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秋最近很倒楣，顧青青在電話裡莫名的生起氣來，使他難受得像被掏空了靈魂似的，就
連打電話詢問原因的勇氣也失去了。
衰事卻不停找上他。先是南京大學交流處的人打電話過來，說他的文件有瑕疵，將他的交
換生申請給駁回，再來是投遞的履歷、畢業的論文也都被退回。
想到去不成南京，也沒辦法順利畢業，工作更是沒有了著落，他失魂落魄，漫無目地的走
在深夜的街上，直到雙腿都傳來陣陣的酸痛，才發現已不知身在何方。
他叫了輛計程車坐回宿舍，此刻天光微亮，天空呈淡藍色。盛夏熾熱的暖風在這樣一個早
晨也令人感到幾許涼意，吹的思秋的臉上一片濕漉漉地。
他躺倒在床邊，難過的不能自己，然而一股不甘的感覺卻始終揮之不去，他並不是一個厚
臉皮的人，一連串的打擊也使他心力憔悴，但他卻隱約覺得，青青對他似乎有什麼誤會存
在。
不能讓她就這樣誤會下去，就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也得問清楚，好好的道歉才行，思秋
這麼想著，飛快地輸入了那個號碼。
＊
昨夜，李蘭兒並沒有在顧青青家過夜，喝完了涼茶，她便辭別了顧青青，回到她父親那兒
了。戰事將起，想必有不少事該打點、商量的。
顧青青幾乎一夜未眠，起了個大早，匆匆盥洗罷了。
今天她穿了件粉色雀身旗袍，腳上穿的也是粉色的繡花鞋，配上秀麗的容貌和玲瓏有緻的
身段，這身打扮既襯托出了一種摩登的美感，又有著古典的優雅。
她那樣蒼白無力地神情沒有破壞這樣的美，反倒是添上了幾分我見猶憐的姿態。幾個伺候
她的老傭人，不分男女，一時都看呆了眼，直到陳媽輕輕咳了幾聲，才回過神來。
用過早膳，顧青青才思量著要不要和在城市另一頭忙著工作的父母面談一番，電話鈴聲便
急促地響了起來。
「我是梁思秋。」她一接起話筒，還未出聲，電話那頭的男聲便先道。
「哦，是你？」顧青青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但隨即說出了這些天來懸在心頭，不吐不
快的一句話：「對不起，是我誤會你了。」
思秋先是一愣，隨即一喜：「沒關係，我早猜到了是誤會，只是明年我去不了南京了。」
他將最近發生的衰事一一說給了她聽。
顧青青聽了半响，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眼框帶淚地道：「我…想多聽聽你說些事，可
能我在這兒住的時間不會太久了，以後你每天都給我打電話，好麼？」
她覺得這個男人實在是太神秘了，她想知道，他是怎麼知道這麼多東西的。她想更瞭解他
。
思秋忙不迭地答應了。自那天起，他倆就固定每天通電話。顧青青自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
，思秋也不得不承認她的文學造詣不像一個十幾歲的少女能擁有的。她的才氣驚人，文思
敏捷，都令他著迷不已，那是他一輩子也到不了的境地。
他知道，她未來必會是一個名留青史的重量級作家。他經常唸他的文章給她聽，她也指點
出不少問題來，往往都是一針見血。
顧青青也纏著他問東問西的，名曰考究，其實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她先是考他的歷
史，再考他的知識，有些從思秋嘴裡說出來的話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以至於顧青青總是
