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談(三)王姨
王姨的外表跟市場中隨處可見的四十幾歲大嬸沒什麼差別。微胖的身軀,及總是用俗
艷髮夾別起來的微捲半長髮;平時身著菜市場一件一百多塊的棉質上衣,與繡著亮片花的
牛仔褲,腳上則永遠踩著那雙分不清是咖啡色還是灰色的懶人便鞋。
和一般市場婦人比較不同的是,王姨自己開了一間文創工作室。說是文創,也不過就
是自己手工製作一些常見的飾品藝品後,再到處去文創市集擺攤罷了。商品的類別則看她
當時迷上做些什麼。
另外就是,王姨有時會兼職幫人收驚祭改。收取的費用還不低。
那天阿普從涼亭醒來見到夢夢後,很快就注意到這女孩竟是赤著腳走上山的!腳底滿
是擦傷血痕,怎麼樣也不是能繼續行走的模樣,他便義無反顧地將夢夢揹起,帶她下山。
而夢夢居然也毫無反抗,就這麼放心地在他背上打盹兒。
阿普還記得,當他順著夢夢告知的方向走到一間民房門口時,夢夢輕拍著他的頭,對
著站在門口一臉從容等待的王姨說:「我撿了這個回來。」
王姨聽了,只是點點頭,看了阿普一眼後,就進門和屋主聊起來了。他只能尷尬地將
夢夢放在門口旁的小凳,本打算就這樣默默離去,誰知道王姨竟頭也不回地說:「你走了
,誰幫我把這小妮子揹回去?」
於是他就這樣跟著王姨和夢夢回家,然後住了下來。
那日跟著兩人回到王姨的住家兼工作室──一棟不起眼的三層透天厝──王姨讓他將
夢夢放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接著就這麼自顧自地拿出藥箱替夢夢處理傷口。正當阿普猶
豫著該怎麼開口告退時,這位大嬸就單刀直入地開始問話了。
「幾歲了?」
「二十二。」
「還在念書?」
「不……在打工。」
「抽菸喝酒跑夜店嗎?」
「不抽菸,偶爾小酌,夜店沒去過……」
「還是處男?」
「……蛤?」阿普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呃、對……」
「三樓房間空著,住不住?」王姨仍舊面不改色。
「咦?」阿普張大了眼,「您、您怎麼知道……」
「一個沒有夜生活的普通男孩子,會在半夜跑到山上睡覺,大概能猜到離家出走或無
家可歸這兩種可能性吧。」王姨收起醫藥箱,將再度睡著的夢夢輕輕扶倒在柔軟的沙發上
。
「我……可我暫時還繳不出房租……」阿普喉頭有些酸澀。
「我和這小妮子兩個女人家生活,正缺個好用的男丁。」王姨取出一條涼被替夢夢蓋
上,「不差你那點小錢。」
「這怎麼行……」阿普眼眶紅了。
「大不了你想到再給我好了,隨你高興。」王姨淡淡地說,在沙發一角坐了下來,開
始泡茶。
「為什麼……」阿普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我們才第一次見面?」
「你身上有夢夢的氣味。」王姨指了指熟睡的女孩,「你們一起做了夢對吧?她第一
次撿了個人類呢。」言下之意是,之前曾撿過別的「東西」。
阿普從來沒有這麼愛哭過,他站在客廳,無法克制地任淚水爬滿整張臉。
王姨只是靜靜地替他沏了一杯茶。夢夢的身軀隨著淺淺的呼息緩慢起伏。
後來阿普才知道,那天王姨是去幫那戶人家收驚的。屋主的父親是個六、七十歲的老
先生,每天早上都有登山健行的習慣,前陣子說是在慣例休息的涼亭被好兄弟嚇到,之後
