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陰雨綿綿的日子。
代理校長王大胖，左手提著好幾份麥當勞，右手牽著一個發育不良的金毛小子，風風
火火地來到他班上。一來就先用食物賄賂班上同學，二來嗆班導少多管閒事，害他這個導
師初次見面就顏面盡失。
「嘻嘻，我是王祺，你穿得好土喔！老師！」
王祺的開場白林維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第一句話就惹得全班哄堂大笑，他見大家笑
得這麼開心，也不好意思直接掃興，最多保持沉默，不理嘴巴賤賤的死小孩。
一次、兩次、三次，當王祺每次見面都說同樣的話，即使以往不留心穿著的他也會不
禁在意起扮相。
林維破天荒買了全身鏡，回家打開衣櫃，才注意到有些T裇大學時代穿到現在，已經
洗到破了好多個洞洞，他扔了那些衣服，拿出不知道誰放在他辦公桌上的時裝雜誌，有樣
學樣的治裝。
新造型亮相，前輩問他今天吹的是什麼風，居然吹了個型男到本校授課。林維不好意
思地笑著表示，衣服舊了看看時裝教科書換新氣象，謝謝辦公室同仁借他雜誌。
「呃？借雜誌？你是不是誤會了？我們這種四、五十歲的老人怎麼可能會看那種年輕
人看的雜誌。」
「那不然這個……」
「這不是你借校長他侄子的雜誌嗎……啊！」
王祺在那一刻刷新辦公室教職員的好感度，那個貧嘴又不坦率的孩子，原來也有可愛
的一面。
不過扯上叔叔事情就不一樣了，校內師生都知道全世界都不能動王大胖，惹他叔叔不
高興，親親小侄會來算帳。
王志德知道嗎？侄子加入奇怪的幫派，變成另一個陌生人。不過即使知道，照他叔侄
倆的感情，他應該會選擇全力支持王祺做他想做的事吧……
頂著一顆昏沉的腦袋胡思亂想，林維忽然嗅到食物的香氣，餓扁的肚子響起起床號，
催他睜開眼睛。
「醒了嗎？」
筷子挾著麵條，湯裡撒上蔥花，豚骨肉在碗中油光閃閃。距離不過十公分，王祺放大
的臉吹了兩口熱氣，滋嚕一聲消滅食物，好香也好賤。
「老師，現在答應加入我們組織拯救人類，馬上就有拉麵吃囉。」
「吃死你算了！我寧願餓死也不加入你們那個什麼鬼組織！」
林維將視線死死定焦在王祺臉上，極力抗拒拉麵誘惑，雖然神智恢復，但他的四肢虛
軟乏力，想巴對方腦袋也無法。
「咕嚕嚕嚕……」肚子叫這麼大聲，真是屈辱。
「哎，老師，說話要看場合氣氛，像你這種讀過書的人，怎麼會連這點做人的基本常
識都不知道？」王祺向左移位，把視野讓給失去行動力的林維，「看到了嗎？看清楚點，
你現在可是人質喔。」
一盞鵝黃色大燈由上照亮整個室內空間，林維趴在一只木箱上，抬眼看看周遭景物，
研判自己身在一處廢棄的鐵皮工廠。倒塌的機具生鏽蒙塵，十來個黑衣蒙面人自行找位置
站定，個別手持不同的武器，屏息以待。
如果無視旁邊吃拉麵破壞氣氛的王祺，當下肅殺的氣氛，一定會讓他有種置身在特務
片中當臨演的錯覺。
至於為什麼是臨演？坦白說他從沒想過自己有天會變成挾持目標，今年虛歲三十，沒
有存款、沒有家人、單身、沒有特殊才藝，人生成就表現處於中下水準，身後還黏了一顆
未爆彈，挾持他不會有任何好處。
偏偏有些人特愛冒險、追求刺激，想要拆炸彈。
「嗝──前輩，我吃飽了，咱們可以行動囉。」
王祺拍拍褲子起身，小跑步奔向站在中央的男女黑衣人，林維看著三人愉快的攀談，
總覺得另外兩張臉好眼熟。現在吃個拉麵，主廚與服務生都有可能是武裝份子，真是世
風日下。
「王祺，這次的任務當暖身練習就好，千萬不要勉強自己，盡最大的能力去試，知道
程度在哪裡最重要，雖然目的是捕捉，但在還沒確定對方的實力之前，大家都不可以白白
喪命。」
「是！」
「那打電話吧，用你們老師的電話，去叫你那位『不一樣』的同學出來，我們目前的
所在位置，與目標物估計是三十公里，等等掛掉電話後開始預估時間，我想知道他速度到
底多快。」
「明白！」
在學校上課都不曾如此聽話，林維心頭淌過酸楚，王祺一回到他旁邊，對他的背包毛
手毛腳，他無力阻止，只好動動嘴皮子拖時間。
「放棄吧！趁現在還來的及，你這麼年輕，千萬不要自找死路，趕緊放我回去，免得
到時和平出現，拔光你的指甲、扯斷你的四肢、抓出你的內臟亵玩，那可是很痛、很痛的