半信半疑，但對於在歷史上的事件，他說的卻一一應驗了，包括了戰爭的走向。
李蘭兒的父母已經從上海回到了南京，她給顧青青捎來了消息，國民政府的部份軍隊已經
開始進駐上海。
她問過他，關於公祭日的事，他卻不大願意細說，是怕又惹她不開心了，只以：「從遠東
昇起的烈陽，焚滅了美麗的古都。」這樣一句話，隱諱地形容了那次災難。
日子一天天過去，烽火漸濃。兩人的感情，也透過這麼一字一句的堆疊，漸漸升溫了。
＊＊
七月底的某一天，在電話中，沒有任何徵兆地，也沒有任何準備地，思秋便脫口說出了那
句話：「青青，我想見妳。」
這一次，他不在拐彎抹角，也沒有過多的言語，他只想見她一見，他就是想見她一面。接
下來的事都不重要，他想見她，看看她的樣子。
這樣的感情是如此的熱烈，以至於他想藏也藏不住。話一出口，思秋便有些後悔，只是說
出去的話，是收也收不回來的，他只得屏氣凝神地等著她的回覆。
顧青青心頭一跳，說到底，她真不明白他到底是什麼人，不管她查了多少科學雜誌，看了
多少外國文章，他說的幾乎都在起步，或是只是個設想而已，但聽他的口氣，卻好像全都
實現了似的。有時候她會想，他簡直，簡直就像從未來來的一樣。
她沉默了一陣，終究還是回道：「哦，你都不瞭解我是個什麼模樣，是方是圓，就想見我
？」
他鬆了口氣，道：「就是因為不知道，才想知道。」戀愛中的人，總是對自己喜愛的人有
一種美好的想像。
「我如果是個醜八怪呢？」顧青青道。
「那也沒關係。」思秋沒有半分猶豫，這是實話。
「那…如果我是個老太婆呢？」顧青青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問這句話，但她就是這樣問了出
口。
思秋笑著道：「那更沒有關係了，我是個喜歡懷舊的人。」這也是實話，他並不是個喜新
厭舊的人，總留著不少有紀念價值的東西捨不得丟。
顧青青聽到這句話就覺得胸口堵堵的，很是難受，好像她不喜歡聽似的，一時間，兩人陷
入了寂靜之中。
忽然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傳來，家裡的一個傭人匆匆的上樓，對著她一禮道：「小姐，李小
姐來找你了。」
他們今天的對話也在此劃下了句點。
李蘭兒今天穿著一身寶藍色緹花緞旗袍，面上略施粉黛，她和父母將要前往武漢躲避即將
到來的戰爭。她是要來道別的。
兩人都不言語，就這麼在客房裡對坐著。李蘭兒突然站起身來，她柔柔地順著顧青青的髮
絲輕撫而下，像在感受最昂貴地布料似的，直摸到她的側臉，才開口，語氣凝重地道：「
妳也別讀什麼大學了，我看這次，恐怖不像以往那些小打小鬧。上海來的最新電報，日軍
也在上海布防了。」這是勸她和她一道避難去的。
顧青青也知道南京待不久了，卻有一種倔脾氣，她輕輕避開了李蘭兒，抬起頭來回望著她
，眼底滿是堅毅：「那能說走就走，我父母都還在這兒呢。」
她的父母都是國民政府的官員，平日裡忙的昏天暗地的，她難得才能與他們見上一面。
她又想到了思秋的事，想和李蘭兒聊聊，但實在是不知該如何說起，只得尋了個頭道：「
還記得我上次給妳說的那通電話麼？」
「記得，怎麼了？」李蘭兒道，她有點兒意興闌珊了。
「我覺得，這通電話有點兒不尋常。」顧青青揀了些比較無關緊要的事和她說了。不然何
止是不尋常足以形容的，簡直是不可思議了。
李蘭兒受到西方唯美主義和印象主義的影響，平時老將自由戀愛、羅漫蒂克放在嘴邊。在
全上海，乃至整個南方，她也是極時髦前衛的人物。顧青青認為她或許能給自己點意見。
