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說只有能捕到月亮的人,他才願意讓我跟他在一起。」
她笑著道,她毫不知道自己的父王開了多麼天方夜譚的條件,她年紀尚輕,沒那城府明白
一切只是父王不想讓她出嫁的推託之詞。
她的父王擁有隻手遮天的力量,再刁鑽的條件他也有資格開出。她的父王是東海的霸主,
是叱吒海洋的一方龍王,年歲過千,歷經朝代興衰,看盡人世百態。
她叫做東方伶兒,身為東海龍王唯一掌上明珠的她,天真浪漫。趁父王拜訪南海,她溜出
龍宮,她想看看父王口中的月亮有多遙遠。
她以真身躍出海面,漂亮的弧形掀起巨浪,恰巧讓深夜溜出捕魚的岳竹撞見;伶兒的真身
以龍族的標準並不龐巨,但足夠震撼凡人。晶瑩如水的龍鱗反射粼粼波光,竟讓他忘記懼
怕,轉而脫口一句「好美」。
豈料這一句好美,託付的便是一生一世。
伶兒愛上這名脫口而出好美二字的平凡人類。
東海龍王返家後,從雉兒的童言童語聽到這場驚天動地的邂逅。
他並未發怒,龍族向來喜形不現於色,他們的歡喜帶來風平浪靜,他們的憤怒帶來驚濤駭
浪,生命可貴,龍族早養成一生好修養。
伶兒,憐兒,龍王真沒料到他的掌上明珠如此癡傻,竟傻到愛上一名陽壽有限的人類。
罷了,他又有甚麼資格勸?一諾千金,再荒唐的承諾依然,他只能祈禱自己的女兒有看到
最後的勇氣。
每逢十五月圓之夜,伶兒與岳竹會在海邊相遇。阿竹會用各種他想得到的方法捕捉月亮;
他曾將竹條接在一塊,試圖製造舉世最長的撈網,無奈年幼的他即便將撈網做得既長又牢
,卻沒那成年人的臂力舉起。伶兒也曾試圖以龍族的能力幫忙,她讓海水冗起,卻仍無法
將她倆載上夜空。
他們試了一次又一次,失敗了也不曾氣餒,這則方法不牢靠,便再指望下一則!
她依然等著,但她不知道究竟是阿竹會先捕到月亮,還是她會先長大呢?不知道阿竹願不
願意娶一個老姑娘呢?
就算是她先長大也沒關係,到時候換她來捕月,捕到了月亮她倆就能永生永世在一起。
※
那年阿竹十三歲,他與伶兒已經嘗試過七十二種不同的方法。那夜入春,海水冷得透徹,
岳竹的小臉凍得發紫。這回他放棄製作更長的竹竿,轉而編織了只大而深的竹籃。
她倆浸在冰冷的海水中,龍族的血液並非血紅色,他們的血清澈如水,帶了微微的紫,她
白皙的臉蛋永遠不可能染上緋紅。
阿竹將籃子一同浸在海中,這回的籃子是他嘔心瀝血之作,除了竹子,他還以竹葉一同編
織;阿竹將竹籃舉起,海水留在其中,清澈的海水映照清澈的夜空。
「公主,我捕不到月亮,我只能把月亮這樣送給妳。」
阿竹舉起那只親手編織的竹籃,皎潔明月的倒影就這樣被撈在其中。
海水隨著阿竹顫抖的手搖搖晃晃,月輪一下又一下閃動。
「這樣的月亮,龍王大人應該不會滿意,公主,如果可以,希望妳可以遇到一個能真正捕
到月亮的男人,他一定能給妳幸福。」
伶兒瞪大她如最清澈海水的眼眸,她的小腦袋瓜無法理解阿竹的話,情急之下眼淚不自主
流下。
「所以阿竹你不打算繼續捕月了嗎?你不要我了嗎?」
「公主,我很要你。」阿竹脹紅臉,「可是我……我沒能夠達成龍王大人的要求,我怕我
這輩子都捕不到月亮,我不能讓公主一直等著我。」
伶兒將阿竹的竹籃接過來,凝視其中晃動的月亮。
「這樣的月亮就夠了,如果父王還不滿意,那就換我去捕月,姥姥說龍族很厲害的!等我
長大,我一定能捕到月亮。」
「嗯!我看書上說龍很厲害,能呼風喚雨!如果我捕不到月亮,只要公主幫忙,這事一定
能成!」
伶兒破涕為笑,她相信眼前的人類將會繼續試下去,直至真的替她捕捉到月亮。
※
富麗堂皇的龍宮,居民卻不多,空蕩蕩的殿堂充淫寂寞的鹹味。
伶兒將眾多貝殼排成一排,再將它們打亂,反覆這樣的遊戲打發她漫長的時間。
她期待十五天過去,岳竹又會想出甚麼捕月的新法子。
「公主,您等不到他捕到月亮的。」
長年服侍龍族的蚌精終於看不下去。十年,對她們精怪不過一瞬,對人類卻是大半輩子。
「為什麼?我會一直一直等下去。姥姥說愚公終有一天也能移完山,只要我願意等,阿竹
有一天也能捕到月亮。」
「妖的壽命無限,人類壽命有限。公主,您貴為龍族,是妖怪中最長壽的氏族,您的先代
甚至得道獲得入天庭的資格,至此成為真神。
公主,您有無限的壽命能等,您思慕的人卻沒有無限的壽命可活,愚公指望後代完成移山
心願,倘若那個人類真願意為了公主一生捕月,絕後的他又能怎麼撈到月亮?」
伶兒聽得似懂非懂,有限這兩字在擁有無限的人耳裡,又怎麼能明白?
