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哄哄鬧鬧的人群,他們兩人來到了遠離塵囂的河堤邊,一路上于春嬌都沒再
說半句話,看得出來心情不是很好。倒是跟在一旁的薛志明,雖然剛剛當眾受到廟
公的奚落,卻沒有影響到心情,也準備好要跟于春嬌說什麼了……
「妳應該早點跟我說妳家開宮廟,」薛志明看著遠方打棒球的人影說道。
「什麼意思?早點?你是說,早點說你就不會想跟我在一起了,你就不會…….」
夕陽下,微風吹過于春嬌的髮稍,也吹動她有些濕潤的眼角,「喜歡」兩個字黏在
嘴裡,說不出口。
高中之後,于春嬌就不想讓班上同學知道她家是開宮廟的,尤其是當宮廟文化與陣
頭被貼上一些負面標籤後,她怕這「宮廟女兒」的身份,一開始就讓人有先入為主
的印象。尤其她爸爸又是乩童,更是與她在學校的形象格格不入。這也就是為什麼
,她不讓薛志明送她到家門口的原因了,她希望在喜歡的人面前,只有她的身影,
沒有宮廟的背影。
於是,出於一種自我防衛或自卑心態,當她聽到薛志明這麼說時,馬上引發了不好
的聯想。
「嗯,如果妳早一點讓我知道………..」薛志明故意拖了很長的空白,忽然就是對
著前方大喊道:「我……會…..更…..喜….歡…..妳!」
這一喊嚇到了在河堤運動的所有人,跑步的、遛狗的、騎腳踏車的紛紛轉過頭來,
一顆高飛球也因為這一喊,外野手當場漏接,被判安打。
「你神經病喔!」于春嬌也嚇了一跳,手推了薛志明,雖然生氣,但嘴角卻是上揚
的,夕陽下更顯甜美。
「好啦!這就是我不能說的秘密,」兩人邊走邊牽著腳踏車說道:「我的阿嬤在娘
家那就是有名的仙姑,聽說這天賦也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在她十五六歲時,有一
次去河邊洗衣服,忽然漂來一條白手絹,她覺得那看起來新新的,而且應該也是女
孩子家的東西,於是便撈起來帶回家。誰知回到家的晚上,她竟然像發瘋一樣又哭
又笑的,不是拿菜刀砍人就是鬧著要自殺。
村裡的人趕緊將她架去祠堂,祠堂除了供奉祖先,還有一尊三太子的塑像,是庄頭
的主要信仰。在那個年代,哪一個人生病了,誰家牛不見了,誰突然撞邪了,都會
來拜請三太子問事,並由乩童和桌頭轉達神意。
於是在太子爺降駕後,原本白髮蒼蒼,行動遲緩的乩童,忽然瞬間像小孩一樣,面
色紅潤、全身上下晃動,微閉著雙眼以童音指著我阿嬤說道:「妳是什麼人?為什
麼找上她?」
這時被村中壯漢架住的阿嬤,忽然一陣邪笑,然後滿臉幽怨,怪腔怪調地看著乩童
說道:「這女人前世搶了我尪,這輩子又能嫁給一個田喬仔。我上輩子被人拋棄,
這世人又遇人不淑,最後淪落風塵投水自盡。既然被我遇到了,我哪會讓她這麼好
命、這麼快活!」
「妳這隻青瞑牛!」三太子罵道:「別人命好是前世有修,做善事才有好福報。妳
命壞就是因為妳起怨妒心,造了好幾世的惡業才有報應,要是妳不肯悔改,還是起
怨妒心,到時輪迴投胎做畜生,莫怪本太子沒先跟妳說!」
「我不管啦!如果不讓她殺幾個人,也造些惡業最後再自殺,我不甘願啦!」那女
人也被逼急了,說時要衝上來教訓乩童,幾個壯漢攔都攔不住。
那乩童趕緊結了一個法印,在衝上來的女人頭上一拍,我阿嬤當場昏厥在地,眾人
只道以為逼退女鬼了。沒想到乩童卻在空中不斷比劃,繼續跟那厲鬼纏鬥,最後是
