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收容所 之四 貓的咖啡館
帶回那窩羅威那犬之後，沈香悶悶不樂了好多天。
當然，事情還是很多，一日三餐加宵夜，每一頓都不能落下。因為成精的妖怪們都太挑嘴
，偶爾開個罐頭糊弄一下都很困難，家裡也早晚都需要打掃，像小八跟地下室的不用擔心
太多，但被鎖起來的房間，如果不親自整理，也沒人可以幫忙……
但除了這些事情以外，沈香什麼事情都不做了。
或許是因為案子剛結束、或許是因為春雨綿延不絕……
大半個月過去，沈香從床鋪上爬起來，窗外難得的出了太陽，但她披著柔軟的毯子，卻只
想要繼續睡下去。她終於面對現實，那隻羅威那犬的意念終究還是對她留下了傷害，將別
的生命用來取樂，不顧其痛苦與哀鳴……
沈香的心靈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她雖然毀掉了那間屋子，但相同的痛苦還在世界上蔓延，為了這一點，沈香非常難受，難
受到封閉了自己的情感與活力，連作夢也沒有的，就這麼睡了大半個月。
但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沈香掙扎的爬起來，換上外出服。跨上機車，漫無目的的騎出去。
她一路騎向市區，的確，市區太過嘈雜，充滿人類的氣息，但這種時候，沈香必須讓自己
更像人一點，把心靈調整到人類的頻道，為了一些小事情忙碌，她如果買點東西，想到帳
戶裡的悲慘餘額，說不定就沒有心力煩惱那些在角落裡，正在發生的傷害。
她隨意的騎著，看到一間很清新的小咖啡館，招牌是一隻大大的手繪貓咪，手寫字體非常
可愛，她被門口的黑板吸引。
手作香草泡芙，三顆一百元。
她想，來份甜點應該是不錯的選擇，或許還能夠帶幾顆回去，得冰在冰箱的最下層，不然
被偷吃了她會生氣的。
她停好機車走進去。
門口的風鈴聲響起來，淡淡的味道竄進她鼻尖，小腿肚感受到一股被輕輕勾過的感覺，沈
香抹了把臉，都怪她不先看清楚招牌，這是一間寵物餐廳，她轉身想走，不管這裡的動物
成精與否，她今天都只想與人類待在一起。
但她還沒轉身，櫃檯忽然冒出了個很纖細的女人，對方慌慌張張的揮手。
「啊啊，抱歉剛沒招呼你，等很久了吧？先找位置坐喔。」
女人沒等沈香回答，手忙腳亂的轉身開始弄罐頭，「等我一下喔。貓咪們要吃飯了。有些
要餵藥，時間不能耽誤，不好意思……」
沈香張了張嘴，找不到時機說自己只是走錯店家，只好撿了個位置坐下來，看著女人忙碌
，她櫃檯上擺滿了小瓷碗，有的裡面放著罐頭，有的是飼料，有些要加藥粉，有些要加營
養品……
女人忙碌的團團轉，嘴裡還邊念著。小海的藥早上吃過、樂樂的吃到今天為止、熊熊的保
養品要買了……她走出來，托盤上擺滿了磁碗，輕脆的聲音喊著，吃飯了吃飯了，店內一
瞬間冒出十幾隻貓，完全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但全都溫順的蹲在她的腳邊，等著
屬於自己的碗。
沈香托著腮，看著女人忙碌，大半個小時後，對方才終於一臉抱歉的來招呼她。
「真的很不好意思。今天打工的工讀生臨時沒有來，只有我一個人，讓你久等了吧？我請
你吃個奶酪。」
沈香沒說什麼，只點了一杯玫瑰奶茶、一盤的泡芙，還有一個贈送的奶酪。
可能因為都是事先做好的餐點，所以很快就上桌，沈香沒抱持什麼希望，她親眼看著那女
人撕開一包玫瑰奶茶粉倒進去杯子裡攪拌……她自己來煮可能都比較好喝，至少她會煮茶
葉加新鮮鮮奶。她心裡沒帶期望的喝了一口。
但沈香瞪大了眼睛。
茶裡的香氣輕輕淺淺卻又嬌嫩無比，如新綻放的玫瑰花瓣，還沾著露水就沖入熱水壺中，
還有拙劣的奶精卻有著非常濃郁的奶香，沈香慢慢喝著，身心都感覺到十分舒暢。泡芙跟
