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女人隨性的倚坐在梳妝鏡前。
輕搭台面的玉滑手臂,絲綢半掩的白皙大腿交疊,蕾絲袍襬順其垂落古董椅腳邊,甚是性
感與優雅。
夜茴望著鏡子。
精緻細膩的西式製工,美麗的百合雕紋嵌座。
鏡裡的昏黃燭火搖曳,現疊於夜茴極致容貌上的,竟是一雙眸子望向現世而來。
那眸子,清澈而哀傷......
夜茴伸指探向鏡面。
指尖即將觸及鏡面,突地頓下。「呿。」哼聲夜茴朱紅的唇吐出,她冷將鏡面覆蓋。
夜茴,當朝公主。唯一公主。
早年埋首政治功績的皇帝無心女色,故縱使後宮佳麗三千,直到遇上夜茴母妃前膝下僅皇
子五人,尚無任何公主。
成長在深山中女性為大的部落,夜茴母妃在未知皇帝身分的情況下產下夜茴,讓她答應進
宮的唯一條件,便是無論皇帝此生王子多少,僅能有夜茴一個公主。
皇帝愛得火熱癡迷,甚至傳出被下情蠱的謠言,哪有不允的道理?即便夜茴母妃香消玉殞
得早,他仍遵守著承諾。
至於後宮產下的女嬰何去何從,即使哀傷,已不是這故事所能描繪的事了。
相較身繫國家基業發展的皇子,未能疼寵的舐犢天性,成長過程中夜茴包辦了皇帝所有的
愛。精心呵護下的夜茴不負期待,比起傾國傾城的母妃大有青出於藍而更勝於藍的態勢,
舉手投足都是令人屏息的風華。
然而這樣儀態萬千的女子也終有成婚的一天——
這夜,便是夜茴的洞房花燭。
坐在喜紅床畔,夜茴正對著鏡台。稍早由她親自吹熄了燈燭,屋裏陷進大片黑暗。伴著窗
外流瀉而來的喧鬧喜慶聲,夜茴一瞬也不瞬的凝視鏡子。
"伊呀——"門開了。
鏡面流轉起銀白月色,映入夜茴如墨的眼瞳,清冷而豔亮,霎時萌生一股鬼魅般的氣息,
以喜床為中心,仿佛要將周遭一切生生吸陷進去。
這是周子契對她的第一個印象。
美麗如鬼魅的女人。
自己夫君竟對自己是這樣的評價?
高傲如夜茴即便知道了,想必也僅是呵地一勾唇帶過罷了。
不不,這點未必可知。
畢竟周子契這駙馬爺可是她親自挑選的。哪怕周子契連一次都沒見過這皇朝最絕世的女人
。
令人訝異的是,周子契實際上是不願成婚的。他一顆心、一世魂全繫在了一個山中純樸丫
頭的身上。
這是他對她允諾的。
然而,被拋下的卻是他。
縣官爹不接受貧賤的媳婦,三月風徐,如水的夜、艷色的桃花樹下,他連等了三天,始終
等不著那相約遠走的倩影。
最終尋來的是老邁的管家與大隊搜索人馬。
三日夜的心力交瘁,周子契大病一場。
那場病幾乎帶走了他一條命,卻也帶來了父親真心的懊悔。
然而那一顆心已率先埋葬樹下,一世魂也已飄渺於天地間消散尋不著蹤跡,所以即使縣官
為調派大批人馬仍尋覓不著半點伊人消息而憂愁滿面,他也僅一聲"罷了",當皇城來的大
太監彎著腰將詔書按入他手裡,他也只扯動嘴角應著"謝皇上",事就這麼定了。
甚至耳聞那棵定情相依的桃樹遭受砍伐他也無動於衷......