李蘭兒雖然沒什麼心情，但還是耐心的聽她講完了好些事，才笑道：「我是不懂這些的，
我只知道，如果妳真是喜歡他，怎麼也該見他一見的。」
「嗯，我知道。」顧青青應了一聲，便陷入了沉思。
一下子，兩人又陷入了無聲的寂靜。
「時間不早了罷，我也該走了。」李蘭兒看著顧青青那副恍然失神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
苦意，起身向她告辭了。
顧青青送走了李蘭兒。獨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這時她還不太懂時間這樣一個巧妙的東西
的概念。但她似懂非懂的知道，他與她，似乎是處在一條河的兩端，他所在的河道，是她
還未經歷過的，兩人只是藉由高聲呼喊來傳遞訊息，並不能觸及對方。
而如果真如她猜想的那樣，她還要在這條長河上漂泊七十年，才能真正見到他。這樣一個
陌生而搖不可及的男子，於她來說是危險的，她最好的選擇就是忘了他。
＊＊＊
思秋最近忙的不可開交，上午有課，下午要去打工。他去南京大學的交換生申請雖然被駁
回了，他卻還是可以去南京玩的，他打算存錢在暑假結束前去一趟南京。
令他煩惱的是，自從上次他提出見面的要求後，顧青青已經好幾天沒接他的電話了，本來
他下班後都會打給她，一直聊到晚飯方休。
女人真是難以琢磨，你永遠不會知道到底為什麼得罪了她，明明聽上去並沒有拒絕你的意
思，卻突然又不理采你了。
這幾天，顧家的大宅總會響起陣陣電話的鈴聲，又約莫在六、七響後歸於寂靜。家裡的僕
人們是沒有資格，也不會去接電話的，只要青青小姐不接，那他們也只能由著它響。
而顧青青也不是不想接這個電話，她是多想見見他。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是無論如
何也見不到他的。她只是聽著那鈴聲急急地響起，又戛然而止，每響一次，便在她的心頭
上添了一分苦澀。
幾天過去，已是八月初了。顧青青一到教室便聽見了同學間熱烈的討論：「南京大學教授
會通過了遷校重慶的方案。」同日，她的父母也差人來知會她，政府可能考慮放棄南京，
他倆即日將前往重慶，要她收拾好必要的行李，與他們一同啟程。
顧青青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樣快。她僱了輛黃包車，一個人來到了玄武湖畔走著，不由
得想到李白詩中的一句：「亡國生春草。」這個美麗的古都，不久就要毀滅，然而，她卻
什麼也做不到。
顧青青回到家中不久，正招呼著傭人打點行李，電話的鈴聲又在大宅中響起了。
這次，她不在躊躇，接起了電話，一聽見是思秋的聲音，就搶白道：「我們見面吧。我會
在臺北三線路東線最大的一棵樹下等你。」那是她不知設想過多少次的約會地點。
思秋一時充滿了狂喜，他強忍著喜意問道：「時間呢？」他並不知道在那，但查一查總是
會知道的，他以為那是她一如既往的風格，也是給自己的考驗。
「你決定唄。」顧青青隨意道。此刻她也是豁出去了。在離開南京前，她深深相信，在他
口中那樣一個美麗、和平、充滿了理想與希望的城市裡，兩人終究能夠相遇。
「十月一日的中午好嗎？」
「好。你說仔細點，是那年的十月一日呀？」以防萬一，她還是問了，抱持著最後一次希
望。但願這一切只是她的妄想，他不過是一個平凡的、思想前衛的普通青年。她倆最大的
距離是公里，而不是年月。
但他卻無情地粉碎了這個微小的願望。
「當然是2007年的10日1號了，我連一天也等不了，那能等到明年。」他笑著道，聲音中
