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城鎮裡大多人心惶惶,但禾彎村這,畢竟是鄉下地方,村民不是耕田、砍柴、採藥的,就是海邊捕魚、拾點海菜謀生。誰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居民們各各思想單純、生活純樸,哪懂外界那些政治鬥爭和清算。
里長瞧見張芷眼裡那份倔強與不甘,擔心她惹禍上身,於是將在場這群村民打發走後,特別語重心長地對她說:「楊太太,真相如何,咱們是永遠都不得而知了。都別再想啦!好好照顧你公婆和孩子才是要緊!」
之後,雖然里長有意避談此事,但紙終歸包不住火,在鄉民的七嘴八舌之下,楊正因通匪遭槍斃的消息,很快便如星火燎原般散播開來,大夥自此與楊家漸行漸遠。
楊家人自然能感受到大家刻意疏遠。在路上遇到小孩們,他們臉上甚至會明顯露出嫌惡的表情,對自己指指點點。由此可見,他們的家長在私底下是如何評價楊家的了。
不過,當日里長那句勸,卻再次提醒了張芷,丈夫交代她的事。
也虧楊正料事如神。他早在住院的時候,便要張芷將陳府滅門案的手上所有資料全部秘密備份、藏匿起來。若有什麼萬一,要她匿名公佈出來。
在張芷的腦海中,那時丈夫對自己說的話,仍歷歷在目,清晰的刺眼。
「這個社會,有權利知道真相!」楊正當時對她說:「就算我們沒有能力,也要留給後人追溯的機會!」
截止楊正遭槍斃那夜為止,張芷手頭的資料就只差孫無忌小組那份李忠的身家調查檔案。雖不完整,但已經可以說是相當充足。
以張芷的身份與人脈,將資料公諸於世並不困難。但在公佈之前,她還有些事要釐清。至少,她希望能查清丈夫死亡的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與孫無忌的妻子同為天涯淪落人,她至孫家慰問時,也向孫妻提起心頭的疑問。遺憾的是,對方知道的不比自己多。
接著,她小心翼翼地,以未亡人的悲慘身份作為偽裝,向丈夫局裡的同事,一個個私下探聽那晚的經過。除了獲知滅門案期限截止日那天發生的事,也意外發現整起事件驚人的後續發展。
孫無忌底下的組員在陳若梅被槍決當晚,就依高層所下的指令,立即將陳府滅門案所有卷宗全部移交至地方法院。
但是,滿載這批檔案的專車卻在駛離警局沒多久,便因失控打滑而翻車。車裡的駕駛馬上就聞到燒焦味,驚覺不妙,立刻使盡全力掙脫。才剛爬出車外,汽車後方就起了大火。
當時所處的位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他想求救都不知道能找誰。只好又回頭往警局的方向跑。
等到消防車趕到時,整台車都給燒得精光了。晚風一吹,所有燃成灰燼的檔案就這麼穿過破裂的窗戶,化成白霧散了。
事後調查,汽車本身老舊失修,方向盤和油門才會出問題。當時這位運務士駕駛車速過快,失控翻車後,油箱便破裂起火,這才釀成大禍。
張芷得知此事時,不由得心想:如此說來,官方說法簡直欲蓋彌彰的荒謬、可笑。既然這起滅門血案的檔案從未到過法院,那麼陳若梅何以被定罪,甚至判決槍斃?
她又從楊正同事口中得知,丈夫與孫無忌在事發當晚都曾趕往天龍市看守所。
循著這條線,經過多日的旁敲側擊,她總算如願以償找到了最後見到丈夫和孫無忌的人。
對方原本不願跟張芷多談,但是她不死心,每日都來看守所找他,引得旁人側目。他怕同事嚼舌根,更怕無端惹上什麼麻煩,只好勉為其難地草草跟她說明那晚的經過。
原來這位所方人員不只是在那晚與他們曾先後有過一段對話,還不小心瞧見孫無忌和楊正被槍決的那一幕。
「那晚,好多人往刑場的方向走。先是一個穿的像軍官的人帶著一批穿黑色西裝的,」那位所方人員神色焦慮,邊說邊四處張望,生怕被人發現的樣子,
「再來是沈檢座領著兩個架著瘋女人的法警。沒多久,來了個大鬍子,再來就是那位楊檢座。」
「那你怎麼會剛好也在刑場外面?」張芷問道。
「唉,」那位人員愁眉苦臉道,「當時已經過了下班時間,還陸陸續續來了這麼多人。我覺得奇怪,才會出於好奇,偷偷跟在楊檢座後面看。唉,好險我沒被人發現,不然天曉得會發生什麼事!」
他頓了頓,又特別吩咐道:「楊太太,我知道的全都老實跟你說了,請你以後千萬別再來找我了!唉,節哀順變吧!」
說完,他也不留時間給張芷回應,便逕自快步離去。
而經歷這些天來的多方走訪,張芷終於拼湊出最接近真相的假設。那個令她心碎的假設。
實在不願意相信的她,心裡仍有許多問號:執法人員不是應該秉公執法嗎?軍人不是應該保家衛國嗎?「動員戡亂」不是為了維持社會秩序、終止族群撕裂,而不得不為的必要之惡嗎?
