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東的外婆在我小學時過世了。
說真的，我現在已不太記得外婆的長相。
外婆過世的原因我不記得也不敢問我媽
因為我媽年紀很輕便北上工作
最後嫁給了台北人的我爸，忙著侍奉公婆所以很少回娘家
媽媽連外婆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無法孝順外婆，應該是我媽最大的遺憾。
小時候回南部，總是一家五口擠一輛車，由爸爸開夜車回到外婆家的三合院
早晨五六點到外婆家後，爸爸會去補眠
我們幾個屁孩與表兄弟姊妹則在路邊或田裡狂奔玩耍
接近中午時，各家親戚陸續開車來到三合院集合，大家再一起開車去餐廳吃飯
因為我們離外婆家最遠也最少回去，媽媽總是跟外婆有說不完的話
每次中午開去餐廳的路程，外婆都搭我們的車，抱著我坐在前座
這也成了我對外婆最深的印象之一
外婆過世後，我很常夢見兒時回南部的場景
三合院的長廊，宗祠的香爐，院子裡的長板凳
媽媽和姊妹們與外婆在廚房的傳統爐灶前七嘴八舌地煮飯聊天
夏天在菜園棚子下切片的大西瓜
還有抱著我坐在前座的外婆和媽媽用聽不懂的客家話聊天
我總是夢見自己轉過頭去看著外婆微笑的臉，問媽媽她們在笑什麼
不記得媽媽回了我什麼，但我總是在醒來前會看見外婆開心的笑臉
每次的夢都一模一樣，同樣的時間看見爸爸轉方向盤，同樣的時間轉頭看外婆
剛上高中時的某個晚上，我又夢見了同樣的場景
自己在前座看著窗外的三合院與甘蔗林，外婆一樣抱著我和媽媽聊得不亦樂乎
但這一次我卻無法轉過頭去
夢境漸漸變得真實，我甚至能聞到汽車的冷氣的味道
我低頭看了自己的手，發現我的手不是每次夢見的小時候的短胖手
而是當時已變成大人的滄桑老手（欸？！）所以我理解了自己不是平常那樣作夢
再度試著轉頭卻徒勞，於是我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外婆
這一次外婆沒有笑，而是認真地說了一些話
說的一樣是我聽不懂的客家話，但我能感覺到她是在說給我聽的
聽著聽著，我開始哭了起來，然後我就醒了
醒來後我也不敢告訴我媽，怕提起外婆會讓媽媽難過
一方面也有點自責自己應該要把客語學好
那次之後，我再也沒有夢過外婆家相關的夢，我也逐漸淡忘當時夢見過外婆
前陣子的家族聚會裡
表兄弟姊妹們聊起被其他親戚爭家產而拆光的外婆家
我忽然想起這件事，就跟他們說了
沒想到有幾位表哥表姊都說他們也夢到過外婆
外婆在夢裡說（他們聽得懂客語）
大家要乖乖聽媽媽的話，要當好人，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一定要孝順
外婆要走了，但是會繼續保佑大家，總之就是要聽話
我外婆有非常多子孫，但她只挑選了幾位去道別
這些與她在夢中相見的孩子都是跟她很親、聽得懂客語的人
唯獨我是一年只見一兩次面，連她說話都聽不懂的小孩
為什麼會選上我，我也很好奇
大概是怕出現在我媽的夢裡會讓她崩潰吧
另一位來與我道別的，是一位親如家人的阿姨
她是我爸摯友的太太，多年前因為癌症辭世
生病的最後一個月，我們幾乎每天都去醫院陪她，也看著她逐漸衰弱
阿姨離開的那一天，原本已從醫院回家的我們不知為何覺得莫名心慌
於是在晚上九點又去了醫院
那天晚上，我們在阿姨的病床旁看著她心跳加速後逐漸停止
幫她擦洗更衣念經，一路陪著她到殯儀館送她離開
看著一個人的生命從有到無，焦急卻什麼也做不了的無助，真的是世上最痛的感覺
告別式過後不久，父親節前夕
我夢見了阿姨來了我家
夢中的她穿著暗紅色七分袖上衣，因化療而掉光的頭髮也都長回原本的樣子
她笑笑地說自己過得很好，說還有好幾個地方要去，所以要先走了
我竟然也爽快地回答說”好啊”，並在擁抱後便讓她離去
醒來後，因為想知道到底是我自己腦補還是是阿姨回來道別
我打了電話向為阿姨準備後事的朋友問了那件衣服
阿姨的朋友說她的確為阿姨買了一件紅色七分袖
包起來放在棺木裡一起火化了
我沒看過那件上衣，但我描述了夢中看見的衣服，的確就是她買的那一件
數日後，阿姨的兒子則夢見她身穿袈裟，笑吟吟地向他揮手
我不知道阿姨為何先來看我而不是去看家人
也許是希望我們能在父親節時去陪伴叔叔
不要讓叔叔一個人跟兒子大眼瞪小眼吧
在那之後，我花了兩三年時間調適心情
從每天哭著上班、避開一切會讓我想起阿姨的事物
到後來能夠冷靜地談起她生前的事
儘管偶爾聽見某些歌還是會無法克制地流淚
但已沒有椎心刺骨的痛
只有伴隨思念淚水的微笑
我想，離開的人在辭世前，心中一定都會掛記著深愛的人
所以我們也應該時常想起他們，儘管很痛
但那是他們存在過世上、人生曾充滿意義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