此時周子契定定站在門口,手還維持著推開門的姿勢,未動分毫。
門外的僕僕婢婢深知夜茴個性,皆垂首鴉雀無聲。
好半晌,美麗的瞳眸終於轉向男人。
一瞬間的清冷與凌厲——消散——一朵又柔又媚的笑容綻開。
起身蓮步重新點燃鏡台上的燭火,暈橙中,柔荑牽住她的夫。
望著引領自己步入屋內的纖纖背影,周子契腦海浮現的卻是那夜如水月色與滿枝頭的桃艷
搖曳。
那夜,月涼如今。
那夜,桃美似方才的笑。
身後門被識趣的宮婢無聲闔上。
簷下宵紅,屋內帳暖,一夜鶯啼婉轉。
周子契睜開雙眼。
毫無例外的,他側頭將視線看向屋子另一頭的梳鏡台。
厚實的木質,精緻的百合花鳥雕紋,讓它穩據於一切華麗奢美之中而毫不遜色。
金黃的陽光鋪陳其上,帶給乍從昏沈夢境脫出的周子契一股暖意。
不過就是一擺設罷了。
這是數月來每日早晨周子契對它的解讀。
然而隱約浮現他心頭的,卻是夜幕降臨時,那迥異的氛圍。
隨擺設其上的屋內唯一燈燭收吐搖曳,彷彿被賦予生命般,整座鏡臺活絡了起來。
然而這樣的活絡卻不是歡欣的。
處於光源的中心,它僅是沉沉地散發一股壓力。比黑暗更為幽漆的沉重,如流沙般緩緩往
周圍昏暗壓去。
好比蟄伏的猛魅,幽暗而緊迫的視線......
晝與夜,起伏轉變,宛如夜茴這個女人。
周子契發現自己弄不懂她。一團艷亮珣麗包裹的漆黑謎霧。
皇帝眼裏的女兒嬌憨,巧言倩笑;宮中婢僕膝前的主子高冷,雍容華貴;於他面前,又是
另一種時而羞怯時而大放的媚惑,心蕩神馳。
這萬種面貌、千般姿態,隨夕陽西落全然退去,存在的,僅僅是一獨自於室的美麗軀殼。
她總在入夜前回屋,屋裏總只點上鏡前的那盞光燭,周子契甚至不記得她告訴自己入夜兩
個時辰間不能接近寢屋的理由是什麼?
只知道每每他推開門,迎接他的總是一身鬼魅的她。側坐鏡臺前的夜茴面著他,冷漠的黑
眸,蒼白的肌膚,唇上貝齒輕咬出的斑駁朱紅。
她——夜茴——是恨周子契的。
每當看見這樣的她,他腦海總浮現這股念頭。
這股念頭越發強烈。
強烈得令他——為她著了迷......
人,為什麼愛?
有人愛著相似的自己。
有人愛著與己迥異的。
也有人愛著得不到的。
周子契是屬於第三類人。
周子契的縣官爹地點當得不錯,離國都說近不近,說遠倒也不遠,轄地幅員遼闊,四周山
岳連綿,經濟收獲雖不短缺,卻也搆不得著富饒的邊,治理上沒有什麼大麻煩,加上半點
吸引皇親貴族置產的條件也無,無需時常彎腰扯笑奉承。縣官在這裏說得過份些,就是一
土皇帝。
縣官獨子的錦衣玉食、巴結奉承令周子契不耐。
他並不只一次聽見人們在他爹跟前誇讚他少言穩重、非同一般俗人,私下卻大罵他自恃乖
張、瞧不起人。
那一張張垂眼含笑、瞪眼噴沫的變換,令他歎為觀止,也令他作噁。
他不相信任何人,直到遇見了她。
一個在山林悠晃的野丫頭。
「你在做什麼啊?」
從桃樹後探出頭來的女孩隨意紮著頭髮,耳上夾的百合,潔白似雪。
周子契警戒的往後一退。唰地,身上的錦衣硬生生被後頭矮灌木劃開一大口子。他微微皺
眉。不悅自己的大意。
然而女孩卻誤會了他的意思。
「誰叫你穿這種嬌貴的衣服上山。」咯咯笑地從樹後跳出,她在周子契前方旋了一圈。身
上白綠相間的粗麻衣擺飛得沉沉的,而後迅速落下。「這身料子才是適當的。傻瓜。」
傻瓜?周子契面頰微抽,鄙夷地投去一眼。「既然如此,我拿它交換妳父兄的衣服吧。」
即便破損,這一身錦緞仍有上好身價,周子契料定女孩必會歡欣的答應,什麼適當的料子
,笑話!
然而卻看女孩搖頭,「這種嬌貴軟綿的衣服在上山一下就壞了,我們才不需要。」說完打
量一臉陰鶩的周子契,女孩有些同情地說:「不然你幫我採山菜吧,採足了我給你一件。
」
周子契轉身想走,歪著頭的清亮眸光卻令他腳生了根。
周子契僵硬地接過提籃......
