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殺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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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小時候，總是有些東西可以把我們嚇個半死，有人害怕童話裡的火龍，有人擔
心床底下有小丑，指甲刮黑板，或是看到成績單的老媽。在一些聊天裡，公開把你的恐懼
講出來，不是件羞恥的事，有時還可能得到一兩個認可，還有認同的眼光和同仇敵愾，不
過，我從小就對自己的恐懼，三緘其口，任憑人家怎麼問，我都一概不回答，因為我知道
，講出來，一定會有人笑我：
因為我這輩子最害怕的東西，叫做超級市場。
雖然我看不見你們，但我可以聽見你暗自竊笑的聲音，不過，也許等你多了解我的世
界、跟我的人生故事多一點，你就會成為我的同伴，拍拍我的肩，告訴我害怕超市真的有
其道理；故事的源頭，得追溯到幾年前，那時我十一歲，小學四年級，那年，我們的鎮上
，新開了間超級市場。
對一個幾乎位在星球邊陲的小鎮來說，超市，連鎖咖啡店，甚至是便利商店也好，是
件多麼震撼的大事；我還記得，那時鎮上大夥成群結隊，號召一起前進超市、感受文明的
洗禮，我爸，我媽，我哥，還有我，自然是加入了這趟文明探索之旅。
超市很大，人好多，鎮上彷彿在這開起了歲末聯誼會，北區的高等精靈、南區的混血
精靈、或是包括我們這種三分之一精靈，還有幫我們做牛做馬的地靈、擺攤的矮妖、甚至
連獸人移民都獲准加入這趟朝聖。我永遠記得第一次踏進超市，那種整個世界唾手可得的
震撼感──幾年來，我們這裡一直得不到中央的開發計畫垂青，世界剛經歷過一場大戰，
許多地區重建復甦，好多地方都注入新型列車、魔導電塔、和各種新時代的產物；但本鎮
直至今日，才等到了超級市場的進駐，罐頭，泡麵，沒見過的精裝巧克力，微波食物環繞
著我們，政府口中『現代力量』充滿我們全心全靈，其狂熱程度，讓我媽一口氣買下一打
泡麵食，甚至還激動的哭了。
不過，比起這些，鎮民們最想來超市一探究竟的，還是所謂的『靈肉』製造過程：靈
肉，本世界最高檔的肉品，根據統計，一個小鎮裡的一個中產家庭，一年能吃上兩次，就
已經代表這地區的高度開化。靈肉極其珍貴，吃了可以增強魔力，各式進補效果，自然是
由在地政府主掌配額，只能經由超市，或是核可餐廳烹調處理。我嚐過這玩意一次，那天
我爸升遷，他一時興奮就開車直奔城裡，買了幾斤回來給我媽做大餐，我們滿心期待，卻
發現這肉實在不很美味，隔天去診所給醫生檢測魔力，也毫無增強現象，讓我爸很失望、
我媽狂罵他浪費錢、而我哥則聳聳肩，說靈肉這種高級品，本家配不上，希望爸媽就此看
開。
儘管跟靈肉的第一次接觸如此不佳，但一想到可以在超市裡看到現場的靈肉製作，我
們一家人還是很興奮，我們早就有耳聞，靈肉不只是強健國民的好東西，同時也是我們跟
舊時代切割的象徵：代表我們不再為人所奴役，要做自己的當家主人。當時，我還記得超
市的廣播響起，靈肉的製作秀即將在十分鐘後上演，而本超市非常榮幸的邀請到某大城的
某位名廚，要來親自動刀，並且現場開放五十位民眾試吃：超市裡的大家，爆出歡呼，而
我跟我哥，早已經拔腿衝刺，希望成為那五十個幸運兒之一；也許肉並不好吃，但只要一
回到學院，可以跟同學炫耀自己品嚐了第一塊切下來的靈肉，這樣的誘因，足以讓孩子克
服任何萬難。
我們來到靈肉區，那裡早已擠滿了人，人們爭先恐後，希望可以搶得一個好位子；而
在人群圍繞的中央，一個大玻璃櫃，蓋著一塊鮮紅布幕，不用言語就可以知道誰是主角；
在超市的後方，兩名保鑣護著那位特別邀請的廚師，廚師的手中閃著一長一短的刀子，所
有舞台上的佈置已經就位，而靈肉的烹飪過程，即將大開我們這些孩子的眼界。
現場，有幾個超市人員打算發放號碼牌，但人群你推我擠，特別是獸人，這個天生適
合做粗工的民族，同時也是跳樓大拍賣的好手。由於現場太過混亂，加上那位名廚天生熱
