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收容所 之七 債
寵物溝通師什麼的……沈香想都沒想過。
不是她不愛錢，如果有除了稿費以外的穩定收入，沈香都非常歡迎。
但身為一個剛上幼稚園，就指著樹上的麻雀說，牠們說：今天接送陳老師的男人不一樣啊
，接著被老師孤立了四年，每學期都要坐在廁所旁邊的小倒楣鬼，沈香很早就學會閉嘴。
閉嘴，無關自己的事情不說，會傷害人的不說，沒有能力管的更不說。
很多教訓，沈香牢牢記在心中。
但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她幫了那對年輕小夫妻一次，就該知道會引來後續的因緣，但
她當時不忍，也沒忍住，只能承擔接下來的事情。
她看著跪在鐵柵欄外的中年夫婦，第一百次嘆了口氣。
中年夫婦身穿華服，跪在地上。即使沈香沒有什麼高級品牌鑑識能力，（她能認得出
Lativ跟uniqlo就已經是極限了。）但看料子跟剪裁，沈香也知道，對方非富即貴。這種
人，哪邊涼快哪邊去，大熱天的，跪在自己家門前做什麼呢……
「莊先生、莊太太。我是真的無能為力。」沈香嘆氣。手上拽著菜籃，要不是她忍耐力過
人，早一把砸上對方的臉了。
「怎麼會？小宜說你解了她的夢，我們也知道，世外高人都不喜歡人家說這些事情，但我
們是真的沒辦法，一定要來求你，小宜已經罵了我們好幾次，但……」莊太太跪在地上，
不肯起來。
莊先生站起來，殷切懇求，「如果是錢的問題，你盡管開口，我們絕對讓你滿意！」
沈香手心悄悄握起，這些對話已經重複好幾次，就說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她真的沒打算轉
職當靈媒啊。豢龍氏能聽天下百獸之語，但你知道我知道，獨眼龍也知道。動物就是那樣
，又不是說兩句話，就會乖乖改變……
靈智未開的根本沒辦法溝通好不好！
牠就是想尿在鞋子上你溝通一百遍也沒有用啦！沈香額上青筋跳動。
「真的不是錢的問題。」沈香吸氣，努力擠出她為數不多的耐性。「而是你們找錯人了，
我只是個普通的接案族，你看我窮的只能住在郊區，如果我有那麼厲害，怎麼會在這呢？
」
沈香拼命周旋，不過上述這就是謊話了，沈香住在這，只是因為祖傳土地都在這裡，如果
搬到市區公寓，恐怕養不下這麼多……
但如同這個禮拜的每一天，這對夫妻完全聽不進去沈香的話，他們只想達到自己的目的，
根本沒跟沈香在同一個頻道，他們看沈香說什麼都不答應，雙腳一軟，又跪了下去。
雙膝跪地，砰的一聲，沈香遮住眼睛。兩個加起來都破百了，給自己跪，實在不好意思，
不折壽也丟臉。
罷了罷了。不當靈媒，當一回神棍吧。
她嘆口氣，「給我地址。我明天早上到。」
※※※
沈香踏入那個社區的時候，心裡有種不安的騷動，這個社區建成口字型，正中央是個巨大
的水池，四邊都是高樓，這樣的格局並不少見，但沈香踏在穿過水池的橋上時，有一種極
度不舒服的感覺。
等到她隨著大樓電梯一直向下，這股不安感越來越重。
莊夫妻找她來是寵物溝通。至於對象，他們只含含糊糊的說是一隻養了很多年的陸龜。因
為陸龜這些日子不肯吃飯，他們非常擔心，才會找上沈香，說起來合情合理，言詞懇切有
情，依照沈香心軟的個性，早該答應。
但沈香看不見他們的情感。
他們焦急有之，卻沒有痛苦，他們並不痛苦於此，更正確的來說，沈香在他們身上看不到
感同身受。沈香一直困惑於這一點，才會遲遲不肯答應，但來到這裡之後，沈香知道自己
的直覺沒有錯。
他們搭著電梯一路向下，穿過中庭的水池，直到地基的最深處。
空曠的地下室，遍布著濕潤與海草的味道。
沈香的聲音有些顫抖。「開燈。」
莊先生還在猶豫，畢竟讓沈香來到這裡已經太過，他們不想讓沈香看見。
「一定要開燈嗎？溝通什麼的不用看到對方吧？你不是連那隻兔子都沒看見……」
「我說，開燈。」沈香的聲音冷下來。「你再囉嗦我就走人，管你跪到死。」
