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之前PO的上篇有點太長,所以本來要等到全部完成才放上來的下篇就先砍成兩段了~
~7~
「我們需要談談,小J。」養父突然撥了通越洋電話給我。
「怎麼了?」我萬般希望不要是跟泰瑞爺爺有關的事情。
「你一定不會相信泰瑞爺爺在失蹤期間去過哪些地方!」
噢該死,還真的是。
「說吧,但願能解釋他為何會消失這麼久。」我不敢多說頭骨的事情,深怕會把老人
家活活嚇死。
「其實…他想親口告訴你。」他遲疑了一下。「我們正在醫院裡,他想透過視訊看看
你,他似乎有話想說卻不願意告訴我們,就指名要找你。」
「這還真是奇怪。」
我有非常不好的預感。
「你兩小時後再把Skype打開,我們會幫他準備好。」他匆忙掛上電話。
沒幾秒後亨利便粗魯地打開房門,紙袋的窸窣聲也一併竄了進來。
「晚餐。」他遞給我一盒東西。
「你做的?」保鮮盒?顯然他剛才在廚房裡忙得七上八下。
「剛好有其他牧師來聚餐,所以就被叫去幫忙了。」他掏出自己的那份放在書桌上。
「還有我買了新的吹風機。」
「感謝上蒼你還有點良知。」
「話說回來...你之後還有做過相同場景的惡夢嗎?」亨利一邊咀嚼蝦仁一邊問道。
「或是看到奇怪的東西?」
「沒。」我選了一坨看起來醬汁最少的左宗棠雞咬下去。天啊,他為何不試著學習別
種烹飪方式?這裡明明就有比老家更道地的中菜啊。
「你看起來快被毒死了。」
「你應該去看一部講美式中菜的紀錄片,裡頭有提到左宗棠雞其實是這裡一家餐廳的
產品然後才傳到美國去的。」我快把水壺裡的水喝光了。「但是…我依然覺得被什麼東西
窺伺著。」那種感覺就像空無一人的房間裡傳來微弱的呼吸聲,而你想尋找來源時卻發現
它飄忽不定,越想找到就越發現其他角落也傳來不明的聲響。
有時它就在你的耳邊。
「顯然那東西是趕不走的…」當他想繼續說下去時,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我們悠閒(佐
以恐怖經驗)的晚餐時間。
「…吳傳道?」一顆頭探了進來。
「怎麼了?」亨利放下便當看著那位弟兄。
「等會兒記得下來開會,事態緊急。」
「我知道,記得關上門。」他在房門帶上後無奈地嘆了口氣。
「又是那件事?也許我最近需要多昏倒幾次。」我幸災樂禍地看著他。
「別胡說!你在開玩笑嗎?」他差點把便當往我頭上砸。「我可不想再經歷一次那種
事情!我當時以為你要死了你知道嗎!!」
「好好好別生氣,我只是開玩笑的…」我壓根沒想到他的反應會如此誇張。
亨利下樓開會後房間陷入一片沉默,我幾乎要再次聽見那個可怕的呼吸聲。
但我再也沒夢到那個詭異的夢境。
泰瑞爺爺當時跟加藤有說過話?他們不是正在打仗嗎?是什麼樣的機緣讓這兩個死敵
得到溝通的機會?
他又是如何殺死加藤然後帶走他的頭顱?
但願他還記得。
我打開視窗等待泰瑞爺爺的來電,一陣子後果然看見養父的號碼出現在上面。
「…詹姆士?」一個滿頭白髮與皺紋的老頭對我露出笑容。
「爺爺?」我快要認不得他了。
「我自己的不告而別感到抱歉,詹姆士。」他對鏡頭後面的家人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離
開病房。「有好多話要跟你說,但我不知道自己還剩多少時間。」
「別這麼說,爺爺,你看起來很健康啊。」我真佩服自己的說謊能力。
「哈!這種恭維我聽多了!」他爽朗的笑聲倒是沒有衰退的跡象,也許真的能活過百
歲吧。
「老爸說你有事情找我?」
「呵呵是的…我的確有事情要問你。」
呼吸聲就在耳邊,我突然無法動彈。
「怎麼愣住了?還是網路不夠順暢?」他拍了螢幕一下。
我又能動了,剛才那是怎麼回事?
「可能是網路卡卡的。」我只好希望他老人家視力不好沒發現我剛才顯然是嚇呆的表
情。
「加藤在你手上對吧?」他突然說出那個名字。
「我…呃…你怎麼…」
「他的名字是加藤龍介,是我在瓜達卡納爾遇見的日本鬼子。」他依然使用鬼子
(Jap)這個字稱呼加藤。
那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呼吸聲似乎在笑,我敢對天發誓那東西正在笑!!
