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殿下代班的第一天起,就知道這間小廟有很多義工。
所以在大馬路邊吃灰塵的小廟,總是意外潔淨。尤其是當中一個阿伯,幾乎是風
雨無阻,每天早上都來掃地擦桌子,每個角落都細心清理。
他動作很慢,看得出曾經受過風疾…呃,中過風。但他還是這樣不懈的前來,如
果有幾天沒到,一定是病得起不了床。
起初殿下看到他總是會有些不安。但是他從來沒有祈求什麼…最多的是祈求兒女
的平安順適,從來沒有替自己求過什麼。
翻閱記錄,這位阿伯直到中風後才如此虔誠。也是因為中風才提前退休。
…但是神明總有其極限,再虔誠的信徒,神明也無法為他破例。
他年輕的時候用了不正當的手段發家,對待自己的妻兒卻非常惡劣。以至於臨老
了,兒女將妻子接去孝順,卻沒有人想瞥他一眼。
照理說,這般自作自受之徒,昭殿下會開啟無視大法,哪怕再怎麼獻慇懃也當他
不存在…
但這是個很有guts的男人。他沒有哀求原諒,也沒有向神明匍匐。他每天來打掃
小廟,只是因為沒地方去,消磨消磨時間。
而且,漸漸老去,發現心靈一片空白,曾經以為無所不能的金錢,也不能填補這
份空虛。孤獨而徬徨,後背只有虛寒。
父母尊長都已過世。被他拋棄的家庭也拋棄了他。他的身邊,再也沒有誰。
他的朋友,有的用臨老入花叢、大吃大喝來填補這份空虛,可是他已經累了。
年輕時嗤笑輕蔑的信仰,卻在這個人生的黃昏之際,支撐了他,讓他覺得,他也
不是一個人。
這樣就夠了。
或許因為這樣,昭殿下並沒有討厭他。是非功過,自有負責單位評論。他的心態
和許多中老年人相似,並且住在她的轄區內,甚至是二十一戶人家裡的姻親。
她能體諒。
許多年輕孩子不明白,為什麼中老年人會「迷信」。那是因為,年輕的孩子還沒
有老。
充滿活力,這五彩繽紛的世界目不暇給,怎麼探索也探索不完。父母的關愛總是
太多顯得窒息,親朋好友都在身邊。
年輕人什麼都不缺。只有不順了、遇到事情了,才會臨時的燒幾柱香。如果神明
不遂所願,他們會大罵根本沒有神一點都不靈驗,然後再去別間廟燒香。
等事情過了,就將神明拋諸腦後。
但是一年年過去,再怎麼想留住青春,青春還是會過境。父母尊長逐漸凋零,親
朋漸疏。最後身邊誰都沒有,漸漸接近的死亡威脅,最終只能孺慕的依靠神明。
殿下都明白。
可神明,真沒辦法替他們做太多事情。凡人要守凡間的規則,運途不可能一帆風
順,總有乖違之時。神明只能傾聽,盡量給予一些隱諱的建議,避免無辜凡人受
到眾生傷害,而已。
神明並不是無所不能的。可惜凡人大半都不明白。
所以有一個不逼迫神明要這要那的阿伯信徒,她還是有種淡淡的開心。雖然她本
人很忙,常常不在廟裡。但是遇到阿伯時,她會露出她自己也沒發現的溫柔眼神
,靜靜聽他的嘮叨。
安全島上的雞蛋花被颱風吹歪了啊,他花了好大力氣才用支架扶正;哪邊的騎樓
有個燕巢,有幾隻小燕子探頭了;如數家珍的談著附近的流浪貓狗,他都餵熟了
。
哪個朋友又走了,他已經預定了好友身邊的位置,靈骨塔的風景很漂亮。
諸此之類,一個老人的閒話家常。
她的確不能為他做什麼。但是注視著他,並且傾聽,那總是做得到的。
記得嗎?附近有兩所高中一所國中,大馬路對面就有支公車站牌。這些常常讓殿
下發火的少年少女,沒事就會到小廟閒逛,連香都不拿一支的亂執筊。
這天又有幾個少年無所事事的在廟裡亂逛,指著神像亂開玩笑,最後居然將供桌
上的水果拿起來就吃。
奇怪,凡人憑什麼認為神明不會生氣?因為神明神格很高所以很有修養不會計較
?那有修養的人豈不是太吃虧,反正任何人到他家亂翻偷盜都沒關係,反正有修
養的人都會很大愛的原諒?
這樣誰想要當有修養的人啊?!