沈香毫不猶豫的威脅對方，在這種時候，她都會特別痛恨人類。
微弱的燈光亮起，整個地下室將近四、五百坪，非常大，寬廣的毫無一物，只有角落處，
有一座如山般的陰影，沈香顫抖著走向前，踩過地上混濁的砂泥與水窪，她慢慢向前，直
到她把手搭在一隻巨大的陸龜身上。
陸龜非常龐大，幾乎有一輛汽車這麼大。
牠的龜甲堅硬厚實，上面卻佈滿青苔，三條金色的線貫穿整個龜殼，格菱狀的紋路向外輻
射。
非常美，這麼龐大的生物，美得充滿歲月留下的氣息，但沈香把手放上去，卻什麼都聽不
見，空洞、缺乏，沒有任何思想與情感，比沙漠還要荒蕪，裡頭什麼都沒有，沈香惶恐的
不知如何是好，這麼久遠的生命，卻被……困在這裡，動彈不得。
她背對著那對夫婦，龍形從影子往前延伸，瞳孔燦然，發出金色的光芒。
她看見了，無數的絲線從龜殼的上方延伸而出，鑽入上方的大樓，一縷一縷的紅色妖氣被
帶走、稀釋，硬生生從龜殼上被剝奪，沈香幾乎落下淚來，這種像是剜肉般的禁制，是從
什麼時候開始的？
她往前走，伸出手，擁抱住巨大的陸龜腦袋，裡頭仍然是一片空蕩，像是所有的一切都被
掏空了，沈香努力的呼喚，好久好久，才得到一點點的回應。
殺了我吧，豢龍氏。
只有這麼一句話，接下來再也沒有，無論沈香如何呼喚，陸龜仍然不肯再回答，沈香閉上
眼睛，逼自己冷靜。等她再次睜開，她轉身。「如果你們想要這隻陸龜還能活下去，最好
把所有的事情告訴我。」
「哪有什麼事情……」對方試圖否認。
「如果牠死了，你們也會完蛋的吧？」沈香平靜的開口。即使內心已經燃起驚天的怒火。
但她不能發怒，這是她不理解的領域，如果老爸還在或許有辦法，但她只知道，這麼複雜
的禁制牽一髮則動全身……
沈香的話讓對方啞口無言。
沉默了好一陣子，莊太太才含糊的開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只是這是祖先傳下來的
龜神，我們一直都當成寶貝般拜著，但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月給牠的食物都不肯吃了，沈
小姐你一定有辦法，你讓牠吃吧，不吃，我們都會倒楣的……」
沈香的指甲狠狠陷在掌心裡。
日日夜夜的被汲取所有的妖氣、生機，囚禁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地方，龜甲上長滿青苔，邊
緣都已經腐爛，卻名為供奉……她的聲音更冷了。「你們養牠多久了？」
「多久了？不知道啊，我小時候就有了。」莊先生說到這個大聲了一點。「總之從哪裡來
的，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你不要問這麼多了啦，到底有沒有辦法？」
沈香垂下目光。
「辦法是有，但我得回去查查。」她回望一眼那座沉默的小山。遍布青苔，放棄所有的希
望，只求一死。她很艱難的逼自己開口。「牠……應該是病了。我回去找找看治療方法。
」
莊先生跟莊太太對看一眼，點頭同意，反正這巨龜在這裡，誰也帶不走。
沈香跟他們道別，走得時候挺直背脊，連一絲顫抖都沒洩漏。
但她走沒十公尺，就哭了出來，她不敢想，那種每分每秒都被汲取妖氣與生命力的痛苦有
多麼可怕，她一路哭回家，直接把自己關在老爸書房，把所有可能有關的書籍都抽出來，
扔在地板上，堆得跟小山一樣。
不管花費多少代價，她都要救牠。
※※※
一個禮拜後，沈香終於從書堆裡爬出來。
她花了很多時間，翻閱很多關於禁制的書籍，憑藉著當時的一點印象，終於找到那隻巨龜
身上的咒──生機流轉術。施術者憑藉著天時地利人和，在那隻巨龜身上下了非常繁複的
咒，運用巨龜身上的生機與妖力，架起一個很難突破的陣。
此陣有兩個用途，一是供給住在施術者後代緣緣不絕的財富，二是禁錮巨龜，並抵擋想要
破陣的人。
沈香很快就把這個咒與陣之間流轉的方式理解透徹，但她卻陷入兩難。