一年過去,他愛著女孩。愛著她對身分、錢財、權力的單純無慾。那是他以往怎麼也無法
求得的清澈目光。
那若是漠北遼原上仰映高陽藍天的澄湖,夜茴漆黑無底的眸子便是南尋峰頂天洞間的幽潭
深深——冷傲的凌駕塵世慾流,讓人深陷膜拜難以自拔。
再過兩個月便是公主生辰宴。宮苑涼亭,周子契傾身執筆立於石桌前,墨黑順筆尖滴落潔
白紙面,一滴兩滴,卻使終不見筆落成字。
周子契靜靜出了神。
稍早父親捎來縣境周圍山民年月躁動的家書已被拋諸乾淨。
遠方僕從匆匆奔近。只見他附於主子耳邊悄聲說了些什麼,周子契突然一笑。
他扔下筆,與僕從兩人興沖沖地出了宮。
破街小巷的茶棚,身披頭罩斗篷的瘦小身形背門縮坐椅凳上,面前茶漬斑駁的杯碗裊裊冒
著熱氣。
周子契跨步踏入茶棚,一手推開迎來的店主,連環視都不用的狹窄茶棚,僅有那一身影。
周子契皺眉轉向身後僕從,僕從被看得縮起脖子,指了指凳上的人。
儘管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周子契仍上前拍上斗篷下的肩膀。
「孩子,你有沒有看見......」話突兀地頓下。鴉雀無聲的茶棚,周子契收縮的瞳孔映著
一
張成熟男人的臉。
破洞棚頂穿落的陽光,斗蓬下側仰瞪來的臉孔,陰亮交織,深晦難辨。
唯一遮掩不了的是那出奇圓大的右眼——男人唯一的眼,土黃混濁的眼白上暗紅團塊蓄積
眼角,稍嫌灰白眼瞳看似定焦周子契臉頰,實際是冰冷的直瞪他的眼。
從未見識的醜鄙容貌,周子契背脊一麻,喉嚨劃出哎叫,硬生生退撞上身後客桌。
冷哼他的狼狽,起身越過周子契的男人走出棚子。
「站住!我乃當朝駙馬!」情急之下周子契脫口。
男人果真停下步伐,周子契喜出望外,連忙邁至其身後,對著身高僅勉強到自己胸腹的男
人彎腰,軟了語氣。「梅師傅,有一事請託——」
梅癸,與他天下奇醜的容貌並駕齊驅的是古今中外無人能出其右的機關天賦。
相傳他在出生後還未能說話的年紀,便能設置機關一箭射穿承受不了輿論而想掐死他的娘
親胸膛。眼角那暗紅的團塊就是當時噴落的至親鮮血。
當幼小的他終究逃不過成年鎮民的恐懼與憤怒,即將再次被扼殺時,天下之主與其摯愛的
女人恰巧微服行經鎮上。女人一時愉悅而隨意的發話,就這樣留下了梅癸的小命。隨後他
便被帶至宮中好生養著。
萬千人的皇城何時怕多出一口飯?尤其是如此「有趣」的幼童。前幾年甚至允他前往傳聞
中擁有將初生太陽納入屋中照明、踏入鏡中世界窺視他人、奪人魂魄置於紙上等等神技的
神秘西方大陸遊歷,直至一年多前才重新歸返我朝。
久聞他的大名,周子契這回找上他無非是希望他能為夜茴製作一個精巧美麗的生辰禮物。
然而梅癸僅是上下打量他了一番,鄙夷地嗤笑,頭也不回地走了。
梅癸,那個他發誓弄死的男人。
一回宮,周子契立馬吩咐宮僕備來梅癸的來歷底細,一切相關全不能放過!
他真心期待再次與梅癸碰面。
然而他從未想過會這麼樣的快。
從宮僕為難的支吾中他赫然發現梅癸現下就在這宮中。甚至是公主與他的屋裡——
這個時辰!
負手在屋前長廊那頭來回踱步,周子契低垂的面容飽含焦躁。
他時而抬頭深望廊外高懸的明月。精心照護的宮院在清涼的銀白映熏下盛麗華美,尤其與
天上相呼應的湖池月輪,隨漣漪波波晃蕩,流轉著哪怕詩人再世一回也甘願再次淪陷的誘
人迷幻。
然而周子契卻無心注目這醉人美景。
他只是陰鶩的瞪往廊道底端深闔的屋門,又低頭繼續他的踱步。
突然,腳步停了。
抬頭直視廊底,周子契表情有些疑惑。
女人。
女人的哭聲。
細吟而哀婉。
周子契袍襬倏地一揚,邁步往廊道奔去。
然而才到一半,鏗地,兩柄銀劍交叉立於他的鼻端兩吋前!