三太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降服那怨氣沖天的女鬼,但也讓乩童在退乩之後氣喘
吁吁,全身傷痕累累。
後來那一晚,我阿嬤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全身紅光,身披冑甲腳穿雲鞋的少年,
對她說道:「我的乩身年紀大了,所以法力才施展不開。我算過妳有道緣,本太子
欽命妳做我的乩身,不可推辭!」
她醒來後也嚇了一跳,不敢告訴父母,畢竟當時民風保守,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從
沒想過自己會當乩童。但這時,那個老乩童卻找上門來,原來是他昨天也做了同樣
的夢,夢見中壇元帥要他來找我阿嬤,傳授她做乩童的事。
大人們一驚,趕緊以手轎請示神明,在三次聖筊授意下,我阿嬤就成為村莊中第一
個女乩了。」于春嬌在微風中說起了阿嬤的往事,薛志明點頭且專心聽著,他見識
過靈異的世界,對這種神鬼之說當然更是尊重。
「我的阿嬤很厲害喔!」于春嬌繼續說道:「可能就是太子爺說的有道緣,在成為
女乩之後,也像是開啟了她靈異體質的開關。不管是學寫符籙、法咒、科儀、天語
等法事都能很快領悟,而且在三太子附身後更是神力大增,各種求神問事的疑難雜
症都能順利處理。
聽說隨著她不斷修道,與常年跟神靈接觸後,她已練就一對能通靈的雙眼,不需神
明上身,就能知道這人是否有不乾淨的東西跟著,或是那人的劫數與吉凶。但她從
不會主動跟人說,除非是那人有機緣來相求。因為她總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劫與業
,命定的吉凶禍福,算的清清楚楚。你幫人擋了劫難,那些業障帶來的冤親債主就
會來找你算帳。我問她:『那這樣阿嬤幫人解惡消災,不也是幫人擋劫難嗎?』她
說因為她有太子爺作主,太子爺悲憐眾生,又神力無邊,自然能幫就幫。如果沒有
太子爺應允,自己也不敢擅作主張。
我阿嬤在成為女乩之後便終身茹素,本來也打算替天行道終身不嫁。但有一次在她
坐禪靈修時,忽然太子爺在她耳邊暗示道:「妳命中有一段姻緣,是累世的因果所
致,這輩子不還,下輩子還是要還。修行在人,好自為之。」
說來這麼巧,隔天就有一個媒人拿著照片來提親。我阿嬤雖然是女乩,但她年輕時
可說是非常漂亮,很多村人都來打聽婚事。而這次的對象正是鄰鎮的一個田喬仔,
也就是我阿公,聽說他當時有來偷看阿媽,一看就驚為天人,當場煞到。當時因為
外曾祖父覺得對方家裡有錢,嫁過去應該可以過上好日子,所以就答應了這門婚事。
那個年代的婚事,就是父母做主,做人女兒的也只能聽天由命。當時,我阿嬤知道
父母已經答應了,也無可奈何,只好要對方答應一個條件,那就是既然知道她有在
修道,嫁過去後自然也是帶著太子爺的分靈來嫁。阿嬤會敢這麼說,當然是已經得
到太子爺的應允,而阿公因為太喜歡阿嬤了,所以也只好接受。聽說當年阿嬤帶著
太子爺來陪嫁,新娘轎子後就跟著一頂八人大神轎,還成為地方上盛談的美事。
原以為嫁過去可以當一個安心修道的少奶奶。沒想到,正如我阿嬤說的,阿公就是
她命中註定的劫難,這筆情債,這輩子不還,下輩子也終究要還……..