因為陣法本身與巨龜密不可分，如果沈香強行破陣即為殺龜，或許那隻巨龜的運氣夠好，
能夠撐到整個大陣被破，但沈香是豢龍氏後代，她不能殺害已開靈智的天下百獸，如果她
堅持破陣，或許會被陣法反噬……
反噬的代價誰也不知道，死亡是最可能的。
沈香想了三天。
三天後，她從老爸書房裡爬出來，走到地下室去。
她其實很少到這裡來，這裡的傢伙早就不需要沈香照料三餐，在這裡，與其說是庇護，不
如說是囚禁，豢龍氏撫養天下百獸，也同樣羈管失控妖獸。她走到底下最後一階的階梯，
看著柵欄上面掛著生鏽的鎖頭。
她敲了敲鎖頭，發出清脆的聲音。
黑暗中，她聽見鐵鍊拖行的聲音，沈香沒等對方開口。「我要去解一個陣，能不能成，我
也不知道，說不定再也回不來。如果這樣，我們的協議就能完成。我唯一的要求只有一個
，照顧好這裡，就這樣而已。」
沈香解開鎖後走了，黑暗中有一雙如墨無光的眼睛，一直看著她爬上階梯，離開這裡。
是夜。
沈香走入那個社區，夜已深，她如入無人之境，跨過門口的監視系統，還有十幾個保全人
員，她身上龍的氣息大張，背後的陰影拖曳成裙，像外壟罩，連帶的她都隱於黑暗之中，
沒有人發現沈香已悄然入侵。
她走向中庭，站在水池邊，看著深不見底的小湖泊。
她閉上眼睛，縱身入水，巨大的龍形在水裡優游，只能看見水面下的陰影，看不見實際的
樣子，但仍然非常的美，每一次前行，都像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律動，她逐漸下沉，雙眼覆
上白色的薄膜，水裡的禁制在她眼裡越來越清楚，她繼續優游。
龍形的她穿過無數的紅色絲線，看著巨龜的妖力在其中不斷被抽取。
她沒有反應，只繼續下潛，直到她看見陣眼，她向後退了一些，悠長的身軀弓了起來，接
著猛地撞向陣眼。一陣天搖地動，以整個社區為中心，向外擴散，引發綿延不絕的地震。
沈香不斷的撞擊著，她沒有其他辦法。
她查清楚咒的來歷與陣的用途，但那又怎麼樣？她不會解陣，只能強行突破，她不斷的撞
擊，額上的鮮血在水中蔓延開來，眼前全是一片腥紅，她一遍又一遍的撞著，腦海中只有
巨龜心若死灰的荒蕪與痛苦。
終於，陣眼上頭佈滿了蜘蛛網，在沈香最後的撞擊中，應聲裂開。一隻巨大的陸龜從底下
浮起，游向沈香，牠看得出來已經奄奄一息，卻仍然奮力泅水，直到駝著已經回復人形的
沈香。
我查過了，這個術只能用於自願的妖獸……沈香模模糊糊的開口。
是。我是自願的。我答應他們一百年，但他們早已遺忘……巨龜的聲音轟隆隆的響起。牠
已無力再游，雖然駝著沈香，卻不斷下沉，沉入水池最底處，被破壞的陣眼形成漩渦，就
要把牠們吞吃殆盡。
你不知道人類很健忘嗎？
知道了，我現在知道了……巨龜的淚落在水裡，像是巨大的氣泡。
兩人的交談逐漸中斷，沈香瞇起眼睛，看著血紅色的池水。她受了很重的傷，陣法靠著巨
龜的生命力運轉，她每一次破陣的撞擊，都受到巨大的傷害，不能說不後悔，畢竟家裡還
有好多放心不下……
但如果重新來一遍，還是只能做出這樣的選擇吧？
她趴在龜殼上，伸手抱住巨龜。「你自由了呢，真正的自由了……」
巨龜的淚洶湧的流出。他們距離漩渦又更近了。
沈香模模糊糊的失去意識，她想，或許今天真的就是最後一天了。
但在她朦朧的視野中，看到一個男人，揹著展開如雲翼的翅膀，衝下水面，叼起沈香拋到
自己的背上，接著撞開整個水池的牆，池水向外奔流，淹進了鄰近的建築物，水流毫不回
頭的向遠方流去，禁錮巨龜的百年禁制與人心的自私，與狂奔的水流一起消失無蹤。
沈香昏昏沉沉的閉上眼睛。
她最後只有一個念頭，真是笨啊……你再晚一點來就好了啊。現在叼回來，也不能吃啊。
協議內容不是這樣呢，哎呀，這次機會這麼好，你還功虧一簣，笨死了。
※※※
沈香醒來的時候，還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在哪。想了幾秒，猛地往床下跳，她衝到地下
