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如其名,取材山海經,山海
我沒見過生母,只從照片看過一眼,與個性大方豪爽的養母不同,照
片上的生母笑容靦腆內斂。
據養母說,生母在生下我之後,變成一隻長著九條尾巴的大紅狐狸,
跑出醫院就再也沒回來。
養母是我親阿姨,大生母十歲,每當說起這件事,總是笑得有點不由
衷。她說:「如果小妹早個一百年出生,生在人類科技最發達的年代,現
在恐怕就是人類口中的妖怪了。
」
可惜不是,這年頭身體異變到像妖怪的人類隨處可見,人們說異變後
的人類不是人類,而給他們一個新的稱呼,叫山海。
或許是母兼父職的影響,我養母是我至今見過最強悍的人類,她自詡
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兒子不像話。
記得小時候有回出門,我踩中地上的坑洞,摔了一大跤,腳上擦破一
塊皮。
很不幸地,附近房子住著一位身體長得像鹿、四肢長得像馬的大叔,
忽然衝出來要抓我當點心吃。
「好香、好香,血的味道,好香。」
那位徹底變成山海的大叔這麼說,而我被大叔嚇到,哭著撲向身旁的
老媽,她卻露出一副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的臉,扔一塊布叫我趕緊把血擦
擦,然後傾身與山海廝殺。
她鎮定地抽出藏在菜籃裡的菜刀,另一手拿著早上現榨的蒜頭汁,很
暴力的擺平把她兒子當點心的山海。
我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著毫髮無傷的老媽退回來,直到現在印象依然
深刻,彷彿昨天的事。
我以為老媽會活蹦亂跳保持人的身分直到終老,有記憶以來她從未生
過病,但好景不常,在我十五歲那年,老媽大病一場,身體產生山海異變
,長出蹼與鱗片,最後變成一隻會在水裡游泳的大蜥蜴。
不過短短一個月,老媽就已經記不得我了。
鎮上居民勸我想開點,人與山海有別,他們想把老媽下藥迷昏抓去外
頭扔了,但我不肯,拚命工作賺取微薄薪資,也要將養母送去收容所。
若是有誰問我山海與人的命誰賤誰貴?
在我眼裡,人之於山海、山海之於人,實在沒有區隔。
※
我的青梅竹馬虞子聞很常對我說一句話:
「季長曦你這個蠢蛋!」
穿同條褲子長大的死黨成為山海照護員之後,就不把我放在眼裡了,
即使今天是我老媽的生日,他的直腸子照樣通到底,數落我的不是。
「說了幾千萬遍,你老母是重度山海化者,你這兒子在她眼裡只是個
會說話的食物,你還靠這麼近,你找死嗎?」
第一千零一遍,本人懶的再跟他辯。
我掏掏長繭的耳,拿出我花半年積蓄換來的老媽生日賀禮,活在這險
惡的世間不容易,活過一年就是要好好慶祝一下。
「今天我老媽四十九歲生日,大家快祝她生日快樂!」
要比大嗓門,子聞還輸我一大截。
我不過揭開生日禮物,住在老媽周遭隔離箱的饕客開始蠢蠢欲動。
每年只有今日可以放肆發神經,老媽以前生日總愛逼我秀上一段難看
的自創舞蹈,今年不例外,我扭著腰一面朝老饕們獻上飛吻,結果大受好
評。
「嘎啊啊啊啊啊啊──」
謝謝!謝謝大家,慶祝我老媽生日快樂。
「媽!我是小曦,說妳愛我,快點!」
我臉貼著老媽隔離槽的玻璃,想來個安全之吻,一隻無情的手卻把我
拖到老媽隔離槽三尺之外。
「季長曦你……」虞子聞看起來快氣炸了。
「這蠢蛋!」不用謝,我幫你接。
死黨徹底抓狂,他一手摀著口鼻,用一雙變成馬蹄子的足踝狠狠踢了
我一下,把我當作小孩子進行常識訓話──
「混帳,你給我聽著,我才不管你接不接受,但這年代就是這樣,人
類一體衰會出現山海化,山海化情況越嚴重,長的就越不像人、越愛吃肉
,你看阿姨,早就連人的神識都消失了,你到底還想指望她說什麼?」
那又如何?我只是希望我媽再像從前那樣對我說句「兒子我愛你」罷
了。
類似的話聽久了就可以當屁,我把囉嗦的山海照護員晾在一旁,徒手
從血淋淋的保鮮盒內抓出兩隻小雞屍體,還在滴血、保證新鮮。
「媽,生日快樂,請妳吃小雞蛋糕。」
老媽慵懶地翻了身,揮動掌蹼的四肢朝我遊來,她眼睛緊盯我手上的
美味,細長的舌頭在隔離槽邊緣游探。
「唧唧,我想吃肉。」
唉!小雞屍體不愧是我老媽的最愛,有肉在人話都說得出來。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一記手刀劈向我後腦勺,好痛,沒了老媽鞭策我這個不肖子,我的青
梅竹馬就自居老媽子,出手還比人家老母更兇狠。
「要餵快餵,不要耍花招好嗎?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拿著那些肉有多危
險?還害我今天必須要含薄荷糖陪你看阿姨,薄荷味道臭死了……」
「啊?抱歉,我差點忘了你也是山海,需要留一隻給你嗎?」
他這次直接擺張屎臉給我,搶過剩下的小雞屍體全數倒進隔離槽中。
「季阿姨,妳兒子真沒良心,明知道山海好肉味、痛恨植物氣味,還
這樣欺負我們,實在可惡,嗚嗚嗚。」
兩隻眼睛都是乾的,假哭還敢擊鼓申冤?
