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發著金光的獸瞳，比馮初曾見過的妖怪都更為圓大，像是兩只
鑲在臉上的大嘴，深深震懾了馮初。
年幼的馮初相當害怕再見到不知何物所化的少年，在往後的日子裡，
若是沒有母親或玩伴陪同，馮初都不敢再走到柳川的河床上，甚至有
段日子，連河堤也是不敢走近的。
即使有母親與玩伴陪同，馮初仍是盡可能只待在河堤，或是坐在石
階上，不願意輕易走到河裡玩耍。
幾年後，柳川進行河道整治工程，兩大塊厚實的水泥，強硬的罩住
了柳川的河床，曾經頗為寬廣的河道，縮減了超過大半，水位也降低
至幾乎讓人遺忘柳川是條河的事實，曾經水聲潺潺，生機盎然的河，
在加蓋之後，化成了一道流經城市深處的暗渠。
柳川的劇變，令從有記憶以來就在柳川邊生活的人們，份外惆悵。
即使害怕再遇到少年，但是馮初每日從柳川上的陸橋經過時，仍是
忍不住多看了眼狹小黑暗的惡水，懷念著柳川曾經的風光。
馮初不曾再遇見過少年。少年的身影，隨著河槽窄縮後，漸漸褪去
生命力的柳川，褪色在馮初的記憶裡，幾乎不復存在。
「馮初！快下樓來看！」
馮初停下筆，起身推開窗子，探頭往外看，卻吃了一驚。
正站在窗下，圈著雙手朝樓上大喊的是班長王志德，在他的背後站
著兩名一臉興奮的同班同學賴昭賢、林聰威。
馮初在班上的人緣甚佳，平日放學後，同學們常結伴到馮家找馮初
一起遊玩。
王志德的家也住在柳川河畔，在柳川東路上，馮初家的斜對面；賴
昭賢和林聰威就住在不遠處的五廊街、貴和街上，三人結伴出現，馮
初並不覺得意外。
家住得較遠，且一向不與班上同學有太多往來的凌子猶，雖然與三
人隔著一小段距離，站在馬路對面的騎樓前，但是卻仍可以推知他應
該是與王志德他們一道來的。
瞥見難得上門拜訪的凌子猶，馮初等不及多問幾句，衝著窗外喊了
句：「我立刻下去！」話剛說完，人已衝出了房間，連鞋子也顧不得
穿好，一把拎了就推開門直衝下樓，眨眼間已到了王志德他們面前。
王志德見馮初衝到面前，也不等馮初喘口氣，上前一把挽住馮初的
手臂，拽著馮初就走，「我們快去河邊！許佳惠她們說在河裡看到不
得了的東西！」
馮初讓王志德拽著，身不由己的跟著向前走，心思卻不在前方大家
興沖沖要去瞧清楚的東西上，頻頻扭頭後看，「凌子猶怎麼也來了？」
話是向王志德說的，卻是對著凌子猶說。
凌子猶不理會馮初，兀自隔著段距離，慢悠悠地走著，不像是要跟
著去看熱鬧，倒像只是恰巧同路。
「路上遇到的。我們在校門前討論，他剛好經過，聽到了我們的話，
就說要一起來看看。」王志德瞟了凌子猶一眼，臉上有些不太情願，
「我本來是不想答應的，但是許佳惠她們一聽說凌子猶想跟著去看看，
就直接答應他了。」
馮初來不及接話，賴昭賢已擠了上來，從背後攬住馮初、王志德兩
人，「女生們最喜歡他啦！誰叫他長得帥！班長如果跟他一樣帥，許
佳惠就會喜歡班長啦！」賴昭賢說著伸手促狹的刮了刮王志德的臉，
大聲嚷嚷：「你看，他臉紅了！」
「你亂說什麼！看我不揍死你！」
賴昭賢雙手往臉上一扯，扮了個大大的鬼臉，「來啊！怕你喔！」
王志德讓賴昭賢的一番話，窘得一張臉紅得簡直像是要著火了，禁
不起賴昭賢的挑釁，鬆開拽著馮初的手，就想去追打賴昭賢，林聰威
趕緊跳出來打圓場。
「許佳惠她們在招手了，我們快點過去啦！」
「報告班長，我先下去了！」賴昭賢大喊了句，而後以著更響亮的
聲音，大喊：「許佳惠，妳老公來啦啦啦啦！」一面喊著，一面邁開
步伐，追著見他們走近，已先一步往河堤下走的許佳惠她們，三步併
作兩步的衝下河堤。
「賴昭賢！」王志德又氣又窘，沒有心思管其他人了，也匆匆跑下
河堤。
「嘿！你們等等我啊！」林聰威也一溜煙的跑下河堤。
眨眼間河堤上只剩下馮初和凌子猶。
馮初看了看河堤下，厚厚的兩側水泥夾著柳川，河水宛如一條被釘
死在砧板上的巨龍，已失去了懾人的力量，但是想起少年在記憶裡模