奶酪都是相同的感覺，明明是很粗淺的食材，卻散發令人難以忘懷的味道。
這是幻覺。
非常高明的幻覺。
沈香抬頭，看著在店裡忙進忙出的女人，對方非常平凡，沒有任何的能力，以人類的血緣
來講，甚至純正的不可思議，她不會有任何的靈感跟天賦。
而且滿屋子的貓如此親近她，代表這不是她做的，動物只會親近乾淨的人，如果滿懷惡意
，想用不好的方式招攬生意，是會被動物們討厭的。
沈香客氣的道別，帶走一盒泡芙，知道了對方的名字，安佳。
※※※
那天之後，沈香隔三差五的會去那間貓咖啡店走走。
雖然是幻覺，但可以用很少的錢換得如此美好的享受，沈香還是覺得十分值得，而且只是
幻覺而已，並不是什麼毒藥，比起化工食品，安佳的奶酪還保證是鮮奶作的呢！只是撤掉
這層幻覺，不知道好不好吃就是了。
去得勤了之後，沈香才發現這不是一間普通的寵物餐廳，本來只是一間小小的咖啡店，一
樓作為店面，二樓是安佳住的地方，貓是安佳自己養的，偶爾會跑下來跟客人玩耍，有兩
三隻還會固定跟著安佳每天早上下樓開店。
「所以就被認為是貓咖啡館了呢。」安佳端著咖啡，坐在椅子上跟沈香閒聊。
沈香叉起一塊鹹派，「這麼多的貓，不被認為是貓咖啡館才奇怪。」
她把鹹派吞了下去，好吃的連胃袋都在顫抖了。
「哎呀。沒辦法。」安佳笑笑。「總是很難拒絕。」
沈香知道她的意思，真的太難了。那些幼小的生命，如果不接過來的話，很快就會連呼吸
都不會了……比起沈香家裡那些開了靈智的動物，安佳這裡的小貓，簡直脆弱的跟玻璃杯
一樣。
但太勉強了吧？
安佳這裡的貓非常的多，而且幾乎都不是好送養出去的孩子，有殘疾的、有慢性病的、有
年紀大的，當然也有「賣相」很好，比如現在在桌上撥著吸管玩的小黑貓，下個月就要去
新家了。
但離開了一兩隻，總會更快的收容更多的貓。
這間咖啡館的地段算不上太好，食物即使非常美味，但因為座位很少，只有四、五張桌子
，安佳又特別不喜歡客人來玩貓，如果有硬要抱著貓自拍的客人，通常都會被安佳堅定的
請出去。
網路上謠傳，這間咖啡店的老闆娘非常高傲。
不是這樣的，安佳只是沒辦法看到任何生命受到欺凌跟疼痛而已。
沈香很理解這一點。
所以當安佳忍著涙跟她說，第一隻養的老貓狀況非常不好的時候，沈香忍不住開口。「能
不能讓我看看？」
當然，沈香沒有任何看病的能力，如果有的話，她也不用為了醫藥費煩惱，但如此極致的
幻象，她早已經大概察覺，安佳的貓可能有一隻開了靈智，甚至可以化形，不然不會有這
樣的能力，但如果已經可以化形，或許不需要借助人類的醫學方式。
安佳帶著沈香上樓，樓上三個房間，其中只有一間是安佳自己的，另外兩間分別給需要隔
離的貓跟待產的貓居住，安佳推開最後一間，房內沒有什麼擺設，一面向陽的窗、一張桌
子，跟一些簡單的傢俱。
窗戶的旁邊，有張小小的木造小床，安佳領著沈香走過去。
沈香看著小床上的銀色長毛貓，幾乎說不出話來。
「牠是我買的第一隻貓。當時年紀小，不懂事，在夜市看到就求我爸買給我，但當然啊，
是繁殖場出來的，身體很不好，除了心臟有問題以外，連骨頭也都病變了……」
安佳的聲音輕輕的迴盪在房間內。
「能夠活到現在，我已經不敢想了，十幾年了，牠陪我好久了……」
安佳的聲音帶著涙，她彎下腰，把臉頰輕輕的摩蹭在銀色長毛貓的背上。貓微微睜開眼睛
，發出微弱的叫聲，接著又閉上了眼睛。
沈香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貓臥在窗邊，身上銀色的長毛柔順又美，一把尾巴蓬鬆的垂在小木床旁邊，看得出來受
到良好照顧，只是細看卻發覺這些美麗的銀毛已經黯淡無光，連眼睛都沒有神采，大限已
至。
但貓的輪廓上，卻隱隱有著孩子的影子，這貓果然開了靈智，而且早就可以化形，但牠不
僅不肯化形，還把所有的能力拿來建構這間店的幻覺。
牠如果不要這樣做，已經脫離這生病痛了。