我的阿公雖然長得一表人才,從小就是個公子哥,現在的高富帥,但卻是不學無術
,什麼正經事不會幹,花天酒地吃喝嫖賭卻是樣樣在行。在他爸爸媽媽死後沒幾年
,就把分到的家產給全敗光了,然後整天像個酒空只會伸手要錢,四十多歲就因為
愛喝酒肝硬化過世。
在阿公敗光家產的那幾年,都是靠阿嬤白天替人做裁縫,晚上問事的人給的紅包,
養大家中幾個孩子。她曾說過,太子爺說香油錢妳可以用,但這輩子也別想富貴了
。我曾問過她:『阿嬤,妳既然這麼會看,妳怎麼沒看出嫁給阿公會這麼辛苦?』
她說:『憨孫,我跟你阿公是相欠債,這世人不還,下輩子還要相見啊!』
我的爸爸是我阿嬤最小的一個兒子,卻也是最不中用的一個,他似乎完全遺傳到我
阿公愛賭又不正經的個性。很年輕的時候,就拋下我媽和我,不是在西餐廳找機會
看能不能成為大明星,不然就是在賭場跟人輸贏。後來有一次,聽說欠了黑道好大
一筆賭債,所以就『出國深造』,好幾年都不敢回家。那一陣子,每天都有刺龍刺
鳳的人找上宮來,但都被我阿嬤有如神明的氣勢給趕了出去。
直到後來有金主幫他喬事情,他才回到家鄉,那時我已經上國中了,有很長的一段
時間,我都很怕這個陌生的爸爸。那時聽說他身體已經不太好了,在外面的時候甚
至曾在鬼門關前走一遭。阿嬤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所以拜請太子爺幫忙,就說
這兒子秉性不壞就是懶散,希望太子爺作主,留他在宮裡做個廟公,如果機緣成熟
,提點他做神明乩身,也算是將功贖罪,替天行道積積陰德。
大概是太子爺知道我阿嬤這數十年來,真的是虔誠敬奉無有疑心,再加上阿嬤年紀
真的也大了,體力已經不像從前這麼流利。所以太子爺算是勉強同意阿嬤的所求。
但降乩這種事,真的是靠與神靈之間的感應,老爸起乩常是時靈時不靈,好險有阿
嬤在旁看著,所以才沒出什麼亂子,但常常有一些啼笑皆非的事情發生,也不知是
太子爺在跟老爸玩,還是老爸自己胡搞亂搞,他平時就是這樣瘋瘋癲癲語無倫次的
,大家也習慣了。所以剛剛我爸說的,你可不要放在心上喔!」于春嬌又看了薛志
明一眼,只怕他被自己的廟公爸爸給嚇到。
「不會啊!我覺得你爸講話蠻有趣的,至少我知道我的名字台語要怎麼講了。」
「哎喲,你很煩捏!」于春嬌笑著拍了薛志明一下。
兩人就這樣笑鬧著,不知不覺來到了于春嬌的家門口。
「春嬌!」這時忽然聽到有人叫自己,她轉頭一看,原來是阿嬤正坐在廟口的長椅
上,搖著蒲扇,似乎在等她回來。
春嬌趕緊收斂住笑容,叫了一聲「阿嬤」。一旁的薛志明剛剛聽了阿嬤的故事,知
道她是奇人,心中更是萬分尊敬,也趕緊打招呼道:「阿嬤,妳好!」
阿嬤看到薛志明,只是點點頭,然後就轉頭說道:「春嬌,恁媽在灶腳煮晚頓,妳
去給她幫忙,等一下叫恁爸來呷…..」
「好!」春嬌要進去前,又轉頭依依不捨看著薛志明,並揮揮手小聲說道:「明天
見!」
「明天見!」薛志明也揮手應道。
然後就在于春嬌進去之後,坐在廟口的阿嬤似有深意地看著薛志明,黑暗之中, 擺
在膝上的蒲扇,竟然不小心滑落………
待續.......
緊張緊張,刺激刺激,待續待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