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容我說一個合乎時宜的故事。人追求的不外乎金錢、權力，但對於『謀』，
我們講白話點『追求』，我覺得最高境界莫過愛情。」
晃動的末班車，三人包括我面向而坐。車班甚晚，整節車廂也不過剩下我們四人。我們素
昧平生，唯二的共同點不外乎恰好坐上同一班列車，以及……對長程旅行感動無聊罷了。
出聲的A據他所稱是名歷史老師，可真羨慕他那麼年輕就不用為將來所苦！公家機關的鐵
飯碗樸實但耐用。
A的額頭很高，若以命理角度看鐵定命數不錯，但若以時下審美觀而言，那凸額頭未免太
過尖酸，給人一種未老先衰感。不過十個禿子九個富，想必A也甘之如飴。
A興高采烈說著他的故事，我卻無法忽視他一口薰黃的爛牙。
「愛情，人類所能歌頌的最美詞彙。階級差異的衝突性是所有文學家最心醉神迷的題材。
像是羅密歐與茱麗葉，雖是世仇，卻無法阻擋對彼此的悸動，最後香消玉殞。又好比黛安
娜王妃與查爾斯王子，平民與王室的愛戀仍衝不破階級隔閡。然而正因為困難重重，才更
為人津津樂道。
我要講的亦是一段刻苦銘心的愛情。故事的主角是名僧人，貨真價實的僧人，不是入世修
行或者還俗僧，我說的是恪守嚴格僧規、杜絕七情六慾的少年僧侶。
可惜『滅人欲』，是多麼荒唐、不通情理之事？年幼便剃度的這名少年僧侶，自然還未了
解清心寡慾有多困難！每天打掃廳堂、用清粥果腹的日子已然讓他無暇，僧人就這樣度日
至青年，直至那石破天驚的轉捩點。
是的，他墜入愛河。或許較為妥當的說法是──他靜如止水的心掀起波動。在那一日，他
邂逅了一名地位不凡的荳蔻少女。女孩的天真爛漫與僧人的拘束誠然對比，因緣際會又或
者命運捉弄的相遇讓他們對彼此心生好感。佛根淨地，僧人見過的女性不多，尤其是如此
天不怕地不怕又活潑明豔的少女更是沒有！對少女而言，如此墨守成規的男孩也是稀奇。
兩人互相吸引，女孩的身分如此高貴，他們的結合為世界不容，兩人約定每逢月圓便在山
頂的白楊樹會面。他們膽戰心驚的經營這段愛情。
檯面上，一個是冰清玉潔的大家閨秀，另一個則是年輕有為的青年僧侶，私底下卻愛得火
熱。僧人的地位越來越高，少女也到了適婚年齡。少女的父親替她選了一個好人家，父命
難違，少女下嫁為少婦，與僧人的禁斷之愛依然如火如荼甚至變本加厲！該說是寡廉鮮恥
、不守婦道嗎？不，就愛情的觀點來看，少女的夫婿才是橫刀奪愛者。
日復一日的激情終於被揭露，少女的父親為維持她的名譽，隨意羅織罪名將僧人押入天牢
，以最激烈的手段處死僧人。將死之際，僧人毫無辯駁，甚至在死亡那刻，他也未顯驚慌
，只露出最恬靜的笑容。
是修為甚佳才讓他置生死於度外嗎？不，我說這全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擁有了永恆的愛情。
就這樣，A結束了他的故事，他用略帶陶醉的神情逐一掃視我們。
B笑道：「這不就是高陽公主與辯機和尚的故事？
高陽公主，唐太宗的女兒，風花雪月的女人！僧人辯機，與公主通姦的下場乃五馬分屍。
A辯駁：「是呀！但這難道稱不上一段扣人心弦的愛戀？」
一直不出聲的C發出怪異笑聲，這時我才認真打量起C，他非常年輕，貌似大學生，皮膚黝
黑，留著及肩的蜜色長髮。他戴著運動風毛帽，穿著隨性，手上卻雅致地戴了雙作工精美
的皮手套。
「如此我也有一個愛情故事可以和諸位分享。」
C的腔調有些不自然，輕重聲拿捏得不夠精準，感覺並非是以中文當母語的人。
我換了個舒服的坐姿，窗外下起大雨，昏暗的燈光忽明忽滅，更讓C的故事沾染上詭異的
色彩。
「一直以來我對人都感到無比疏離。我也想人模人樣的活著，不，若單就皮相而言，我確
實人模人樣。但對於活著，我實在沒甚麼感觸。
如何界定生死？我對活著不感到厭煩，對死倒也不會嚮往。我算是瘋子嗎？不，說到底，
我就是過分孤僻罷了。
我嘗試過各種娛樂，正經的或者最荒誕的，可惜其中沒有任何一種能撫慰我空虛的心靈。
我就這樣過一天算一天。我家境富裕，父母也寵溺我，然而金錢與最新鮮的刺激都無法排
解我與生俱來的空虛厭煩。
我這麼仔細剖析自己一定讓各位萌生『這與愛情故事有甚麼關係』的疑問！別急，我窮極
無聊的背景只是個楔子。
那是發生在一年前，我百無聊賴的日子居然有了點波瀾！那一年入秋，我邂逅了一名女子
，即便她對我如此重要，我仍想不起與她初次見面的諸多細節。
父母在我青年時去世，不用叫我節哀順變，我說過我一直對人感到無比疏離，對於他們的
離開我沒有太多愁苦與思念。大宅於我實在過於麻煩，我便找了好時機脫手，轉而買了間