但牠幾乎是用燃燒的方式在維持這些美好的餐點，沈香之前吃下的每一點食物，都是牠的
生命力，現在別說要化形了，連繼續以貓身活下去都很困難。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呢？你會死的。
沒有辦法啊。這傢伙太笨了。
你死掉她會很傷心。
我知道啊。但不幫忙不行啊，她一天到晚說什麼不忍心，本來只養了我，後來又多了好多
，如果我不幫忙，她連吃飯都有困難啊……
你就要死了。
是啊。就到我死的那一天吧。
咖啡館會倒的。
我也沒辦法了……
再也聽不見貓的心聲，只看著牠吃力的轉身，舔了舔安佳的臉。接著沉沉睡去，身上那個
孩子的影子更淡了。
實在太蠢了，說什麼到死的那一天，因為一點稀薄的養育恩情，就把自己所有奉獻到這種
程度，真的值得嗎？人類是很可怕的存在啊！
沈香看著淚如雨下的安佳，很想把貓帶走，但她知道，貓不會願意的。
※※※
回家之後，沈香把自己關在老爸的書房裡很久。
連小八來敲門都不理，還延誤了三頓飯的時間，她在裡頭翻著老爸的藏書，他們這一族是
為了非人而生，最早的職責是養育天龍，最後染了一點龍的血液，從此能夠撫養天下百獸
，留傳下來的技藝有上百種，老爸能夠醫治跟繁衍，她則只有推算。
她是不能夠卜算人類沒有錯，但強行從周邊的軌跡去推算，也不是做不到，安佳店內的貓
隻非常多，現在將近四十幾隻，所有貓隻的命運交疊，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安佳的命線。
她攤開所有的書，把老爸的卦拿出來，仔細的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卜算，很多時候，會往不
同的地方偏移，只能從頭再來。
她像是在一張巨大的白紙上，憑空畫出數十道軌跡，找出所有軌跡交疊重逢的那條線……
三頓飯的時間過後，天都黑了又亮，沈香從中午卜算到隔天上午，終於眼裡泛著血絲走出
來。
整棟屋子簡直要爆動了，她猛地一槌桌子，「閉嘴。人都要死了，還吵什麼吵，人類沒欠
你們，但你們也沒欠人類，要不是為了你們蠢得要死的同族，我有必要這樣嗎？全部給我
安靜！」
她罵了一通，從頂樓到地下室，全部安靜了。
當然地下室的不是震懾於沈香，只是到了他們的程度，少吃幾頓不會死。
沈香跨上機車，時速飆破九十，救人如救火，再慢下去，那隻蠢貓就要魂歸離恨天，她騎
到外縣市，砰的一聲推開一間獸醫院的大門，裡面的年輕男獸醫抬起頭來，他正在幫一隻
狗包紮。「小姐，掛號要排隊喔。」
「排你個頭。」沈香把安全帽摔在醫院櫃檯。「我給你十分鐘包完那隻狗。」
年輕男獸醫眨眨眼，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打電話報警，當然啊，他只是個剛畢業的獸醫，沒
遇過什麼大場面，這種時候還是叫人民保姆來比較好吧？
「有隻貓，快死了。」但沈香接下來的話，讓他放下想拿起話筒的手。
「拜託你跟我走吧……」
「……帶來醫院比較好喔。」
「帶來也沒有用的。」沈香搖頭。
年輕醫師頓時懂了，原來是焦急的家屬，不過這不合規矩呢，本院沒有到府看診啊，而且
院長會罵人的，但……他看著沈香焦急的神情，她是真的很愛那隻貓吧？
即使什麼都做不了，讓那隻貓臨終過得舒服一點也是好的。
他加快了手上的動作，整理了一點藥跟針劑。
接著拉下鐵門，坐上沈香的機車。
沈香一路往回狂飆，時速再度上升，一百CC小機車在風中飄搖，年輕醫師嚇得說不出話來
，到了咖啡店門口，都還餘悸猶存。
沈香什麼都沒說，一把把他拽進店裡。
正在櫃檯烤小魚乾的安佳看著沈香跟他走進來，驚訝的張大嘴巴，年輕男醫師是她的……
高中初戀對象。兩個人當時感情很好，只是有一次因為小小的爭執而冷戰，結果再也沒有
