,狗鳴叫了兩聲:『汪汪!』
接著是引擎聲由遠而近。
表哥風塵僕僕地進門:『我回來了!』
姑姑沒睜開雙眼,輕聲說:『當醫生的人,時間都不是自己的,要好好照顧自己,多關心
家人。』
表哥牽著姑姑的手,跪在她身旁:『我會的。』
南無阿彌陀佛。
不知道是誰開始,誦經又繼續了。
姑姑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你們沒有那麼醜嘛。』
南無阿彌陀佛。
她忽然鬆開了嘴唇,溢出了一口黑色的血,濃稠之中帶著一股臭味。
姑姑走了。
南無阿彌陀佛。
咧耶咧耶。
鐵鍊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起。
我猛然轉頭尋找。
南無阿彌陀佛。
咧耶咧耶。
鐵鍊的聲音到了門邊。
南無阿彌陀佛。
咧耶咧耶。
在後院!
南無阿彌陀佛。
咧耶咧耶。
在大門旁。
南無阿彌陀佛。
咧耶咧耶。
聲音尋著之前接近的方式,逐漸遠離,逐漸消失......
姑姑嚥氣之後,我們又唸了10多分鐘的南無阿彌陀佛,才把移靈入棺的事務交給久候多時
的葬儀社人員,讓他們主導禮儀的一切。
趁這個時候,我得了空,跑去找二叔的狗兒們。
一群狗兒被二叔圈養在車庫後方的空地,二叔在地上鋪了稻草跟舊衣。幾個大碗,空空的
,旁邊有個灌溉引流,大概是給牠們喝水用的。我注意到沒有欄杆阻擋牠們進出。
我逐步靠近狗兒們,盯著牠們的脖子要看清楚。
突然,二叔出現了:『吃飯了喔。』
四、五隻狗狗一字在大碗前排開,努力搖晃尾巴。
狗狗搖晃尾巴接受主人的慈愛。這是個可愛的一幕。我卻無法感到溫馨,因為這時我看得
異常清楚,二叔的狗狗們脖子上沒有鐵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