被帶起的劍風懵了神智,周子契怔看月色在其上閃爍森冷的鋒芒無語。
隱身暗處的兩名宮衛此時持劍低頭佇立,散發的沉息不言而重。
入夜後兩個時辰,到了。
宮衛背後傳來「咿呀」地聲響。
濃黑無光的屋門深處挪現一身紫雅清冷。銀月灑落在那襲婀娜上,似聖潔似鬼魅,分不清
理不明。
視線越過交叉的劍身,周子契瞳孔突地放大!
佝僂醜陋的男人跟隨而出。臉上掛著陰測測的笑。
夜茴絕美的面容蒼白幾乎透明,襯得深黑瞳眸下兩抹紅意尤為明顯。
彷彿清澈美玉上櫻紅微微,我見猶憐,多麼令人動容......
然而這也意味著——夜茴哭過?!
強烈的衝擊撞得周子契雙目赤紅。揮手推開力道已鬆的宮衛,一下奔至夜茴面前。
來不及開口,便聽夜茴輕聲吩咐:「送梅哥哥回府。」
梅哥哥?她、她怎能叫得如此親暱?!當他這個夫君面前!
「呵呵。」似洞悉周子契的想法,梅癸又是鄙夷的呵笑。
伸直手臂由下往上,梅癸不協調地搭按住雙目黯然無神的夜茴肩膀,輕道:「我回去了。
過兩天再來看妳。」
瞪視他猥瑣滑稽的舉動,周子契疑惑的發現梅癸往屋內深處投去一眼。
這一眼彷彿投進深池的石子,撲通落下,短瞬漣漪後什麼也不存在,卻又確實沉進了周子
契腦海深處......
周子契這幾天連話都不太願意和夜茴說。
太親密了。
她和梅癸實在太親密了。
成何體統!
站在宮院邊緣,透過葉縫望著稍遠處一姿態絕美ㄧ形狀醜陋的兩人身影,周子契惡狠狠地
想。
連他看自己都像隻綠得發亮的王八烏龜,更何況是滿宮上百雙明亮亮的眼睛?
縱使宮內僕眾個個神情自若,周子契總能在他們的眼梢、唇角捕捉到ㄧ絲又一絲好奇與譏
諷。
例如此時。
就在他胸口怒氣漲到極點,準備甩頭轉身時,細碎的聲響從樹叢間傳來。
接著是兩個宮婢的耳語。
「梅大人又來了......從以前就千方百計傍隨公主......」
「公主......挺討厭他的麼......」
「自從他獻上......梳妝鏡台,公主......」
「聽聞梅大人......聚落的妖異蠱術,鏡神魅惑......」
周子契不禁挪步想聽的更清楚些,渾然不覺身前枝椏被他推擠的唰聲擺動。驚覺動靜,話
語聲乍消,隨即一陣微小騷動,人想必已撥開樹叢,逃了開去。
縱使再扼腕也改變不了人離去的事實,周子契恨恨地又瞪了眼涼亭那頭梅癸得意而醜陋的
笑。
拂袖離去的周子契眉頭深鎖。滿腹心事的他,想必無暇注意鼻端那淺淺的血腥。
數步之遙外,兩顆新鮮頭顱橫躺草叢、樹杈之上。瞬消的生命,眼淚都還來不及流......
同一時間,設在窗櫺擺設遮落的陰影下,梳妝鏡臺潔淨的鏡面照映著一室幽暗。忽地,它
微微震動起來。
隱約的,一張淒厲哀怨的女人面孔浮現......蒼白龜裂的唇染著鮮豔的紅,恨恨圓張的口
裡
是無止盡的漆黑......
「夜茴——啊啊啊啊——」
接連數天周子契都積極派人找尋能人異士,然而僕從回報的消息總是令人失望。這普天之
下的騙子神棍實在太多,僕從說什麼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這一天周子契實在耐受不了,領著僕從親自出宮了。他原先打算往朝廷大臣那兒打聽來的
深山異士所在去,然而當他駕馬穿越街道時,輕盈的鈴鐺聲流入了他的耳。
力勒馬繩,他回頭望去。
人群中,一偉岸挺拔的藏青背影與眾人擦身,飄揚的袍襬掀起身後飛沙風塵,相較旁人各
種姿態,意外顯得超凡獨立。
最撥動周子契的是那腰間懸掛的嵌木白玉鈴鐺。即使通街吵雜,隨男人每一次邁步,細緻
悅耳的鈴鐺聲搖盪傳散,不受凡塵干擾......