連繫。
「我算過了。」沈香開口。「你跟這傢伙會在三年後結婚，生一個小孩，男的。你這間店
永遠賺不了什麼錢，但兩個月後換個地點，請個新甜點師傅，業績會上昇不少，這傢伙努
力一點，可以在你新店隔壁開間獸醫院，也能勉強養活你跟這整間店，還有一堆貓。」
沈香一連串的說完這些，安佳跟男獸醫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我比較喜歡女兒。能換嗎？」好幾分鐘後，男獸醫才吐出了這一句。
「沒辦法，天注定。」沈香殘忍的回答，「還有，安佳，你把他帶去給樓上那隻笨貓看，
那隻笨貓就能好起來了。」
「你說的是真的？」安佳不敢置信，她不等沈香回答，一把拉起初戀對象的手，往樓上跑
。
沈香一個人站在樓下，感受著整間店的芳香逐漸淡去，那種虛構的美好開始消失，食物濃
郁的香氣也慢慢不見，她終於鬆了口氣，回家煮飯。
※※※
後來的事情果然如沈香所推算，安佳的店換了個地點，還用很便宜的價格請到一個甜點師
傅，人家是大飯店的甜點主廚，拿過很多獎項，一個月沒有個十幾萬月薪是請不到的，但
也是個愛貓成癡的傢伙。
第一次來咖啡店的時候，雖然對店裡的甜點挑剔得毫無是處，但一知道店裡的困境，就決
定要留下來。
對此，安佳非常不好意思，但慕甜點師傅之名而來的人群大排長龍，店內的營收蹭蹭蹭的
往上漲，還有餘力請兩個工讀生幫忙照顧那些撿回來的流浪貓咪，只能說這年頭名氣比什
麼都還要重要。
安佳的新店有三層樓，除了喜歡打卡上班的那幾隻貓以外，其餘的貓都安置在樓上，那幾
隻愛上班的貓咪，基本上都可以讓客人又搓揉又擁抱，網路上關於老闆娘人很高傲的傳聞
也逐漸消失。
當然，安佳的個性還是沒改，哪裡有貓就往哪裡去撿，最近還聽說要幫附近市場的貓做
TNR（捕捉、絕育、釋放），有沒有放回去是很難說啦，但店裡的營業額越來越好，也有
更足夠的後援來做這些事情了。
而且自家男友就是獸醫，省了好多錢呢！（沈香非常羨慕這件事情）
不管安佳撿了多麼棘手的貓，那個年輕小獸醫都會嘆口氣，任命的跟女友一起把屎把尿，
聽說兩個人連約會都很少去，頂多只能趁著店內有工讀生的時候，跑到外面去看場電影而
已，而且為了省錢，最喜歡的娛樂就是逛夜市了。
但即使這樣，兩個人感情還是很好，本來就是彼此的正緣，相處起來又非常契合，只要成
功把流浪的貓咪送養出去，兩個人都會覺得非常開心，晚餐多炒一個菜來慶祝，過著雖然
很節儉卻很快樂的生活。
那隻銀色長毛貓也安穩的活了下來，雖然一輩子都不可能化形，也失去修練的機會，但再
多陪安佳幾年是沒有問題的。
沈香後來在店裡也看到牠幾次，牠總會占據冰箱上最高的位置，注視著底下的安佳忙碌。
如果安佳忘記吃飯，還會跳下來，不高興的用尾巴拍著木頭桌面，發出啪啪啪啪的聲音。
牠沒再來跟沈香說話，只是每次沈香回家，都會發現包包裡多了一隻蟑螂，不管她如何防
範，那隻銀色長毛貓永遠可以得手。氣得沈香後來都不帶包包去咖啡店裡，只是蟑螂改在
口袋裡出現，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香的鬱悶不知不覺治好了。
當然，世界上有很多可惡的人類，很多陰暗的角落都有難以斷絕的傷害，但也有很多很好
的人，會一直這樣傻呼呼的做下去，沒有為了得到什麼回報，只是因為又笨又軟弱的心學
不會拒絕。
沈香恢復了平常的活力，還特別做了一些雞肉餅，從頂樓一路發到地下室，人人有份，連
那窩羅威那犬都各有一片，吃得歡欣鼓舞，還在床上打架，弄得被子上全是雞肉屑，沈香
發怒，把牠們全關籠子，再把被子拿去洗。
在陽光下曬被子的時候，沈香心想，或許真的有一天，世界上無法令人直視的痛楚，真的
能有消失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