，還不會馬上死去……」
「老師，你恐怖片看太多了。」王祺巴了一下人質的後腦，看到林維恨得牙癢癢的表
情，忍不住得意，「我現在可不是普通人，那傢伙要殺我才沒那麼容易，等著看，我要把
他的頭扭下來。」
為了炫耀自己今非昔比，王祺特別撿來一截鋼條，如小孩子揉黏土，輕鬆揉成一顆掌
心大小的鋼球。
真的回不來了。在店裡看到那雙非人類的眼，林維心底的譜就準了七八十，他多希望
自己想像力太豐富，血淋淋的事實擺在眼前，如何叫他不難過？
「你都沒有想過你叔叔嗎？你是被他養大的吧？為了殺一個人把自己的人生弄得一團
糟，根本不值得！」
「哼呵，叔叔他會懂的，他跟你這種老想著委屈求全的窩囊廢不一樣，心底是個熱血
男子漢！」
可能是平時油炸類吃太多、手上的金戒指太炫目，他完全看不出來。
「我現在就打電話，你給我等著，應聲記得裝可憐一點，我不想浪費力氣揍人。」
林維的手機開了擴音，王祺從常用聯絡人之中翻出獵物電話，不客氣地撥出，響了一
聲電話就被接起，效率超群。
「老師要回來了嗎？我幫您把衣服全都洗完曬上去了，地板與廁所也一併擦得亮晶晶
，聚餐好不好玩？需不需要我去接您？我現在……」
「和平！這通是詐騙電話！不要接也不要回應！我現在要回……」
王祺迅速跨坐到林維背上，反折人質手臂，林維吃痛地緊咬牙關，放緩說話速度，一
字一句重申：「老師馬上就回去了，你先睡覺，晚……呃！」
「老師？老師──」
「叫屁啊！你這師控！」王祺戲謔地笑著，見林維不配合，又折了人質三根指頭。「
你的親親老師正在我手裡，我們在第六公墓附近的鐵工廠，手機GPS開著，不想替他收屍，
最好在半小時內趕到。」
「王祺……」通話對象一換，戚和平輕快的聲調瞬間低八度，他壓著嗓子怒問：「你
把老師怎麼了？」
「折了一隻手、三根指頭，現在還有呼吸心跳，可是等等就不保證了。」
「你不要聽他胡說！那傢伙只是打賭賭輸，不是真的……啊啊啊啊！」末梢神經痛覺
太敏感，林維眼角被逼出淚。王祺把玩手上帶血的指甲，愉快地補上一句：「中指指甲，
Get！」
「……我知道了。」電話另一頭聲音冷下，「五分鐘後，誰也別想走。」
電話喀地一聲掛斷，王祺渾然不覺額上涔出冷汗，他歸還手機，像隻輕巧的小貓跳到
四公尺高的鐵架上待命。
「王祺，你臉色很差喔。」黑衣女子打趣地說，王祺不禁苦笑，「你們不懂，那傢伙
真的很恐怖。」
「別擔心，之後你也能辦到，我們不就是為了得到能保護他人的力量而來的嗎？」
或許是吧。王祺眼神茫然地看著門外，不作回應。林維盯著他身影，總覺得讀出這段
猶疑。
※
剩下的時間不多，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想辦法自救。
死小孩剛才的施虐讓他神智清醒不少，由於奮力掙扎，他也意外察覺自己並非無力脫
逃，手腳反應依然遲鈍，但再多試幾次，一定會好轉。
他知道戚和平很強，但僅止於知道，完全不想深入探究。當初那個寫信希望博士V把自
己變成凡人的少年，他至今依然認為對方想錯了。
少掉學生、押上王祺的人生還有來路不明的武裝份子，林維終於意識到這不是自己能
力範圍能完成的任務，夾在兩個學生的爭執間，還弄到要死不活，他真是失格的老師。
幸好，被捲入災難的人是他，當初忍住不找孫勵幫忙，果然是正確的決定。
說時遲、那時快，腦海剛浮現一個眼鏡呆子，他的手機就揚起熟悉的鈴聲，他還來不
及掛斷，地面就出現明顯震盪感，寶島地震多，來的真不是時候！
林維從木箱上滾下去，耳朵刺入金屬擠壓扭曲的聲響，他定眼望去，面容因憤怒而扭
曲的少年，拆下大面鐵皮揉成一支巨大的鐵棒，準備大開殺戒。
「不要浪費時間，全部一起上！」
和平怒不可抑的咆哮，撼碎工廠的玻璃窗，屋頂的灰塵震落，武裝份子被壓倒性的氣
勢嚇到怔了怔，旋即交換眼神發動攻勢。
抓起巨型鐵棒揮去，武裝份子敏捷地閃避，察覺此次對手身手不尋常，和平當機立斷
，丟棄降低攻擊效率的大範圍武器，選擇赤手空拳應戰。
電影裡演的全是真的，眼前聲光效果聚集的打鬥場面，絲毫不輸好萊塢特效片。
肉眼跟不上和平的速度，也看不清武裝份子的動作，面臨工廠隨時都有可能倒塌的危
險，作為廠內唯一的正常人，林維選擇找個安全的地方自保。