室，那個鎖頭已經掛了回去，她不耐煩的敲著鎖頭，發出扣扣扣的聲音。等到鐵鍊滑過地
面的聲音響起，她就一股腦的開口。
「你不是很想吃吃看是什麼味道？」她雙手抱胸，「我不信你真的沒抓好時間，老爸說，
我們與你訂好了契約，死後屍身歸你們，你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會讓我們囚禁在這裡，
所以你到底為什麼要救我？」
沈香扭了扭脖子，感覺渾身不自在。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好像平白無故欠了人家一個人情。而且這傢伙現在假惺惺的把鎖掛回
去是什麼意思？
哼哼，不要以為她不知道，區區一個鎖頭，哪困得住對方？這又不是什麼來自天外天的鎖
，只是老爸去大賣場買的，一把九十九呢……
「救你，不好嗎？」對方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嗓音非常粗啞，簡直跟刮過砂紙一樣，沈
香摸了摸耳朵，不管聽幾次都還是覺得好難聽啊。
「不是不好。但你為什麼這麼做，難道你打什麼壞主意？為什麼不遵守協議？」沈香皺起
眉頭，她可不想自己家地下室有著不受控制的傢伙。本來，兩方之間有個協議，在還沒打
破協議之前，勉強還有點薄弱的信任。
但現在對方反覆無常，難以捉摸……
「……」面對沈香的咄咄逼人，對方沉默了。
他的沉默久到沈香的腳都發酸，以為對方不會回答的時候。對方才給了一句。
「我跟你爸訂的誓約還輪不到你來償還。」
沈香愕然，「但你明知道我爸早就……」
對方粗魯的打斷她，「關我屁事。」
沈香張了張嘴，還真不知道要回什麼，她忽然福至心靈，有點笨拙的伸出手，拍拍欄杆，
權當拍在對方身上，安慰安慰。
「我知道你跟我爸之間……怎麼說呢？我知道你不肯接受他走了的事實，但自欺欺人總是
不好，唉，好好好。我不問了，你高興怎麼想就怎麼想吧。」沈香轉身，抹了抹臉，唉唷
她可不想隨便多個媽出來啊！
這無關於對方的性別或者種族，而是老爸你自己欠下的債自己來還啊……
沈香煩惱的走了，留下背後啞口無言的男人。
男人皺著眉頭，這丫頭最後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呢？
他苦思了好久，忽然猛地一拍欄杆，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給他下來，讓他好好解釋清楚
！
他氣憤的鬧出一番動靜，沈香只當他不好意思，悠悠哉哉的去後山看巨龜了。
巨龜在後山的小湖邊，找了個洞穴住下來。沈香上樓的時候，小八就來報告了。小八說，
巨龜雖然傷得很重，不過還好沒死，而且因為被嚴苛的禁制了一百年，牠距離化形只有一
步。
沈香去探望巨龜的時候。終於搞清楚的事情始末。
故事很老套，總之只是個起頭是報恩，後來卻成怨的故事。巨龜本來只答應被禁制百年，
把自己的生命力與妖力，貢獻給施術者的後族，讓他們擁有源源不絕的財富，與永遠無病
無災的身體。
但不知道是人類健忘還是惡意遺忘，施術者沒有把這個約定傳下來，百年了，巨龜仍然沒
有一點逃脫的機會，牠曾經透過咒，入夢懇求現在餵養牠的人，把大樓拆了，放牠走。但
對方卻不肯，裝作聽不見牠的聲音。
還找來一大堆靈媒、神棍……
在極度消沉的狀態下，巨龜乾脆絕食抗議，想著一死百了。
卻沒想到會引來沈香，連命都不要的強行破陣，救了牠。
「你走了，那些傢伙會怎麼樣？」
「不怎麼樣吧。那個禁制霸道又強橫，本來如果他們願意親拆大樓，或許還能保三代平安
，但現在陣法被破，恐怕從此人丁奚落，就此斷根。」巨龜淡淡的說。
「是嗎？」沈香其實也沒什麼興趣。「那就好了。」她只是想知道可惡的人會有什麼下場
。
她冷冷的笑。
在這種時候，她真的很討厭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