她又再看了一遍丈夫的處決通知書。
而今看來,書中的一言一字都顯得如此虛假而浮誇。即便是以冠冕堂皇的辭藻堆砌,謊言就是謊言;軍事法庭羅織出的莫須有罪名如同躲在陰暗角落的鼠輩,在真相的光芒照耀下無所遁形。
同時,張芷是個心思細膩、知其輕重的人。她清楚這些資料的份量,與公佈後將帶來的衝擊與影響。而一旦公佈了,便是覆水難收。
於是,她下了一個重大決定。在公開真相之前,她要親自去見見那些軍委,親耳聽聽他們的說法。
不願太過狠絕的她,給了對方最後的機會。只可惜,他們沒有給她。
那晚,張芷再也沒有回來。而尚在牙牙學語的楊玄白不知道,他也從此失去了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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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夜已深。吳常的魔術表演也落幕了。
西裝筆挺的他,倚著門框,輕敲兩下敞開的木門,將埋頭閱讀厚厚手札的我,從季元四十五年拉回現在。
「又想幫忙了?」吳常好整以暇地問道。
我抽了下鼻子,問他:「你有妹妹嗎?」
「沒有。」他露出罕見疑惑的神色。
「操你妹啊!」我激動地吼道,因熱淚而感到扎眼。「這還用問嗎!這不幫不是人啊!」說著說著,便難以自持地痛哭流涕起來。
吳常沒說什麼,只是低頭,一邊的嘴角微微勾起。
他不在的這段期間,我不僅是看完楊正的日記,而是將他、張芷和楊玄白留下的資料都大略翻了一遍。
此時我手中捧著的,是楊玄白多年整理資料的心得手札。裡頭也有提到這些資料是從何而來。
張芷離家後的翌日清晨,一小隊軍方人員便搭著軍用卡車來到楊家門口,以住處可能尚藏匿國家機密資料的理由,而強行發起地毯式的搜索,將宅內上下翻了個遍。
所有的紙張都被收刮一空,連本農民曆和牆上的日曆都不放過。
萬幸的是,張芷在出發前,又特別將自己搜集到的情報與楊正遺留下來的檔案細心編排、彙整在一塊,另外備份出來,交給同在報社工作且是多年好友的崔子瓏。
子瓏在得知張芷失蹤後,一度還抱著一絲希望;盼著她會在哪天突然又安好地出現在大家眼前。可是等了又等,始終沒有她的下落。
就在子瓏準備將這些資料公開時,才發現裡頭居然藏著這麼大的秘密!
這時,她遲疑了。她不得不為張芷的娘家與夫家打算。因為這些卷宗明顯是以當初承辦此案的小組與通匪罪犯—楊正之妻的視角而來。若是官方有意清算,實在太容易鎖定目標了。
幾番思量之後,崔子瓏決定作罷,繼續替張芷、替楊家保管這批檔案。
雖然她沒有信守對好友的承諾,但她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未曾對任何人提起。
她在等,一直在等。
等到動員戡亂結束,政府宣布解嚴;等到時局穩定;等到民主、自由的曙光真正灑在這片島嶼上的那一刻,鬢髮初白的她才敢將這些資料完璧歸趙,交給當年好心收養楊玄白的親戚。
而親戚收到這筆檔案之後,便感坐立難安;如今島內一片祥和,經濟起飛,人人幾乎都能安居樂業,享受前人拋頭顱、灑熱血的成果。
玄白當然有資格知道真相,但他是否需要背負那段沉痛的過去呢?
往事如泉水般源源不絕地湧出,他們想忘忘不掉,想告訴玄白又怕他徒增傷悲,只好一直將它擱著。
只到有一年過年,大家起了酒興,親戚在酩酊大醉之下,才將實情全盤拖出。而楊玄白也是直到那時,才得知當年的內幕與這批卷宗的存在。
而楊正和張芷兩人的日記當中,都有大量的批註。從筆跡上來看,楊正那幾本中,娟秀的字體可能是張芷的,而潦草的則是楊玄白。到了張芷的日記中,就只有玄白的加註了。
那些夾在字裡行間的問號,在在點出了我的疑問。
我不禁遙想當年。
那個亂世之中,究竟還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心酸血淚、悲歡離合?青史的迷霧美好了誰,又遮掩了誰?而身處現在的我們,又該如何解讀、拼湊這一片空白?
想到這,我擦乾眼淚,問他:「糯米腸,我們真的能找到當年的兇手,還這些無辜的人清白嗎?」
「放心吧。」他抬起俊逸的臉,神情認真地看著我。「有我在,你的眼淚不會白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