充滿了期待。他是永遠也不會知道，七十年的等待是多麼地漫長。
「那就到時見。對了，我這兩天就要搬家了，你別再給我打電話了。」顧青青幾乎是從牙
縫中擠出這幾個字，才能忍住不哭出來。
思秋還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之中，並不能察覺到她的異樣。
顧青青掛上了話筒，淚水再也止不住，一滴晶瑩的淚珠從她眼角滑落，火燙燙地，劃過了
她的頰邊，落在漆黑的話筒上，她摸摸上面的淚水，卻是冷冰冰地。
顧青青當晚便收拾了行囊，隨著父母去重慶了。她只讓傭人們帶上隨身的衣物和錢財。
當然這個電話也是不能帶的。可以想見的是，當南京被摧毀後，她再也不會接到來自他的
電話了。
在人海茫茫中，他們互相只認得對方的聲音，即使有一天擦肩而過都不會知道。兩人的交
會點，只有在那個約定的時刻。
待到那時，她卻已經八十好幾了。
八月十三日，人在重慶的顧青青收到了一封電報，國民政府與日本帝國於上海的市區與郊
區的沖突，終於演變為了全面交戰。
上海是中國首都南京的門戶，也是中國經濟、工業的中心，日軍對於此地勢在必得。
是役，兩國共投入了近百萬軍隊到這個血肉磨坊之中，三個月的激戰裡，每日都有數通電
報傳來，報信的人在顧家於重慶的別府進進出出的，卻沒有一人是帶著喜悅之情。
她的父母本是政府事先安排來做為先遣的一個保險，如今戰況不利，這批人員的擔子也越
發的重了。
最終這場戰役還是以日軍的勝利而告終。南京這座古城，也在十二月十三日迎來了它的毀
滅。
＊＊＊＊
思秋去理了次髮，將向來雜亂的頭髮好好打理了一番，臉上也刮的乾乾淨淨的，他穿上了
準備好的合身西裝，灰色西裝外套搭白襯衫，讓平時埋首文字裡不修邊幅地他看起來也有
模有樣的。
他一直覺得顧青青是個有些傳統的女孩子，那就更不能不在第一次約會給她留一下個好的
印象。
思秋沿著三線路東線，也就是中山南路的人行道一路走下去，終於找到了一個有別於其它
路樹的大樹。它立在路中間，枝葉繁茂。
遠遠地，他便看見了一個纖細的少女的背影，穿著一件粉色的連身吊帶洋裝，裙擺在微風
中輕輕搖曳著，她手上垮著一個女式小包。突然，風有些大了，她用手按著她一頭烏黑的
長髮不使它被風吹亂，回過了頭來。
＊＊＊＊＊
戰爭一度陷入了膠著，在那最壞的時刻裡，顧青青的父母甚至起了異心，妄想靠著通風報
信在未來的日本帝國中換取一官半職。所幸這些計劃都被她暗中破壞了。
因為她清楚的知道這場戰爭的結局。
中日戰爭一結束，國共內戰隨之而來，顧青青的感情卻蓋過了理智，她苦勸父母跟隨國民
政府的結局就是，他們一家一同來到了臺灣。
這時她已快三十歲了，父母不是沒有給她說過媒，但都被她一口回絕。
她已心有所屬。
來到臺灣之後，顧青青家中的經濟狀況早已大不如前，家裡傭人也早就散的差不多了，她
的父母也對她勸他們選擇國民政府的決定很不諒解，與她疏遠了。她獨自在臺北租了一間
房子，靠教書為生。
十月一日。
顧青青正伏在案前寫著信，她臉上帶著甜甜的笑意，好像想到了什麼快樂的事。她筆間輕
觸，寫下最後一字，卻是淚流滿面地模樣了。寫完信後，她將信裝入準備好的牛皮紙袋中
用紅線纏緊了。
顧青青捧著一株小樹，來到三線路東線，順著人行道漫步而行。這裡的一草一木，她都是
熟悉的。在臺北這幾年，每到這天她便會到這走走。
但她知道，那兒不會有人在等她。時間，是那麼的漫長。
眼見四週沒人，她偷偷地將小樹在一處種下。便順道去拜訪她的好友李蘭兒。
李蘭兒已經結婚有段時間，她的老公是位飛行員，長的英俊帥氣。顧青青有段時間沒去看