採光良好的小別墅。我無需念書或者就業，龐大的遺產夠我混吃等死，我每日的生活就是
發呆看著窗外尋找新鮮事。
距離我住的別墅不遠處有家幼兒園，我不論是購物吃飯必定得從幼兒園經過。
每逢上下學時，我總會看到一名十分漂亮的女人。不，說女人也不對，她剛好介於一種少
女與成熟女人之間！這種氣質對我有股莫名吸引力，我開始仔細研究她的相貌。
坦白說，她的鼻子稍嫌塌，臉頰有點嬰兒肥，上下身比例過於接近55身！然而她的諸多不
完美湊在一塊到顯得十分協調。」
C講到這，下意識用舌頭舔了舔嘴唇。
「我開始在固定時間站到窗台等待她的出現。她真是非常有趣的女人！我看過她咬著吐司
匆忙跑著，看過她忘記帶傘淋濕全身！也看過她躲在轉角飛快吞著冰淇淋。你不會將她視
作女人，她……真的很難界定。
她那頭染成焦糖色的長髮，在奔跑時連成一線，隨著我對她的關注越久，我發現我越離不
開她。」
C搔搔頭，他蜜色的及肩長髮染得真好！比起他的故事，我更想知道他的頭髮出自哪家髮
廊。
「諸位覺得愛一個人的極致是甚麼境界呢？」
「不就是在結婚證書上簽名？」B燃起香菸，他的聲音非常低沉，應該是多年的老菸槍。
「那你的意思是說那些沒結婚的男女都不夠愛對方？」
A沒好氣回話，看來他是那種不喜歡別人與自己意見相左的性格。
「若要我來說，我覺得愛情的極致應該是至死不渝！看那高陽與辯機……。」A還是不忘
記再次推銷他的故事。
「那妳覺得呢？妳是我們四人中唯一的女性，我還真想知道女生是怎麼想的。」C突然把
焦點轉向我，惱得我有些困窘。
「應該是……想一直在一起吧？」我喃喃。
「正是！」
不知為何我覺得C的表情有些開心。
「我對她的愛正是如此！我發瘋似的想跟她在一起！每分每秒，形影不離。我買了她公寓
隔壁的房間，我在她每次出門時悄悄尾隨在後。但這還不夠！只要她進到那間幼兒園、進
入她的公寓後，我就再也無法擁有她。
我愛她愛到無法離開她。
我病了，再不擁有她別說病了，我想我會死吧？為了不讓自己死去，我必須想辦法擁有她
。」
「所以你跟她告白了？」A沒禮貌地打斷C。
C沒有動氣，他真是好脾氣的男人。像他這種被無理打斷話題卻還不動怒的男人實在少見。
C衝著A綻出一種天真的疑惑笑容。
「我為什麼要跟她告白呢？」C語調誠懇，他的口吻彷彿真的不清楚為什麼在這個情況下，
自己必須告白？
「這……這有甚麼好問的？喜歡一個人自然就是該告白呀！」
「但是告白對我的願望有任何幫助嗎？」C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我們都被C弄糊塗了。
「跟她告白，交往接著結婚，這麼做對『讓我擁有她』有任何幫助嗎？縱使讓她成為我的
妻子，她還是無法和我形影不離，不是嗎？」
「連理枝……」順著C的話，我想到了這個。
C再次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
「對！就是連理枝！我對她的愛讓我無法有任何一秒看不到她！」
「所以你打算怎麼做？」B回問。
「我殺了她。」C以鬆口氣的模樣回答。
我們面面相覷，C的話太沒有邏輯，前一秒口口聲聲說愛她，下一秒卻說自己殺了她？這
太不合常理。
「以我的財力，買些開鎖用具不成問題。我趁她外出時溜進她家，那真是我人生最痛苦的
一天。八小時二十五分零七秒，有這麼長的時間我都無法看到她。
晚餐時間她總算回來，我繞到她的背後，摀住她的嘴，飛快往她的心窩刺上一刀。
放心，我有穿輕便雨衣，她的血沒弄髒我。
我殺死她後，便開始將她的頭皮剝下來。我盡可能完整保存她的秀髮，頭皮處理完畢，接
著是她細嫩的肌膚，我實驗多次，剝皮這檔事我挺有心得。
要如何能讓她與我形影不離呢？那自然是穿在身上！
我將她的頭髮委請專人製作了頂假髮，她的皮膚我打算製作件皮大衣與皮手套，手套還簡
單！皮衣的打版我可講究極了！如果有認識製作精良的師傅請務必推薦給我。」
「那……那剩下的部分呢？」
「自然是用食物調理機處理乾淨。那天算下來我工作了十八小時，根本超時上工。」C呵
呵笑了，我們卻笑不出來。
A不愧是老資格的教職員，率先回神，以一副怒斥頑劣學生的姿態訓斥C。
「你這混小子，要你說愛情故事，你給老子說甚麼恐怖故事！」
C無奈地舉手投降：「這對我而言確實是則愛情故事呀。」
接下來我與男友在鼎泰豐的糗事相對C的故事實在無趣。太陽緩緩升起，A打起瞌睡，B玩
起寶可夢，C若有所思眺望遠方。
陽光灑在他及肩的頭髮上，那蜜棕色別緻好看。
比起C的故事，我更想知道他的頭髮是打哪兒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