山海行動比人類快、力氣比人類大,看看我持續破紀錄的傷口數目,
想也知道我比較吃虧。
此時在隔離槽中享用生日大餐的老媽,豪邁地打了一個飽嗝:「嗝─
─」
「原來阿姨也這麼認為嗎?」
認為個屁!不過是打嗝而已,最好裡面有什麼含意!
「不過阿姨放心,長曦實在太惹人嫌,要是哪天連我都變得跟阿姨一
樣,一定會把這個禍害吃掉!」
「我才不要被你吃掉!」
居然當我老媽的面說些大逆不道的話,話留情面就被人當作好欺負?
「你這有食屍癖的山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老是瞞著我偷吃屍肉,你
嘴巴都是屍臭味,誰想被你吃啊?」
「哇啊啊!死矮子你說什麼?」
醜話不說第二次,我以一口得意的白牙氣到子聞揪著我衣領狂搖。可
惡!他也不過高我半顆頭,囂張什麼?
「我還不是在為你著想?人類這麼弱小,在這世上要是沒人保護你,
你怎麼可能活得下去?與其看起被別人吃掉,還不如讓我吃掉你算了!」
人類弱小所以就不該爭取生存權嗎?
不知不是我聽錯,總覺得剛才好像有什麼奇怪的聲音混在他的咆哮聲
中,有點像某種巨獸的悶吼。
可能是這傢伙剛才吼得太用力,喉嚨吼破了吧?
「你這混蛋……嗚嗚嗚……」
我想嘲笑他,叫他別再假哭,溫熱的液體卻落到地板上。糟糕!心眼
太壞,玩笑開過頭了!
「子聞,對不起,別哭了。」
看在十五年孽緣上,若他真的想吃我,我會認真考慮一下要不要主動
獻身。
「你滾!滾越遠越好,最好永遠消失在我面前!大爛人!」
他真的很會算時間,懇親時段一過,歸還裝著食盒的袋子,就用力把
我往外推,害我一口氣摔飛五米遠,打破之前的紀錄。
揉揉發疼的臀部,我蹣跚站起,厚臉皮的笑笑,朝他的身影大叫:「
子聞,明天見!」
虞子聞破涕為笑,朝我揚起中指,他原本想說什麼,但聲音卻被某種
更龐大的音量完全蓋過,這一次我終於聽清楚了。
原來那不是巨獸的吼聲,而是毀滅性的地鳴──
該死!是大地震!
災禍來得又急又快,我正要罵老天,視野就開始天搖地動。
我穩不住身子,跑沒兩步又摔倒,回頭叫杵在危險地段發怔的死黨快
走,那個笨蛋卻忽然橫過身子衝來抱住我。
我看著自己頭上的天花板砸下來,心想:這傢伙真是王八蛋,逞英雄
不看時機,偏偏挑在這時候!
來不及掙開死黨的熊抱,天花板就塌了,我被突如其來的的衝擊撞懵
腦袋,等到回過神,子聞還壓在我身上,眼睛沒壞卻成了睜眼的瞎子
我什麼都看不見了,倒是忽然想起自己曾夢過無數次,一大群山海在
分食我的肉。
那是個美好的夢,吃肉的傢伙剛好是身邊一群待我極好的親友,我從
沒想過要實現,只是單純認為,萬一哪天橫豎都得死,這種死法也不錯。
「肉……想吃肉……肉……」
收容所這顆危險的未爆彈,被地震震爆。
扛不了的天有人替我擋下來了,我跟虞子聞出不去,外面那些老饕們
躁動不已,但唯有此刻,我只想要跟熟人享受危機中的寧靜。
以前虞子聞會半開玩笑的說,他的「客戶們」真是可愛。
他服務已經失去人類靈識山海,曉得他們有多兇殘,明明愛指正我以
人的眼光看待老媽,自己卻不時替「客戶們」取小名。
「花姨吃飯、宇雄叔吃飯、季阿姨吃飯。」
山海照護員現在動不了了,我在黑暗中低喚青梅竹馬名字無數遍,他
卻趴在我身上,全身不斷痙攣,吐出跟我老媽一樣的混蛋話。
「長曦……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係,不是你的錯……我不怪你。」
出了這裡也是死。
我摸索著他已經不再熟悉的輪廓,眼睜睜看著他張開血盆大口,被吞
噬身心的飢餓控制,撕裂我身上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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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個舊稿,我去囤稿了。
這篇是我兩年前寫的架空,
揉合了神怪、現代、末日,
希望看倌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