蚌精看得心酸,決定不多做解釋,時日到了,她的小公主不懂也會懂。
「公主,您就繼續等吧,終有一日您會知道女人的等待是毫無意義。」
她們從阿竹六歲一路嘗試到阿竹十六歲,每逢十五,整整十個年頭未曾放棄。
十六歲,男人該娶妻成家的年紀。
可惜,在岳竹放棄捕月前、在他捕到月亮前、在他成家前,戰爭搶先而來。
※
「你能不去打仗嗎?」
伶兒膽怯詢問。拜龍王所賜,東海太平盛世,在和平時代出生的她不曾見過戰爭。傳說千
年前的光景可不是像現在這樣,這片海是她父王打下,當年各大氏族的鮮血染紅了整片汪
洋。
血紅的海水無邊無際,她想來就怕。
「我也不想打呀!可是有時候這仗不是我不想打就能不打的。」阿竹脹紅著臉,表情為難
。
國家,先有國才有家,若這仗不打,他將受人恥笑。若這仗輸,他將流連失所。橫豎這仗
都逃不掉,既然逃不掉,不如不逃,不如坦然面對。
只要這仗贏了,別說國還是家,他想要的未來都能贏回來。
「啊!還有這個要給公主。」
阿竹的臉紅暈未退,他從衣襟撈出桂枝,他初次送異性花朵,該送甚麼花他毫無頭緒,對
他而言沒有任何花卉能襯托公主的美麗,躊躇半晌,他選擇了桂花,小巧玲瓏卻帶了股淡
淡幽香的美麗花兒。
「這個就是花?」伶兒驚奇道。她從未離開過大海,更不曾見過花朵,她從沒想過世間居
然有能散發芬芳的事物。
「對,這個叫桂花。龍宮應該沒有花吧?這樣好了!以後我來見公主,每次都帶一種花給
公主,這樣公主就可以看遍地上所有的花!」
他們以一句好美為由,以月亮結緣,最後以桂花作結。
阿竹參加了那場本該與他無關的戰役。他憧憬霸王的傲氣,選錯了方,最終他與同袍在飄
揚的楚歌中刎頸。他其實還不想死,他淌淚看著若隱若現的月亮,淚水模糊了視線,月亮
彷彿唾手可得。
但一切只是空想,那輪月亮於他仍遙不可及,頸上的劇烈疼痛斷了他的思緒,也斷了他自
幼以來無盡的思念。
※
自阿竹送了那只桂枝給她後,伶兒再也沒見過岳竹。
每逢月圓,伶兒總會浮上水面尋找她的命定郎君是否仍辛勤地捕撈月亮,年復一年,百年
如一日。百年過去,她明白人再活不過百年,她癡等的人早捱不過歲月摧殘。
欺瞞自己百年,再不堪,也該放下了。
她其實不確定岳竹是否死在戰場上,又或是他早放棄捕月的願望,另娶妻生子,真相於她
已不重要。
伶兒朝月亮伸出雙手,過往初遇阿竹的她尚幼,當時的她縱使拼命攤開雙掌也無從踏實地
將月亮捧住,如今的她長高長大,單單一隻手就能遮住整輪明月。
圓滾的淚珠從她的臉頰摔落,眼淚消溶於海中,正如她的空等。
岳竹給的桂枝早成為一只枯枝,芬芳的金黃花穗百年前散於汪洋,想尋也尋不得。
過去了,便是過去了,甚麼也不存在。
相傳她的先代有位龍女,幼身得道,獲得進入天庭的資格。她的父王也憑一身修為,領了
真神地位。
總有一天,她也會與他們一樣,得到前往天庭的榮耀吧?
人死後,魂魄會自發前往天庭,守門人會以靈魂的純淨度決定死者去留;毫無瑕疵的靈魂
將獲得投胎轉世的權利,有缺陷的靈魂則留於天際,直至償還應負的代價方能離開。
背棄諾言的靈魂仍然純淨嗎?
她自私盼望阿竹的靈魂不夠純淨,她深切期盼他的靈魂仍拘留在天庭。待她的修為夠資格
,她會與父王一樣獲得真神資格,屆時她會懇求天帝將她的思慕之人還給她。
天庭到月亮,遠比從東海到月亮近得多,待她倆重逢,她們會再一次完成捕月之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