他小心翼翼地移動著，沒注意到自己壓下手機接聽鍵，全場的混亂被話筒另一端聽得
一清二楚。他停下喘口氣，立即聽見好友叨問：
「喂、喂？林維，你在電子遊樂場打電動嗎？槍戰耶！刺激喔！」
雖然對方看不到，林維還是翻了大大的白眼，這也不能怪孫勵，只聽到子彈飛來飛去
、撞擊與爆裂聲，按常人思維確實會如此判斷。
道出事實只會連累孫勵，林維乾脆將錯就錯，「對啦，我現在就是在打電動，找我幹
嘛？」
「我們今天約好要吃飯慶祝的，你居然忘了！」孫勵不敢置信地抽氣，痛心疾首的說
：「我要你用整個晚上的時間彌補我們之間破損的情誼，現在、馬上、立刻！」
「別鬧了。」林維痛苦地回想被他遺忘的約會訊息，想辦法抓漏洞賴皮，「是你自己
說有空再去就行的，而且我根本沒答應要陪你吃飯。」
「嗚嗚，好冷淡。」孫勵哀鳴兩聲，冷不防地補上一句：「既然你不來，那我只好自
己去找你了。」
「別……吼！你就沒有其他事做了嗎！」
「有啊，好比用GPS調查你人在哪裡之類的，我都不知道第六公墓何時開了電子遊樂
場呢。」
完蛋了！林維聽到孫勵盈盈地笑聲，寒意竄入他骨子裡毛遍全身，要怪就怪他這陣子
訊息應都不應，害孫博士擔心過度化身恐怖友人。
「阿勵，你先別衝動聽我解釋，我改天一定會補請你……」
「不需要，我已經在路上了，十分鐘後我要你當面解釋清楚，你最近到底在忙什麼！
」
孫勵不待解釋憤然切斷通話，林維想死的衝動都有了。按照孫勵重情重義又雞婆的個
性，他即便不開口求助，袖子一捲，朋友還是會為他上刀山、下油鍋。
林維動動腿兩條該死的腿，力氣僅恢復三四成，半跌半爬應該也足夠讓移動到搖滾區
。
他並非找死，只是想搶在孫勵出面之前把事情擺平。
武裝份子被和平撂倒大半，他不曉得那些像蚊子被擊落的人還有沒有呼吸，但是起碼
面對有行動力的傢伙，他可以「勸架」。
「和平！住手──」
林維對著那抹纖細的背影大喊，瞧對方打得正起勁，他又向前走了幾步，再接再厲。
「和平！老師沒事，不要再打了，我們回家！」
戚和平彷若無聞，眼中僅映著對手的身影，一記迅雷不及掩耳的迴旋踢，踢飛三名企
圖包挾他的武裝分子，見其中二人仍有餘裕站起，他其應若響，又上前揮出致命一擊。
轟地一聲，屋頂連著牆壁塌了一半，理應該倒著屍體的位置空無一人，林維拐著半麻
的腿走向站在塵煙中的和平，半徑十尺之內，注意力在彼此身上，適合溫情喊話。
「和平，對不起……我不該瞞著你去見王祺，我們回家吧？」
即使先低頭認錯，和平依然如座雕像站定不動，眼皮眨也不眨，表情空白的令人心驚
。
林維想起網路上讀過的幾則鬼故事，人有時候中邪也會那樣子，他強迫自己又靠近幾
步，深怕和平突然有什麼恐怖的舉止嚇人。
「你吃過飯沒有？老師肚子餓，我們去吃消夜……」
「少一個。」和平輕輕開口，但不是在對他說話，同時掏出口袋裡的十元硬幣，「有人
躲起來了。」
彈射的硬幣擊中二樓的鐵箱，背後扛著兩個夥伴的王祺迅速跳下，和平見到目標絲毫
不給喘息空間，掄起拳頭朝王祺下巴揍上一拳。
王祺偏頭驚險閃過可能令腦袋開花的勾拳，迴身一踢，左腳立刻落入和平手裡，當場
折碎。
「啊啊啊啊啊啊──」
王祺淒厲的大叫，抱著鮮血淋漓的腳打滾，林維趕緊上前阻止和平，他才剛拍肩膀，
和平便反射性地抓住他的手，把人甩出去。
──砰！
「……老師？」
和平眼底的瘋狂逐漸平息，剛才不屬於敵人的觸感與拍擊喚回他的理智，他疑惑地走
向倒在牆邊的拋擲物，仔細一瞧差點沒崩潰。
「老師……老師、老師！」
林維的口鼻盡是血，真心希望剛才的反射性物理攻擊能讓他失去意識，如此一來受到
重創的身體，就不會感受到慘遭死小孩二度凌虐之苦。
「你在搖……我就要死了……」上述事實話，但他必須要再補充一句：「記得打電話
叫救護車……」
這一定是報應，忘記孫勵飯局的報應。
林維模模糊糊的想著，耳畔隱約聽到友人氣急敗壞地大叫，就寢時間到了，他拖著疲
憊的身軀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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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