愛作秀，只見他刀子一揮，喬好臉頰上的小蜜蜂，直接對在場眾人高呼：「各位親愛的朋
友，」他大喊，「由於你們的盛情難卻，加上今天肉量充足，我宣佈，今日將加碼，多開
放現場名額五十位！」
此言一出，人們的瘋狂更是難以抵擋，我跟我哥交換眼神，直接趴在地上，開始往前
鑽行；這就是十一歲、和十三歲小孩的優勢，只要不怕踩，不怕撞，任何小孩都能搶到前
頭，得到他想要的任何東西；我跟我哥，很快來到前排，趁著超市人員，正在解決一樁顧
客糾紛：一位矮妖，堅稱他比一個精靈先來，因為牠的超長鼻子，絕對比那位精靈先卡到
了位子。趁著他們喧鬧，我跟我哥從狗爬，猛然一躍，趁亂摸走了兩張號碼牌，當塵埃落
定，號碼牌發完，工作人員開始清點一百位幸運兒時，我跟我哥奮力舉起牌子，兩個大大
的號碼，38和41，讓我們贏得了前五十位、不但能品嘗靈肉，還可以近距離觀看名廚動刀
瞬間的見證人。
在人群後方，我媽又哭了，我爸則感到很驕傲，認為我們三分之一精靈什麼沒有，但
敢衝敢撞，一直是我們鎮民引以為傲的特徵。我跟我哥，就這樣跟著另外四十八位中獎者
，開始往前，依照工作人員指示，團團繞住那個玻璃箱，而名廚，拿出了更多刀子，把它
擺在玻璃箱旁，一張藍色的大桌上，接著，廚師開始念念有詞，刀子綻放出幽光，我哥跟
我說，靈肉處理起來，要特別謹慎，對刀子施法，是非常關鍵的一個步驟。
廚師施法，圍觀的五十人竊竊私語，而我百般無聊，只想趕快看到靈肉製作，就在那
時，玻璃箱突然傳出撞擊聲，上頭的紅布抖了兩下，沒扣好的那一端，突然失重下滑，廚
師依然專心將魔力注入刀子，兩個工作人員則搶上來，連忙將遮掩的紅布拉回原先位置，
但我卻在那一瞬間，看到了玻璃箱內、也就是靈肉未處理過的原始模樣。
那是個女孩，跟我長得很像，修長的四肢，蒼白的皮膚，但我很確定有幾點不同，儘
管只是匆匆一眼，但我注意到她沒有尖耳朵，五官也不似我們深邃立體，赤裸的身體，有
著曾經統治世界、那個民族的特有性徵，小巧的乳房，些微的體毛，以及那個絕對不會認
錯的特徵：又黑，又大的瞳仁。
這世界，很多種族，瞳仁的顏色各種都有，但黑色的瞳仁，只存在於一個種族身上，
他們曾經竊據大部分的世界，壓迫奴役所有非他們族類，如今在一個神蹟之下，世界顛倒
，天翻地覆，他們成為，被我們所有、曾經被冠以『奇幻族』蔑稱的各式民族，追殺，逮
捕，並做成靈肉的階下囚，曾經呼風喚雨、擁有這世界的人類，如今赤裸，模樣癡呆的，
被奇幻的人們困在一個玻璃箱內，等待宰殺。
這就是我忘了先跟你們提醒的，我的世界，這世界跟你們認知的，稍微不太一樣；人
類，在籠子內，而我們，在此揮著屠刀；我在電視看過各種對人類的戰爭，搜捕行動，還
有隔離區的人類生活；我以為我很習慣這樣壓迫，如果不徹底管制人類，我們就會回到過
去被迫流亡的日子；老祖宗這麼說，在場的群眾都會這麼告訴你，這場靈肉屠宰秀，在此
達到高峰。
但我想吐；我是個三分之一精靈，但眼前這位待宰的人類跟我何其相似，我實在沒辦
法看著那些魔法刀子貫穿她，讓她成為我的嘴中肉，我就是受不了，我無法解釋，我那時
只想扔下號碼牌，往後頭的人群狂奔。
但我哥按住我，他對我悄聲的說，「保持鎮靜，深呼吸，你輕舉妄動，所有人都會看
在眼裡，」我哥說，聽起來真不像個只是大我兩歲的孩子，「你不想害爸媽出事吧？」
對，我不想，那天，我一直在深呼吸，廚師展示人類女孩，我深呼吸，廚師替她畫上
各個部位的價碼，我深呼吸，廚師揮刀，我深呼吸，靈肉端到我面前，我深呼吸，我哥偷
偷替我吃掉，我也深呼吸。
我哥一邊吃，一邊低聲對我說，「這麼想，也許會好過一點：幸好我不是人類。」
對，有好過一點，幸好，我不是人類。
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再去超市，開始吃素，拒絕我們世界的任何肉品，一路直到我十九
歲，故事真正開頭那天，我生日，我爸媽都已經過世，我跟我哥相依為命，一直以為吃素
可以替我閃過這世界最陰暗的那一部份。
但結果當然事與願違，而我想你也猜到了：
在我生日那天，我哥告訴我，很不幸的，我們是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