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用骨鋸劈開頭顱、腦部的解剖結束而背部的解剖開始後，課程也
將近尾聲。
主要的解剖部分結束，細部的解剖有些部分便成為所謂的加分題。
找得出某條神經便可以加分，或者學生可以選擇使用課堂時間來進
行先前解剖區域的複習。數千元的學分費與整個暑假的犧牲讓這群
懶散的學生們不論喜不喜歡，無不卯足了勁只求一個PASS，不只上
課時間，連周六日的時間都成了複習時段。
這週日下午，亞恩與劉喬，以及其他三名學生相約週末總複習，畢
竟課程剩下最後一週，這也將是最後一個可以複習的週末。大仙大
發慈悲週日來開教室門讓他們有機會複習，亞恩感激之餘，並不打
算放過這個機會。
這日天氣沒這麼熱，幾個學生們放棄強力的冷氣，拉開實驗室整排
的窗讓整個空間中遲滯的空氣難得地通通風。一個月的時間都窩在
這裡，莫名地對這間教室也有了感情，當風吹過時，一種『可以通
風真是太好了呢』的惜物心情浮上，勾起亞恩嘴角的笑意。
他們只有拉開自己這組跟隔壁的阿嬤共兩具大體老師的屍袋，每個
人拿起自己想看的部份仔細觀察。亞恩挑了還沒有人要看的腦底看
起。分離出來的腦部底下有著榕樹鬚般盤根錯節的神經細線，若說
它們有如榕樹根也不為過，畢竟這一條條細小、直徑不超過零點五
公分的柔韌白色纖維，可是從人類的顱底發散，最遠的迷走神經甚
至走進了腹腔。若能將神經單獨分離出來，想來會是非常驚奇的美
麗網絡吧。
而它們這樣纖細，卻在人的一生中不停頓而忠實地傳遞著各種訊息
，讓人們可以指揮自己的眼耳口鼻……配上脊髓的神經而支配全身
上下。若是這柔韌的細絲斷裂，人便失去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若
能將神經訊息無限放大，或許可以看到無盡的光點不斷閃爍、遍布
全身。
或許知識也是如此，知識之海也如這點點光亮，無所不在地流轉。
偶爾人便能在一霎之間捕捉到知識的流光，與其無聲的歌唱。亞恩
想起自己在孩子的時候，偶爾也能這樣驚鴻一瞥地感覺到知識之神
所行過的風。或許是在閱讀英文課文的時候，或許是翻開某本書，
也或許曾在家鄉的老人講起過往傳說的時刻，聽見這樣沒有旋律也
沒有顏色的歌聲。
整個實驗室靜極，只有帶點暑意的風一陣一陣地帶走實驗室內的空
氣。福馬林的味道淡了，取而代之是盛夏之末的潮濕溫暖，彷彿柔
軟的手掌撫過苦讀的學子。恍惚間，亞恩忽然看見實驗室裡滿室人
影，一道道青煙般的淡影站在室內各處，有的站在矢狀切片前，有
的站在標本盒旁，有的站在學子身側與他們一同端詳圖譜，有的則
專注地凝視正學習的孩子們。
那都是過往的影子，過去很久、很久的大體老師，以及比較近期的
，身形顏色都較為鮮明的大體老師們。亞恩看見鄰床的阿嬤老師站
在一個女同學身側，身形微微佝僂，讓亞恩直想起自己的祖母，老
太太滿臉慈藹，彷彿正在專注研究頭骨的女孩也是祂的孫輩。
另一個看起來頗為年輕、恐怕是青少年便過世捐出身軀的大體老師
，滿臉專注地看著學弟劉喬，與劉喬手中的心臟，甚至學弟轉頭看
圖譜，老師也隨著他一同轉頭，看著那本厚厚的、被福馬林染黃，
且滿是皺摺斑點的實驗室專用課本。
每個學子身側都至少有兩到三道影子，而祂們甚至瑣瑣細細地交談
著，不知究竟討論著些什麼。自從耳朵在那場夢境中被開通，儘管
仍聽不真切，亞恩也慢慢地聽見那窸窸窣窣的聲響。不知怎地，亞
恩就是從那專注的觀看與跟隨之中讀到某種濃厚的關切。
便如老師與學生般。
這群早已離世的靈魂，真的就像老師一般。
亞恩怔怔望著那群影子半晌，又低下頭來努力著，在一嗅二視三動
眼、四滑車五三叉六外旋……的呢喃中，時間不斷流淌。直至外頭
的天色暗下，濃重的雨雲聚集，學生們回過神來關上窗，又繼續午
後的複習。
自修到了尾聲，大仙好意地讓他們來了場模擬跑台，甚至拉開其餘
幾位大體老師的袋子為他們綁上標的的毛線。
平常到了小考總是哀號的同學們，這日卻不知怎地懂得了感激，他
們老實地站上每一個位置，在大仙的鈴聲指示下一題題地作答，順
時鐘往下一個題目走去。這次的跑台難得的肅穆，整場沒有半點聲
音，只有換題的鈴聲、書寫的紙張聲與換台時急促的腳步。
不知是大仙特意放水或是為何，亞恩答得特別平順，一題題地走下
去，每個組織位置都這樣明晰。撓神經、股動脈、生殖股神經……
一個個名字被輕快地寫在紙上，考試的壓力不知不覺消失無蹤，取
而代之的是尋寶一般的喜悅。
這大概就是唸書的感覺。所有人走到最後一站，最後檢查的那一分
鐘內，亞恩忍不住這樣想著。
篤定而且平靜，知識便如掌紋般俯拾即是，又如燙熱的火焰在腦海
中舒捲。是了，這便是自己遺忘已久的感覺，就是忘記這樣的感受
，心中只剩下對分數的執著，才會覺得唸書越念越苦，才會在痛苦
中掉入憂鬱海中，迷失了方向。
當初不正是為了這撿拾貝殼般的喜悅，才走進三類組嗎？不正是想
探索眼前這本名為人體，無窮無盡的奇書才走進醫學院嗎。
是了，早在紛亂的人生道路中，自己都忘了究竟所為何來。
早就忘了最單純的初心。
身側傳來一陣微微的涼意，亞恩回過投去，對上無名老師灰色的眼
睛。
夢中那股疼痛與狂亂已然褪去，無名的大體老師就這麼靜靜地站在
離亞恩不到一公尺的距離外，乾枯的面孔看不出表情，但亞恩捕捉
到某種方才所探覺到的關注。似乎注意到亞恩的視線，無名老師只
停留了數秒又消失無蹤，同時交卷鈴響起。
亞恩將試卷交給大仙，接著走回準備室收拾物品並等待，直到帶著
大仙批改完畢，滿分的考卷，在漫天柔軟的濕意中走出解剖大樓，
那被關切守護的無聲的暖意仍在心底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