「快!攔下他!」
視線觸及男人手持卜算解憂的白布旗幡,周子契急忙大喊。
客棧廂房內,僕從垂首靜立桌邊。
從方才主子與男人的談話得知,男人名喚清玄,深居北方高岳。此次旅南漂泊至皇城首都
是為了卻總總世緣塵劫,而這也會是他此生最後一次下山。
眼睛在清玄橫飛的劍眉與黑亮順滑長至胸口的鬍冉轉了兩圈,莫名的,至小在市集街坊打
滾的僕從心裡有著說不出的怪異。
即使眼前的清玄形象真是如此仙風道骨。
周子契全心寄託都在清玄身上,連投往僕從一眼都沒,自然無從注意僕從的遲疑。他簡略
的述說了婚後公主的總總異狀,但為了避免麻煩,他暫時先隱去了敘述裡各人高貴的身份
。
瞇垂著眼,一派閒適的撫著自身鬍冉,清玄在周子契說完半晌後緩緩開口。
「自是那鏡台作怪。」
果然。
周子契聞言精神大振,趕忙領著清玄往梅府而去。一開始清玄自是不知東彎西拐的巷路是
往何處,直往前方一比,皺眉沉道:「真是怨氣沖天啊!」未久隨周子契腳步停下,抬頭
一看,碩大的「梅府」牌面赫然如天壓下,壓在他青白的臉上成了「班門弄斧」四個無形
大字,忙忙轉頭就走。
「道長!你去哪!道長!」
就在周子契與清玄拉扯走遠間,梅府大門開了。
一張紙白的女人面孔露出。漆黑的瞳死死盯著已空無一人的巷道......
梅癸死了。
死的突然,死的蹊蹺。
然而皇城內卻對此事一片靜默。沒有來由的。
彷彿久居肅殺深林的獸物,總知何時該動何時該靜。
本能,已成這看似平和豐華的皇城一切的依循。
周子契卻無法看得如此簡單。面對漠然的眾臉,他幾乎氣急敗壞。
自從梅癸死後,夜茴連屋門都不讓他進了。
女人或哭或笑時時傳出,悽絕哀傷、囂張狂放,撓動周子契的神經血脈,卻始終將他拒於
門外。
恍惚中,他甚至覺得那哭聲變了形。令他想起那深山野林裡的野丫頭。
而公主的變化自然逃不過皇帝的眼,幾次召見勸說後父恩漸弛,由皇恩壓抑的流言蜚語冒
出了頭,由一點一點,終沸揚如熱夏滾水。
而這一篇一篇捕風捉影編製而成的精彩故事南轅北側,陰謀主角更是東拉西扯,卻始終或
一或二的沾著幾個關鍵字——
梅癸返朝。
春暖三月。
活人獻祭。
迷魂鏡台。
怨靈反噬。
甚至最後引出了梅癸出遊運回鏡臺的位置。
那時周子契正麻木的飲茶聽著流言的最新進展,再光怪陸離的情節他都聽過了,從震驚、
徬徨到可笑,如今的他彷彿陷進深深的泥沼,不可動彈也無力動彈,任由漆黑將他包裹淹
沒。
一切僵滯的平靜,直到僕從口裡吐出了那深山的名。
硬生生一個激靈,伴隨摔落周子契腳尖前茶杯,什麼事物一併破碎見了光,他霍然而起,
往夜茴所在的房間奔去。
「請駙馬停下!」
一樣的劍光明晃、一樣的冷穩侍衛,這回周子契卻沒了遲疑,他大喝:「我乃駙馬之身,
同樣你們的主子,誰敢攔我!」
話音未落,仰著脖子便往劍尖撞去!若是以往侍衛必是毫無遲疑的揮劍而落,然而此時此
刻竄進他們腦海的卻是皇帝對公主冰冷的視線。
生存的本能讓他們劍鋒一偏,眼睜睜看周子契與他們錯身,砰地撞進諱莫如深的屋門。
吞噬——這是周子契深藍衣角隱入屋內後唯一殘留他們腦海的詞。
「你進來做什麼!」
精雕細琢的青玉百鳥屏風在斑駁斜入的光線下籠罩著薄薄塵點,背身站在其後的夜茴渾身
置陷昏黑,唯垂落紊亂鬢髮的精雕百合銀釵突兀的反射刺眼的陽光。
那是一幅絕望的美景。宛如大雨過後深山洞口百絲纏繞的白玉血蛛,飽受摧殘的交纏凝絲
、明亮掩耀的水光珠影,致命的絕望、致命的美麗......