她了，都怪她老想介紹她老公的那些飛行員戰友給她。
顧青青使了個眼色，讓李蘭兒將她老公支開，暗地裡拿出了一個牛皮紙袋遞給她。
李蘭兒還道她終於想通了，要自己替她說媒，歡歡喜喜地收下了。顧青青卻鄭重地囑咐她
，一定要叫她的兒孫將這牛皮紙袋在上面寫的時間、地點，送給一個人。
她答應了。她往後的半生，都為這個決定而懊悔不已。顧青青是她這輩子見過最才華洋溢
，最美麗的女孩，她於她來說，並不僅僅是普通的閨中密友而已。如果自己當時是男孩子
可能也會追求她的。
顧青青將牛皮紙袋交給她後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她的宿舍中除了剪碎了的旗袍碎片外，一
切如故，就好像她只是出了趟遠門。
只是她再沒回來過。李蘭兒也再沒見過她。
每次回憶起好友，她都忍不住掉下眼淚。她好想再見她一面。
顧青青回到了她獨居的宿舍中，挑出了她最喜歡的一件粉色旗袍穿在身上，自她家道中落
後，她已好久沒有穿這件旗袍了。
她順道挑出了另一件她不那麼喜歡的，將它一刀刀給剪了。空蕩蕩的房間裡，柔順的料子
被鋒利剪刀給剪開的聲音是如此異樣。讓人感覺被撕碎的似乎不止纖維而已。
顧青青曾經聽一位老人說過：「這人呀，你死的時候是幾歲，便永遠是那個年紀了，再也
不會變。」
她希望他能看到自己最美的樣子，她要讓他看見自己最美的樣子。顧青青看著綁在樑上的
，由旗袍碎布所結成的索，淒然一笑。
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
不等思秋出聲招呼，那個少女便飛也似的跑到他的身邊，帶來一陣香風。她幽怨地瞪了他
一眼：「怎麼來的這麼遲？人家腿都痠了。」
不待思秋細想，她便拿出了一個牛皮紙袋遞到了他面前道：「吶，這是我奶奶要我拿給你
的。」那紙袋已經發黃，也不知有多少年頭了，但上面乾乾淨淨的，沒有一絲污漬，看的
出來經過良好的保存。
思秋呆了一呆，忙道：「妳不是顧青青吧？」
少女一副鬼靈精怪的樣子，也不回答，只是拿他開玩笑道：「什麼青青，我還紅紅呢。」
她看著思秋投來的認真眼神，不由失笑道：「不是，我叫夏婉兒。」
思秋自認識顧青青起，一直有股古怪的感受，只是他自始至終都給忽略了，現在才一股腦
的全冒了出來。
「那妳奶奶叫什麼名字？」他又問道。
夏婉兒睜著圓圓的大眼睛望著他，眼波流轉，不知在想些什麼，卻老實的答道：「我奶奶
叫李蘭兒。」
他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的。也不是她，那本應該在這的人去那了呢？他腦中亂成了一團
。
夏婉兒看到他這樣失神，拍了他一下，道：「哎，你發什麼愣呀，看看裡面不就知道了嗎
？」才算是喚回了他的魂。這個牛皮紙袋可以說是她家的傳家寶了，她一直好奇裡面到底
裝的是什麼。
思秋把牛皮紙袋上綁著的紅線一圈圈繞開，打開一看，裡頭裝了一張信紙和一張黑白照片
，他將信紙倒出，一攤開，就見到那娟秀工整的字跡。
信的內容只有寥寥幾行，他卻深怕看漏了一字，聚精會神地細細讀了起來：
思秋，這些年來，我已在夢中無數次幻想了你的容貌，是高、是胖、是瘦、是矮，最
終在夢中我見到的卻是個有著靦腆笑容的大男孩，你總是肆無忌憚地闖入我的夢中將我帶
走，卻又在夢醒時消失無蹤。
我得了一個不治之症，這是我們如何也醫治不了的絕症，或許在你述說的未來，總有
一天可以的，但我等不到那一天的到來。
我的生命，我的容顏，正被它一點一滴的奪去，怎麼也不能使之延緩一二。
我願在最美的年華逝去，留下最美的身影給你。
