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一點人生的希望,絕望就急著跑來宣告主權。
記得父親遺體在田邊被發現的時候,大人們說著父親死於意外,堅持
要請專業人士辦喪禮,只有我淡定的說不必,省麻煩,拖遠一點去埋比較
好。
「囡仔郎,有耳無嘴,惦惦!」
我怕他們浪費錢又壞事,板起大人樣子宣稱是唯一親屬,喪事我說了
算,結果被罵不肖子、打到做狗爬,還得讓張叔來救火。
「好了啦,阿生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就先這樣吧。」
我天真的相信張叔會按照我的話做,人生第一次有感他做了明智的決
定,但最後家裡搭起喪棚子,一些宣稱過去為我家煮過飯的叔叔阿姨入住
,幫忙處理喪事,排場之大,街頭巷尾嘖嘖稱奇……
由於受不了遭人背叛如此徹底,我一哭二鬧差點上吊,那群混蛋居然
還說我有學唱五子哭墓的天分。
「你爸長得這麼帥,送走之前當然要跟大家合照一下啊。」
「這幾年都沒看到你阿爸,都不知道我們有多想他。」
「邢志一我愛你、小一一我愛你……」
餓了一輩子終於解脫,某方面說起事件值得慶祝的事。但如果我是阿
爸,做鬼也會現身痛打那些滿口胡話的舊情人。那些叔叔、阿姨們努力想
要逗我笑,我卻擺張屎臉不如他們的意,最後聽見他們嘆息──
唉,可惜他終究是死了,死到連靈魂都不剩。
張曉憶擅長打人,不擅長安慰人,那幾天都躲得很遠,還我耳根子清
靜,瞧她一副有話想說又怕把事情搞砸的樣子,真的很有趣。
至於我爸生前那些據有特異功能的舊情人,大概知道幫不上忙,沒幾
人現身,剩下的盡是些與棺材內睡美人合照的混蛋。
家族不受神明眷顧,儀式禮俗僅是表面,喪棚子迴盪誦經的聲音,從
白晝到黑夜,我站在遠處看著靜靜躺在棺材裡的他,隱約聽見腳下的影子
說:
『嘻嘻,又吃了一個。』
竄動的黑影復歸於無,我意識到裡頭藏著什麼,卻無力驅趕祂們。
隨著年紀越大、飢餓的時間越長,蜇伏在黑影之下的東西越來越強壯
,我一直在抵抗,每到深夜就在祈禱趕快天亮。
『阿生,你想爸爸嗎?』黑影說著,從地板上立起熟悉的輪廓,用我
爸的聲音說:『阿爸好餓,能不能分一點你給我吃啊?』
胡扯!我爸可是把所有地一口食物都留給兒子吃的好男人,邢家人愛
子成癡不要汙辱我爸!
『兒子啊,你這雙腿看起來真香,分一條給我吧……』
我沒說可以,叫祂滾出去,拚命反擊、掙扎仍敵不過祂的力氣,一口
氣被扯到床尾。
『吃掉,我就有力氣了。』
祂張開口啃食我的腿,我不覺得痛,甚至一點感覺都沒有,瀕臨「消
失」的恐懼感,令我不由自主地大叫──
「啊──哈啊、哈啊、哈啊……媽的,這什麼爛夢……」
天亮了,整晚的戰績是一身汗臭。
我焦慮地掀開棉被確認腿還在不在,左邊動動、右邊不動,明明沒有
受傷,一夜之間卻廢了一條腿。
張大小姐救我、張叔載我去學校,打通電話就能解決的事,但一想到
熱血的義父與義姊會有什麼反應,我的胃就忍不住泛痛。
『醫生,你說我弟弟腿好好的?但是這條腿根本不能動,你這庸醫!』
『阿生,不要怕,叔叔會幫你找最好的醫生,不管花多少錢,一定把
你的腿治好!』
人的執念很可怕,我爸當初轉了好幾間醫院,才說服其中一個醫生配
合自己演戲,為的就是不讓張家淌入異世的混水、與常人看不到的汙穢戰
鬥。
我能明白父親的理由,換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
張曉憶每天早上都會神經兮兮地騎自行車來我家,目的就是防堵我落
跑,趕在那之前,我得把戲演得更好更逼真。
於是我拿來一張凳子,趁右腿敲膝蓋不會有反應、也不覺得痛,能心
一橫把自己的腿當作是敵人,狠狠地砸了。
一個連打針都怕的人,今天能表現得如此有勇氣,我都不得不佩服自
己。
十分鐘之後,大小姐騎著自行車來到我家報到,我拖著腫得像豬腳的
腿去應門,她瞪著我那支殘腿,如常用責罵式的關心叨念我一回。
「你為什麼不會照顧自己!」
「你為什麼不會照顧自己!」
「我爸就說要送你回家,你幹嘛拒絕!」
「我爸就說要送你回家,你幹嘛拒絕!」
「邢佑生,我這是在關心你,不要嘻皮笑臉學我說話!」
我拔高音調的語句把大小姐氣炸了。已達到目的,繼續擺出她討厭的
笑臉,當個電纜神經人,「反正又不會痛,過幾天就好了,幹嘛大驚小怪
?」
「大驚小怪?張家與邢家認識三代,誰不知道你們邢家人脾氣古怪最
擅長逞強?」
呵,我就沒聽說。小憶深吸一口氣,受不了我粉飾太平的技術,搶過
我的書包背在身側,帥氣地跨上自行車。
「上來,醫院跟學校保健室選一個。」
男生被女生載,我面子放哪裡?我很想抗議,但看看那條爛腿還是算
了,反正我本來就不要臉。
「保健室。」我小心坐上後座,努力不去嗅她頭髮的香氣,「限時三
分鐘到學校,遲到退票!」
「肯載你就不錯了,信不信我揍你一頓?」張曉憶朝粉拳呵兩口氣,
把我的手放到她腰際,「扶好,不准跳車!」
太過具有安全駕駛觀念,完全不怕我趁機偷吃豆腐,還是她本來就不
介意我亂摸?幸好背對著她,多餘的情緒不會曝光。
「阿生。」
幹嘛?
「你千萬不要像叔叔一樣什麼都不講,知道嗎?」
「不講什麼?吃過期食品不讓你們知道?」我從不隱瞞這個讓眾人避
之唯恐不及的癖好。
「住口!讓我看到我就打爛你的嘴!」
她每次都這麼說,但沒有一次做到。
「我指的是,像叔叔那樣,病到全身都快不能動才被我們拖去醫院,
你知道的,叔叔的病很奇怪,查不出病況、身體卻漸漸癱瘓,你如果覺得
哪裡不對勁,一定要告訴我們,知道嗎?」
阿爸當時都宣稱自己虛弱到不能動,最後應該是留了一手,才會死在
田邊。醫生護士都為他幫腔,病人是想要出院看兒子,但張家不讓病患外
出,才導致這齣悲劇。
張叔絕不承認自己有錯,依照我對張家人的觀察,只要他們認為正確
的事,自會有一套道理不認錯。
最後,無辜的醫院為了息事寧人,只好向張家賠罪,承認院方疏於管
理。
顯然這件事已經對張家造成陰影,我得更小心點,要死也不能被發現。
「放心吧,吃餿水沒事的人,一定能打破邢家短壽紀錄,平安無事到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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