「我能否問你…你是不是殺了他?」我壓下尖叫的慾望張開嘴巴。
泰瑞爺爺的表情絲毫沒有任變化,他依然保持愉快的笑容。
「是的,我記得很清楚,那是1942年的聖誕節,我在奧斯登山(Mount Austen)*附近
的洞穴裡殺了他。」
(*作者註:奧斯登山位於瓜達卡納爾島北部,1942年12月到1943年1月間美軍與日軍在此
地有長達數月的戰役,美軍約有250人陣亡,日軍則有將近3000人陣亡。)
我感到一陣冰冷。
「你…」
「我必須這麼做,我們正在打仗。」
「但是你…為何把他的頭給…」我無法繼續說下去,近乎羞愧的憤怒早已將我的理智
掩蓋。
這又不是我的戰爭,我為何會如此憤怒?
「我砍了他的頭然後帶回老家收藏。」他面不改色地對我說道。
我有資格憤怒嗎?
「你是個禽獸。」我立即關上電腦。
他承認了!他親手砍下加藤的頭做為收藏品!
他是個罪犯!!
我再也無法對他表達任何敬意,我身上流著的血竟是他視為牲畜一般的存在!
我的眼前再次出現那團有著白色雙眼的黑影。
「我很抱歉…」我對那團黑影喃喃自語,感覺自己早已陷入瘋狂。
那不是全部的事實。
當我的視線再次被劇烈的白光壟罩時只聽見這句話從耳邊傳來。
我又回到了那個夢境中。
~8~
那片熟悉的黑暗依然只有微光從上方透出,空氣中充滿隆隆炮火聲和音色各異的喊叫
。
然而這次我卻成了旁觀者,原來我一直從加藤的視角目睹這些景象,那道從洞穴射入
的光線正好停在他頭頂上。
年輕的泰瑞爺爺就在他面前,拖著血淋淋的右腳正在盯著加藤。
「你會英文?你是翻譯官嗎?」泰瑞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不是…」腹部一片暗紅的加藤竟然還有心情對他苦笑。「我以為自己會孤獨地死在
洞裡,沒想到卻掉了個跟我一樣倒楣的人下來。」
噢,原來加藤戴著一副圓框眼鏡,這讓他看起來有點滑稽。
「這不是你們鬼子躲藏的地方嗎?」泰瑞警覺地看著四周。
「這裡什麼都沒有,我是剛才掉下來的。」
「我也是…我們真是倒楣。」他只好苦惱地搔著頭髮。
「殺了我吧,你不會想跟敵人在這裡耗上太久,反正我也快沒命了。」加藤不信任地
瞄了他一眼。
「我沒子彈了…」
「你有刺刀。」
「你不像我遇上的其他鬼子。」泰瑞放棄繼續站著的慾望,他找塊石頭坐上去並試圖
為受傷的右腳止血。
「你覺得鬼子應該是什麼樣子?」加藤掏出水壺把它一口飲盡,顯然他已經放棄希望
了。
「你覺得美國大兵應該是什麼樣子?」泰瑞吞了口口水回應他。「我聽過《蝴蝶夫人
》,我其實對那個崇尚武士精神的古老國家很感興趣。」
「我在英國讀過幾年書,人們總說美國是民主與自由的故鄉。」他莞爾一笑。
「你在那裡讀過書?」泰瑞驚訝地問道。
「我父親是個布商,他賺了不少錢便把我送去那裡,直到他經商失敗後我才回來幫忙
。」他看了洞穴上方一眼,一些彈殼掉了下來,卻沒任何人注意到地上有個窟窿。
「噢…我家是開農場的,雖然在大城市待過好一陣子。」泰瑞再次搔了幾下頭髮然後
悲慘地發現就連蝨子都已經死在裡頭。
這地方奇蹟般地再也沒有任何人掉下來,就連戰爭也忘記了他們的存在。
「或許我相信的…並不是事實…」加藤看著水壺低語。
「因為我們正在打仗。」泰瑞放下槍管說道。「戰爭把人變成野獸,但我從來不想殺
死任何人…我們不是野獸。」
「我想成為一個詩人,用詩歌愛著這個世界和居住其中的所有人。」加藤語帶諷刺地
回應他。「我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做什麼。」
「我不該這麼說,但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我也想說一樣的話。」
「這裡還有其他洞能出去嗎?」泰瑞掙扎著起身,再次扛起槍在周圍一拐一拐地踱步
。「該死!竟然沒有!這地方真詭異!」
「你只剩下上面那個洞可以出去了。」
「說得你好像就要死在這裡一樣。」
「我是這麼認為,我甚至希望你能幫我結束這場惡夢。」
「你有家人嗎?你家人會希望你就這樣死在荒島上?」泰瑞看起來像個在對小孩說教
的幼稚園老師一樣,這讓我差點笑了出來。
「我無能為力,或許他們會把這視為一種榮耀…即便心中痛苦萬分。」加藤無力地垂
下頭。「請殺死我,就像你說的武士精神一樣,我想保有最後的尊嚴。」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活過這場戰爭。」泰瑞握緊槍管直到雙手不住地顫抖。「先告訴
我一件事,如果我要向你的家人道歉,我該去哪裡找他們?」