為何此時此刻還想得著這些,周子契感覺可笑,他一面掃除腦海麻木的冷靜,一面沉問:
「妳是誰?」
透過身前的梳妝鏡面迎接他的視線,夜茴忽然不知他看的是鏡裡的自己還是單純的鏡面,
這念頭一生,幾乎讓她心跳停擺。「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回身面對自己夫君,夜茴雙臂反撐倚著臺緣,垂晃而下的華美袖擺恰恰大幅遮擋住身後鏡
台。
然而這一動作卻彷彿證明了什麼,周子契再度開口:「丫頭,是妳吧......」
「那日妳未能與我相會是為了什麼......」
「梅癸對妳做了什麼......」
「妳一定很不甘心......」
每說一句他靠近一步,很快地近到夜茴連仰臉也未能看清他的全貌。
相較夜茴蒼白幾乎透明的容顏,周子契俊臉上赤紅的雙眸是那樣的駭人。
他看清了。
他怎麼這麼傻,直到現在才看清?
那日夜浮現眼前的桃緋點點、青翠搖曳、甜美果紅、寒風穩健,不都是近在身前的澤美褐
木嗎?
原來......原來一直伴守身畔啊......
崩潰欲泣卻未能,周子契雙目鼓脹近裂,一發力,他狠狠將夜茴推至旁邊。
砰地,重心不穩的夜茴勾到設於鏡邊的燭台,頭往緊閉的窗扇撞去。
鮮紅緩緩延額流下。
一瞬間夜茴被迎面的耀亮刺得幾乎睜不開眼,恍惚的她失神的定看朦朧蒸裊的葉影藍天..
.
...
「真的......是妳......」
身後,周子契雙膝軟跪落地。
陽光映穿的鏡面,一雙淚光晶瑩的美眸在另一股詭譎光球的籠罩下朝現實的他望來。
周子契垂下頭。
額頭靠住鏡臺,感受隱隱傳來震動漸趨劇烈。鏡裡削尖羸弱的臉龐為了與情人相見的此刻
,綻放出激動奪目的喜悅。
少了梅癸這枷鎖,鏡台震得竟似再也關不住裡頭渴望自由的靈魂。「子契......」
隱約的,沙啞的呼喚隔著迷霧從鏡內傳出,兩行淚水嘩地流下男人的俊顏。
周子契霍地抬頭!
「是我背叛了妳!——放過夜茴吧!」
哐!
「不——!」夜茴尖叫!
三方劇聲誰先誰後誰也分不清,宛如煙花珣麗後凝結的漆黑,一切靜止無聲。
——直到周子契放掉手裡重物,軟軟地倒下。
直到夜茴越過他,飛撲至破碎的鏡臺。飛撲至屋內的女孩......
扎扎實實存在鏡台內的女孩。
周子契雙眼瞪看面前景物晃動變換,仰倒直視屋頂的面容上劇縮的瞳孔漸漸放大,由不解
震驚到恍然懊悔......終至空洞死寂......
他背下梅癸所製的百合釵體深沒,殷殷流逝的鮮血與另一股紅在夜茴腳下匯集。沾染上桃
木臺座,宛如再次獲得生機,綻放大片嬌豔緋紅......
「公主!公主!......」
身後蜂擁圍上的僕從大喊大叫,紛紛拉住癲狂的夜茴,好不容易將她的雙手拉離破碎的鏡
面,困鎖鏡臺內血痕斑斕的臉龐歪垂一邊,微啟的唇彷彿在為驟殞的生命無聲的抗議,然
而再多的懊悔、再多的癲狂、再多的喧囂也無法讓狠心重擊的鏡面復原......
男人無法再ㄧ次狠心所下的狠心,化作碎鏡深深插入女孩雪似的頸項,受緋紅染掩的潔白
,彷彿讓夜茴回到一年前的那一天——
「表姐,好看麼?」
一年未見,倩笑著和她最敬慕的表姊說了喜訊,女孩耳上夾著自己新摘的鮮嫩桃花,仰頭
旋身歡叫。
「過幾天我成年繼承了族長就不用再和子契隱瞞我的身分,子契的爹也不會再反對我們了
......」
充滿希望的眼眸已然映不進身旁女人握在手裡的兩朵百合......與低垂的絕望。
已沒了位置麼......
那絕望,狠狠盯上一旁為喜愛新奇的女孩準備的雙面鏡戲法,手裡雪白的百合垂彎了頭,
被掐得殘破......
那天,夜茴才明白——
原來她也是第三種人。
得不到,那就束縛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