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風從心理諮商師身後吹來，身旁的綠色灌木叢迎風搖曳，沙沙作響，令游梓杰
聯想到十三、四歲時夜晚公園時的樹聲。當時微風撫過葉子的摩挲聲跟隨規律猛跳的拍擊
聲一起帶入耳膜，當球投進藍框時，網子吃力地抓緊球的紋路而呻吟出清脆唰響；有人會
喊出比數，或許同時會攪和著「賽啦！」與碎嘴的髒話。
而年輕的游梓杰認為他的未來無限寬廣，或許他會成為第一個站上NBA的小島人－不是移民
國外的僑民，而是貨真價實出生在這塊小島，被外國球隊以一紙合約邀請－在禁區遊走無
往不利，切入梯形區簡直跟切蛋糕一樣容易。
然而現在每個人的未來都被鎖死了。不只這塊幾百年後將因海線上升而淹沒的島嶼，而是
整個世界。
圍繞邊界生長的黑洞，將世界捲進不能逃避的命運。
「人必須面對挫折，挫折面對選擇，」他的注意力被拉回來，看見她染成橘紅色、綁著馬
尾的髮鬢隨風冉動，彷彿海洋魚類的觸鬚，「正對著選擇，審慎考量，雖然說計畫趕不上
變化，但我們總要隨著變化，重新抉擇，」在游梓杰耳裡，她說的話就像Rap一樣，都壓ㄗ
ㄜˊ。
游梓杰並不怪她－現在還願意出來工作的人不多了，畢竟現在工作還有什麼意義？－只是
猜測她等會或許會說嘖嘖？
一位身著西裝（內裏是藍白條紋的襯衫）先生騎著摩托車壓過人行道的磁磚，他注意到車
的胎紋都磨平了。在未來的某瞬間，游梓杰猜測可能是十秒之後，身後的十字路口會傳出
碰聲巨響，男人會飛上將雨的午後天際，重重落地時，他的內臟及骨頭因承受不住反作用
力而破裂斷折，游梓杰甚至看見他斷裂的肋骨往內彎折，由下而上一舉貫穿心臟，血液從
扯開的臟肉泊泊流出。
事後驗屍官拉開他的胸腔，會察覺到他肋骨與心臟的情形看來像放在城牆外的長矛上的頭
顱。
游梓杰會出聲警告他嗎？
「你的選擇呢？」聽見心理諮商師的話像是讀出他的心思，他突然感到慌亂與顫慄。
過去游梓杰會警告所有人。是的，過去他會，所以報喪官的稱號如同駐進他心裡的憂鬱症
揮散不去，但現在呢？
游梓杰握緊手中看似方型的透明玻璃糖罐瓶－內裝香味濃郁的摩卡咖啡－實際上它是軟的
，如同裝著水的軟尼龍布袋，他看見印在上頭的壓力指針上升到橙色區－再上面是紅色，
底下則是深海的藍色－她也發現了，她瞬間皺起眉頭又立即恢復，什麼也沒說。
戲劇化的是，廣播突然一陣刺耳雜訊－黑洞出現後總是如此，島民都習慣了－接著悠然的
薩克斯風傳來，游梓杰聽出這是原住民的古調－過去有位歌手唱著它的中文版－《月光》
溫和撫平他霎時劇烈的思緒。
薩克斯風讓游梓杰想起過去在房間裡聽的異國曲調，封面是一個男人頭戴小偷帽，提著薩
克斯風站在街頭，他面前擺著另一頂帽子－魔術師會從裡頭拉起兔子的那種－除了他之外
遭週景物都相當模糊。整體攝影風格偏向刻意刷舊的灰色。那男人的光碟專吹奏世界名曲
，包括公主徹夜未眠以及我的太陽。那時游梓杰剛升高中，他常想著世界很大，有天他要
以自己的雙腿，遊走世界各城市。
但是現在誰都不能走了，他想。
半年前－至少遭到黨國控制的新聞媒體是在那時候爆出來的－小島人知道黑洞的時候，它
的範圍已經擴展到五分之四塊的島嶼，剩下五分之一能看見汪洋的地帶是在南海岸。
游梓杰不只一次好奇地想－宛如多年前太陽花運動出現後，他好奇想著，為什麼學生衝入
立院前，他從沒有聽過服貿？－為什麼沒人出聲警告？總是有人搭飛機出國的不是嗎？
大量的外國資訊與圖片如同聚積過多潮水的海嘯瞬間往下沖擊－美國的黑洞最早出現在阿
拉斯加州的巴羅、日本的黑洞是出現在辯天島、.......－擊潰小島人的腦袋及理智。
科學家發現黑洞都是由北向南生長，最初像顆種子四散在各國國界北端，吞蝕夠足夠的地
表及動物後，便宛如一株恣意生長的花朵，貼著邊際生長，一顆接一顆以對數繁殖－「也
就是說，」游梓杰記得節目上的科學家最後總結，他可以從看來好幾天沒刮的鬍子、又深
又大的黑眼圈及氣色死沈的臉看出來科學家多疲憊，而他臉上的皺紋令他看起來彷如巴哥
犬，「一顆黑洞會生出兩顆黑洞，兩顆黑洞會生出四顆黑洞，四顆黑洞會生出八顆黑洞，
八顆黑洞......幹，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我們幹你爸的死定了！」科學家算不下去，
在節目上崩潰大喊－即使是他與心理諮商師談話的每一分鐘，整塊島嶼再不情願，都被一
點一滴拉入其中。
游梓杰猜測就是在那時候－黑洞開始在小島最北端生長的時候－他開始看見本來模糊不清
的未來，他看見災厄。
刺耳高頻的嘎吱音抓住每位行人的耳朵，吸引到所有人的視線。上班族在黃燈將滅時以過
快的速度穿過十字路口，他減速壓下煞車桿時，輪胎鎖死並打滑（行人事後會聞到塑膠皮
摩擦柏油路面的難聞味道）摩托車的衝力將上班族甩上灰暗天空。游梓杰閉起眼睛，但關
不掉耳朵。
地心引力抓住空中沒有翅膀卻在飛行的生物，砰聲墜落（聽起來像一團帶骨豬肉被人用力
扔到砧板上的爛軟泥聲）時狠狠來一頓教訓。
有人張開嘴，聲音哽在喉頭沙啞地咿咿呀呀叫，最後肺部終於吸足了氣，放聲大叫，聲音
又尖又淒厲。
游梓杰開始向心理諮商師吐露他看見的第一個災厄，如果與他猜測的時間差不多，那麼他
將訴說的話會成為落下沙漏的最後一粒沙，就像心理學中的自我證實理論。
他第一個看見的人是民兵，他的死亡影響著整塊島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