「廣島,那是我的家鄉,雖然最愛的人並不在那裡。」他終於露出笑容。「當我從英
國回來時,我發現妹妹被送走了,她是我最無法失去的人,她…可能是唯一會為我哭泣的
人。」
「不…我不想這麼做。」泰瑞咬緊牙關直到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我會把你拖回去,
你會以戰俘的身份活下來,你是個好人,不能就這樣死在這裡。」
「我們正在打仗,你的軍隊不會讓我活著。」他發覺自己已經無法移動手指。
「為什麼要放棄希望?你不是愛著這個世界嗎?」
「看看我!我像個還能撐下去的人嗎?」
「該死!如果你想要的話!」泰瑞失控地大吼,手中緊握的槍管朝他用力戳了下去。
我感到胸口傳來一陣劇痛,彷彿被刺穿的是自己。
加藤頓時瞪大眼看著他,喉管傳出窒息般的破碎囈語。
「我們都不想要戰爭,殺死你是為了結束你的痛苦!」泰瑞絕望地跪在地上。「就像
朋友幫助彼此一樣…如果我們能有任何機會成為朋友……」
「…謝謝你。」那是加藤的最後一句話。
我必須告訴你這些。
所有畫面瞬間消失。
我連忙站起來,但雙腳卻踩不到地面然後摔進一團柔軟的觸感中。
「嚇死人了你在幹嘛!!」亨利一臉驚恐地瞪著我。
「…我怎麼在床上?!」我快用棉被把自己勒死了。
「你在說什麼?我回來時你就已經躺在床上了,我還在納悶你今天怎麼那麼早睡。」
我跳下床往衣櫃的方向跑去然後掏出裝著加藤的紙箱,我只想確認他是否還待在裡面
。
「他…還在裡面。」我一定是瘋了。
「對了,在你跳起來嚇人之前,你的手機響了很多遍而且都是同一個號碼。」亨利拿
起我的手機揮舞著。
「該死…我爸打來的…」接過手機後,我懊惱地坐在地板上瞪著那堆未接來電。「你
剛才去開會後我和泰瑞爺爺用視訊聊了一下,他說他真的殺死了加藤然後把他的頭帶回去
收藏,但就在我氣到把電腦直接關掉後,加藤又出現了。」
「他又出現了?!」
「然後我又看到一些影像...他們…的確交談過,我爺爺殺死他…另有原因。」我痛
苦地按著發疼的太陽穴。「我不知道…要不要選擇…相信。」
「你已經語無倫次了。」亨利無奈地走向我。「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是再跟你爺爺確認
一次。」
「我剛才對他很無禮…」我不知道要如何再次面對他。
「那就跟他道歉啊,不然還能怎樣。」他硬是把我拉起來。「你覺得自己誤會他不是
嗎?」
「…很有可能。」
「那就別再逃避了,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話。」他抓著我的肩膀說道,卻隨即面露恐
懼地看著我,全身瞬間僵住不動。
「你沒事吧?!」我被他的反應嚇了一大跳。
「後面…詹姆士…後面……那是…什麼?」
我從來沒看過他這麼害怕,但我不敢轉過頭。
那東西顯然感受到我們的恐懼。
呼吸聲再次出現而且相當接近。
我必須轉過頭。
有著白色雙眼的黑影就在我背後,但一道熟悉的聲音卻憑空冒了出來。
「夠了托托,別再驚嚇他們了。」加藤龍介漂浮在我的衣櫃前,一臉嘲諷地看著我們
。
~待續~
小補充1:
詹姆士提到的那部紀錄片是2010年的《尋找左宗棠》(The Search for General Tso),介
紹了耳熟能詳的菜餚左宗棠雞被「發明」的歷史,以及華裔移民在近代美國社會中如何尋
求生存。發明左宗棠雞的廚師,同時也是彭園餐廳的創辦人彭長貴,已在2016年11月30日
過世。
小補充2:
《蝴蝶夫人》(Madama Butterfly)是義大利作曲家普契尼(Giacomo Puccini,1858-1924)
的歌劇,改編自1898年的同名短篇小說,而短篇小說則奠基於法國軍官Pierre Loti的自
傳體小說《菊夫人》(Madame Chrysanthème,1887),歌劇在1904年於米蘭首演,1906年
於華盛頓演出。我在小說中提到泰瑞爺爺說他聽過這齣歌劇可能是從唱片或是當時改編的
電影得知這個故事,因為《蝴蝶夫人》在1920與30年代即有數個錄音版本,並在1915年出
現第一個電影改編。
十九至二十世紀初西方世界對日本的文化與藝術相當著迷,許多文藝創作皆受其影響,例
如克林姆(Gustav Klimt,1862-1918)在其畫作中使用了浮世繪的元素。第二次大戰期間
,同盟國之間瀰漫的反日氣氛也使這個早期的「哈日風潮」暫時消失,許多家庭將日本風
格的裝飾扔出家門,或是拒絕使用德國產的玻璃球裝飾聖誕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