糊了容顏，卻模糊不了的巨大雙眼，馮初還是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即使覺得凌子猶大概不太願意搭理他，馮初還是挨到了凌子猶的身
邊，「你要下去看看嗎？」
凌子猶睨了馮初一眼，「都走到這裡了，不下去？」話說完，也不
等馮初回答，抬腳就往下走。
馮初趕緊喊了句，「等等我！」
走下石階，河水的腥味撲面而來。
或許是太多年沒走下河堤，少了人煙後份外陰涼的柳川，加重了心
裡的恐懼。
少年散發著金光的懾人眼瞳，似乎就在眼前。馮初心裡一顫，顧不
得什麼面子問題了，一把抓住凌子猶的手臂。
凌子猶回過頭，看了馮初一眼，微扯了下唇角，似乎原本想說些什
麼，卻沒說出口，腳步在石階下一停，待馮初走至身畔，才又繼續往
前走。
兩人走到陸橋下時，王志德他們已繞著河面，圍成一圈，彎著身看
著河面。
馮初抓著凌子猶的手臂，亦步亦趨的跟著凌子猶往前走，雖然已走
到王志德他們身邊，卻不敢更近前看，「什麼東西？」
王志德皺緊眉頭，「好像是條帶子在河裡漂。」
「我從橋上往下看時，明明看到河裡有條東西在動，還一閃一閃的
發著光。」許佳惠一臉失望，「怎麼到了橋下看，卻看不到光了。」
吳雅婷連忙說：「不只是佳惠看到，我也看到了！」
賴昭賢膽子最大，不同於其他人不敢站得太近，隔著點距離彎身往
河裡瞧，賴昭賢直接蹲在河邊，低頭往河裡看，「我什麼都沒有看到。
」
「我也什麼都沒有看到。」林聰威捂著鼻子，「河好臭，我不要再
待在這裡了，我先上去，你們趕緊上來！」
林聰威率先往回走，賴昭賢也起身跟著走。
「我也要上去了，妳們也上去吧！」王志德說。
許佳惠和吳雅婷互覷了眼，兩人雖然不太甘心，但是還是點了點頭。
王志德找了個理由，「大概是什麼東西掉到河裡，已經沖走了吧！」
三人一起往回走，經過馮初和凌子猶身畔時，王志德停下腳步，「
沒什麼好看的，你們不一起上去嗎？」
馮初正想說「我跟你們一起上去」，卻聽見凌子猶說：「你們先上
去，我和馮初去看看。」
耶？
馮初聽得一怔，還來不及反應，已被凌子猶拉著往前走。
「凌……凌子猶……」柳川的河水近在咫尺，充斥耳畔的潺潺水聲，
令馮初徹底刷白了臉。
「當你在叫魂嗎？別老是叫我的名字。」凌子猶沒好氣的說，「你
看到什麼了？」
馮初苦著臉搖了搖頭，「我什麼都沒有看到。」
「廢話，閉著眼能看見什麼！」凌子猶耐心盡失的說：「你再閉著
眼，我就推你下去。」
讓凌子猶恐嚇了句，馮初總算勉強睜開眼，仔細瞧了瞧河面，「唔…
…這水太黑了，我什麼都看不到。」
雖然什麼都沒瞧見，但是心裡的恐懼倒是消散了不少。
妖怪不是無法任意遷徙的地縛靈，柳川如今變成這種模樣，不管少
年是什麼所化，大概早已無法忍受的離開了。
這麼一想，馮初頓時覺得心裡的恐懼徹底散了。
凌子猶微攏眉，不知道在想什麼，沉默了片刻，轉過身就往回走。
「凌子猶？」馮初雖然一頭霧水，還是只得匆匆追上。
＊＊＊
當夜，馮初做了個夢。
夢裡又見那個冷雨如霧，柳川畔清寂得彷彿闖入異空間的魔魅午後。
「大哥哥不是人嗎？」
馮初聽見自己帶著明顯稚氣的嗓音，清亮的響起，猶如一把無心卻
依舊令人心驚的利刃，劃在白衣少年的臉上。
馮初清楚瞧見自己的話，瞬間剪碎了白衣少年臉上的笑容。白衣少
年微微怔愣的臉上，一閃而過，像是無奈，卻又更似寂寞的神情。
少年又笑了起來。
「哎呀！竟然發現了！真是可惜了！」
少年用力扯高唇角，刻意加大的笑弧，彷彿笑得更開心了，卻少了
早前笑容裡的真實感。
窗簾撲打在窗框上的聲響，唰的驟然打斷了馮初的夢。
馮初睜開眼，夢裡的少年，柳川，都隨著夢的中斷而徹底消散。
沒有開燈的房間裡，令人安心的沉靜。
馮初卻不知怎的，悄然落了兩行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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