身體狀況就越來越糟,半夜還會夢遊要往山上跑,因此才託人介紹找來王姨處理。
王姨的收驚手法跟一般拿香比劃的方式不太一樣。如果說拿著一束香點來劃去的感覺
像魔法的話,王姨的收驚方式則比較像是物理攻擊。
她幫人收驚時,通常會先向對方了解一些問題,接著細細打量收驚對象,然後王姨會
像是找到了些什麼似的,從口袋拿出剪刀對著人身邊的幾個點虛空喀擦喀擦的剪個幾下。
有時是頭,有時是肩膀或胸口,有時是手腳。
她也曾因忘了帶剪刀而就地取材,使用掃帚,對著收驚對象身周毫不留情地拍打揮掃
。阿普看過一次,那人痛得齜牙咧嘴的。
還有一次的案主,據說不是嚇到後被趁虛而入卡在身上,而是魂魄有一部份跑掉,這
種類型是王姨最討厭的,因為她會用編織的方式一線一線的將案主的魂魄收回,特別花時
間。
所以王姨平常還是喜歡用剪刀,比較方便。
阿普一直都搞不清楚王姨跟夢夢的關係。兩人長相天差地遠,看起來不像有血緣關係
,互動也並沒有特別親密。但王姨確實滿疼愛這個安靜的女孩,也很照顧素昧平生的他。
將三樓租給阿普後,雖說是需要一個好用的男丁,但王姨並沒有對他頤指氣使,只有
偶爾文創市集的商品快趕不出來了,才會叫他和夢夢一起幫忙趕工。反倒是他自己因為不
好意思,所以主動將家事都攬了下來。
後來王姨看他勤勉,乾脆雇他當作出差收驚時的助手,待遇優渥,讓阿普省了一些費
時的打工,可以有時間自己念點書。
現在的他,雖然每個月有固定要償還的債務,但多虧了王姨的幫助,讓他能在日常支
出上省下不少開銷,所以阿普硬是咬著牙找了個當地大學夜間部念。白天打工,晚上念書
,無論如何他還是希望至少擁有大學的文憑。
只是自從跟夢夢在山上相遇後,原本沒有特殊體質的他,似乎也對不尋常的事物敏感
了起來。
阿普就讀的W大學位在半山腰,雖然幾乎每間學校都有著亂葬崗的傳說,但這間似乎
是真貨,前陣子校地整建時據說還挖出了數量不少的白骨。在這樣的環境念夜間部,自然
是相當精彩。
某次阿普下課後回到家中已是深夜,為了避免打擾到已經休息的王姨跟夢夢,轉開門
鎖後,他只開了玄關的小燈,正準備輕手輕腳地放鞋子。然而在他彎腰時,卻從跨下瞥見
身後有一雙慘白裸足漂浮著,就在阿普倒抽一口氣抬起身的同時,王姨已經站在二樓樓梯
口不悅地看著他,然後是睡眼惺忪的夢夢一邊打著呵欠一邊從二樓走下來。
「阿普,不可以亂撿東西回家。」夢夢說,一手搔著被髮絲弄癢的鎖骨。
阿普張著嘴,腦袋呈現當機的狀態。
王姨爬了爬一頭亂翹的捲髮,踩著拖鞋啪搭啪搭走下客廳,然後從電視櫃的抽屜取出
一把裁縫剪刀。
仍站在門口玄關的阿普見狀,抬腳便要走進屋裡,卻被王姨喝止:「不准進來!」
王姨拿出另一個抽屜內放置的音缽,用剪刀輕輕敲了一下。阿普頓時有種頭腦被無形
的氣流衝擊到的感覺。
王姨走向阿普,示意他轉身,然後開始拿著剪刀隔空對著他的肩、背剪動。接著像在
撢灰塵般拍了拍他。
「好了。」王姨收起剪刀,阿普連忙踏進屋內將門關好。
「王姨,妳怎麼知道……」他話還沒說完,王姨就不耐煩地打了個哈欠。
「夢夢剛剛跑來敲我房門,說有個東西想要進去。」王姨指了指腦袋。「你明早沒班
吧?空個時間給我,得做點東西讓你帶著,不然每晚這樣吵還得了!」
於是隔天阿普就得到了一個護身符,王姨讓他在旁邊幫手,將黑曜岩與皮繩串成了一
條手鍊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