昭殿下正扁眼在心裡大段吐槽時,剛好散步過來的阿伯厲聲大喝,「你們在幹什
麼?!」然後就罵了。
這些少年的反應居然是,「唉噁,好噁心!嘴歪臉斜就待在家裡不要出來污染市
容好不好?」
「老人就是噁心啦!一股臭味!」
「滾開啦,煩!」
阿伯的確嘴歪了,口齒不清,偶爾講話快了還會滲口涎。人老了,也會有種陳舊
的氣味。
但這不代表,年輕人有資格鄙視他們。
所以殿下現真身,接住了少年差點落到阿伯身上的拳頭。若不是殿下很克制,那
少年不會只是痛得大叫,不讓他丟一隻手她就不打算姓李了。
一方面是殿下的理智還在家,一方面是小秘書抱著她後腰拼命哀求:之前的臨水
夫人已經在蹲天牢,代班的殿下再問罪…這個小廟還找得到下一任代班者嗎?
小秘書們完全沒有信心。
殿下將那些少年一個個扔出去,「記住,總有一天你們都會老。」她的臉色非常
可怕,「到老的時候,你們絕對不缺我…我們主神的庇佑。」
聽到了沒有?老了想要回頭燒香,去別家廟吧!恁祖媽恕不招待了!
阿伯咳了好幾聲,定睛一看,「咦?小姐,是妳啊?畢業了是不是?」
殿下的臉都僵了。她頭回現真身,就是參考高中制服:白上衣百褶裙。意外被阿
伯撞見,第一句話就是,「啊,小姐,這時間怎麼不上學?這樣不行,學生的本
分就是…」
足足被教育了半個鐘頭。
之後她有意無意都會避開阿伯,現真身也參考了另一個上班族女性的服裝。
真沒想到阿伯記性那麼好,快三年前的事情了。
殿下有些尷尬的和阿伯聊了幾句,臨別前還是沒忍住,「…要吃水果就讓他們吃
了。年輕人沒輕沒重的,何必以身冒險?」
阿伯呵呵笑了兩聲,「雖然知道無彩工,還是要念兩句。細漢偷挽瓠,大漢偷牽
牛。何況還對神明不敬。」神情有些落寞,「萬一聽得進去呢?雖然我少年的時
候什麼好話也都沒聽進去。」
「種什麼因得什麼果。」殿下只這樣回答他。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她很快的離開阿伯的視線,因為她實在看不下去了。
阿伯的壽算,不長了。
就這這一年最熱的那一天,正在文昌廟顧籤筒的殿下,突然感到一絲黯然。
阿伯的生命之火快要熄滅了。照他這一生造的孽,之後會很艱辛。
她默然片刻,朝文昌君喊,「隨便找個人來顧籤筒吧,我某個香腳,要去了。」
忙得連汗都來不及擦得文昌君愕然,「…殿下!」語氣非常嚴厲,「不要對凡人
動無謂的情感!我們神明其實跟醫護人員差不多,必須硬起心腸才能盡忠職守!
妳要知道我們都是一人面對眾人…」
殿下靜靜注視著文昌君,對他豎起三根手指,文昌君瞬間滿臉通紅。
這個號稱必須要硬起心腸的神明,曾經瞞天過海的替一個考生搶到三天性命和健
康,讓他能夠順利考完才死去。
因為那是考生的夙願。
事情沒有「迸康」,就是昭殿下強力護航。不然難免會被追責,運氣不好得回天
蹲天牢。
凡人是不會知道神明為他們冒多大的風險。而神明,總沒辦法真正的無情。
殿下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阿伯身邊,他還吊著一口氣,眼睛不敢閉。
他做過什麼,自己最清楚。他明白自己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刀山火海都逃不過
。
他害怕,此時此刻,無比的害怕。
非常後悔,但是後悔永遠來不及。
但是怎麼也沒想到,那位見過兩回的「小姐」,居然突然出現在他床畔。在模糊
的視線中,她的身影卻是如此清晰。
瞬間他明白了。
「…娘娘,」他沙啞含糊的呼喚,「能不能、能不能…救我?」
殿下搖了搖頭。「你應該也明白的。」
阿伯痛苦掙扎著呼吸,好一會兒才舒緩了些。「呵呵,就是。安捏才對。」
但是我能為你作一件事。
殿下伸出手,輕輕按在阿伯已經禿了的頭上,慢慢的撫摸著。
像是阿母的手。阿伯想。像是阿爸的手,阿媽,阿公…那些逝去已久,最親的親
人的手。
他號啕大哭,痛苦不堪的懺悔,「我、我這世人沒這樣摸過我後生查某仔的頭啊
!我錯了啊!」
似是非常痛苦,卻也非常幸福。過世的阿伯像是放下了重擔,深深的向殿下行禮
,順從的戴上頭枷腳鐐,隨著陰差接受他所有的刑罰。
雖然沒能做什麼,但是殿下的心情的確好多了。
但是她自覺沒做什麼,卻還是接到了一紙嚴重警告,要求她寫悔過書。
…為什麼現真身沒事,按一下香腳的腦袋有事呢?!
她拒絕寫悔過書,最後那疊悔過書是小秘書們和文昌君一起「創作」出來的。
「別鬧了啊。」百忙中還得來幫寫悔過書的文昌君很疲倦,「殿下,現在知道對
凡人不能太好了吧?妳看看妳看看…」
殿下冷著臉對他豎起三個指頭。
文昌君因此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