請別為我哀傷，這是最好的結局。我們註定是沒有結局的。
1951，臺北。顧青青絕筆。
讀到這裡，思秋才如夢初醒。為什麼我是這麼的笨，沒有想到，青青說的地名，從來都是
舊的。他早該想到。雖然她極力隱瞞，但是他還是能感覺的出來，她對許多事物一驚一乍
的，他卻不當回事。
他的腦子木木的，明明是酷熱難當的天氣，一股涼意卻從腳底升起，將他整個人包圍了，
他的胸口感到一陣窒息，像有什麼東西在裡頭爆炸似的，攪作了一團。
再拿出照片來。黑白照片上，一個穿著旗袍，身材婉約的女子正對著他微笑著。女子正處
在女人最美麗的年華，像脫去青澀的果實，明豔不可方物。她面上掛著的笑靨之美，更不
能以言語去述說。
思秋一言不發地撇下不知所措的夏婉兒，轉身離開。他深低著頭，不願讓人看見他面目猙
獰，咬牙切齒的模樣。
但不論怎麼想要抑止，他都沒辦法忍住那無邊的悲傷。他就這麼在中山南路的一隅樹蔭下
失聲痛哭。
本來晴朗的天氣也突然陰暗了起來。轟地一聲巨響，斗大的雨點像子彈似的落了下來，打
在人身上激起陣陣疼痛。這雨來的又急又大，雨聲卻恰好蓋過了思秋的嗚咽聲。
幸而路上正好沒什麼行人，他一路走下去，只跟一對夫婦擦肩而過。不知為何，那兩人經
過他之後卻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神情複雜的，定定的注視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
思秋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他不曉得該怎麼辦了。是他疏忽了。但他又要去那裡找她呢？
一想到他連一天也等不了，而她卻要經歷如此漫長的等待，他的心就宛如刀割。他努力不
去思考，但這念頭就像一柄又利又薄的尖刃。一遍遍、一層層的，慢慢剮至他心中地最深
處，直達骨髓，直透入靈魂。
他脫下身上穿著的西裝皮帶，將它綁在樑上。這美麗的圓帶著魔性，幽幽的，像隻定情戒
指一般，對著他發出了邀請，只消戴上了，便是海誓山盟。
思秋怕忘記她的電話，將筆記本照著那老舊紙張上的尺寸撕了一小塊下來，再一筆一劃地
寫上號碼。
他將寫有號碼的半頁筆記與顧青青的黑白相片一同藏在了胸前。
如果說妳最美的樣子是在這個時候，我也想停在這裡。這樣我倆就能夠在時間的長河中一
道同行了。這會是一個沒有盡頭的旅程。
在瀕死之際，思秋似乎看見了黑白照片中的顧青青走了出來，來到了他的面前，對他笑著
，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他伸出手去，想牽起她的手。
＊＊＊＊＊＊＊＊
夏婉兒回到家中，她在奶奶面前永遠是那麼的乖巧，她走到了奶奶的病榻邊上，抓起她的
手靠在自己臉上，用她稚嫩的臉蛋去感受奶奶的氣息。奶奶的手溫暖而粗糙，那是生命的
熱度，那是歲月的痕跡
她對著微微睜開眼的奶奶撒嬌道：「東西送到了。」
李蘭兒看著她的臉，抬起手來摸摸她的頭，笑道：「青青，妳終於回來了。」她眼中的快
樂像要溢出來似的。
夏婉兒彷彿明白了什麼，眼中噙著淚水，道：「嗯。」
李蘭兒好像又覺得有些累了，她含著笑意，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全文有點長所以分兩篇，如果有對什麼地方有疑惑我在下些註解，大部份東西都有經過
考證，只是細節可能比較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