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人蠱之三‧在山裡(下)

作者: murderhyde (海德)   2017-07-18 23:56:40
「她醒了!她醒了!」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安安焦急的臉。
「怎麼了?」妳虛弱地問,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
「妳之前在廁所裡吐,又昏倒了,還好他—」安安指了指李先生,「—把妳
抱到沙發上躺著,妳睡了好久,真的很久,一直到下午,嚇死我了,我們剛剛還
在商量是不是要冒著大雨把妳送下山就醫,幸好妳醒了。」
妳望向李先生,想起來昏倒前發生的事。
「妳有看到浴缸嗎?」妳轉向安安問。
「什麼浴缸?」她一臉茫然。
「妳需要喝杯水,多休息一下。」李先生在一旁插嘴。
妳轉頭看他,突然意識到,他的妹妹死了,被放在浴缸裡,身上撒著鹽,而
他卻若無其事地站在這裡,假裝關心妳。
妳和安安必須走,馬上,現在。
「我們應該走了。」坐起身來,強烈的暈眩卻讓妳馬上又倒回去。
「走什麼啊,」安安皺起眉頭,「都快晚上了,雨又這麼大,不能走了。」
「阿賢還在等我。」妳說。
安安的眉頭皺得更深,看得出來,她認為妳在無理取鬧,「不要這樣子,」
她小聲對妳說,「妳這樣要怎麼開車?我開車技術很爛,到時候直接開下懸崖怎
麼辦?忍一下吧,明天好不好?明天我們一定走。」
妳看著她,那種被背叛的感覺又出現了,她和那個認識不到五天的男人串通
起來一起對付妳……這樣想很不理智,她是妳的好朋友。而且,她的臉色好蒼白,
妳覺得她的樣子比躺在沙發上的妳更糟糕。
妳拿起了茶几上的杯子,將裡頭的白開水一飲而盡。
「對不起,我好渴,可以麻煩你再給我一杯水嗎?」妳對李先生說。
支開了李先生,妳小聲地問安安,到底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我才要問妳呢。」她回答。
「妳的臉色好糟糕。」
「會嗎,」她摸摸自己的臉,「我沒事,只是有點累。」
「妳把耳朵湊過來,」妳對安安說,然後把剛剛在廁所裡看到的事一一說了。
她瞪著妳,好像妳瘋了。
「不可能,妳摔傻了……早上的時候,他在妳背後說,那間廁所的地板很容易
滑倒,叫妳上另一間廁所,妳沒聽到,然後妳就在浴室裡摔倒了,我們都聽到很
大的聲音……妳才不是被嚇昏的。」
妳瞪著安安,她也回瞪妳。
李先生回來了,把水杯遞給妳。
「天色真的很晚,我知道妳心裡急,但是誰教發生了這種事情……」他說,
停頓了一下,言下之意是妳自己耽誤了自己的時間。
妳突然又坐起來,這次不再猶豫,強撐著虛弱的身體,妳跌跌撞撞走向剛剛
的廁所。
「妳才剛清醒,要好好休息。」李先生在妳背後說,卻沒有阻止妳。
妳衝進廁所裡,用力拉開浴簾。
裡頭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地板和浴缸倒是濕漉漉的,除此之外沒有異狀。
「人呢?」妳問。
轉過頭,李先生斜倚在門框邊,修長的雙腿交叉著,看戲似的。旁邊則是一
臉憂心的安安。
「你做了什麼?」妳又問,李先生冷冷地看著妳,並不回答。
「回去吧,再躺一下。」安安過來攙扶妳,臉上的神情像是要哭出來,她一
定是覺得妳瘋了。
「妳不要再鬧了,」回到客廳的路上,安安悄悄對妳說,「妳自己也看到,
浴缸是空的,他剛剛又一直跟我在一起,如果浴缸裡真的……有個人,他怎麼可
能找到機會去移動?不可能的,妳別鬧了。」
安安陪著妳,李先生則進了廚房做飯。
妳打開手機,看看有沒有訊號。一格都沒有,而且快沒電了,已經好久沒聯
絡上阿賢了,妳有些焦躁。
李先生端來熱騰騰的飯菜,然而妳食不知味,餐桌上彌漫著詭異的寂靜,只
有安安偶爾說幾句話,試圖緩和這尷尬的氣氛,但是不很成功,就連李先生也只
是對她敷衍地笑笑。
但他看起來神色如常,沒有一絲心虛。如果他殺了自己的妹妹,還可能會如
此平靜嗎?
妳看著他,一口食物卡在喉嚨,如果是妳自己出現了幻覺,那豈不是冤枉了
好人?他幫了這麼多忙,妳還疑神疑鬼,挑三撿四的。
就像以前妳母親對妳說的。真不知道我怎麼會生下妳這種女兒,明明他對我
們這麼好,幫了我們這麼多,妳就這樣,不知感激,不知好歹,惹人家不高興。
妳突然覺得呼吸困難,胸口猶如壓了一塊大石。
窗外伴隨著雨幕漸漸沉黯下來,灰撲撲的天色正如妳現在的心情,外頭一下
子暗了。
飯後,安安在廚房裡幫忙李先生洗碗,妳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滑著手機,一
格也沒有,永遠顯示「僅緊急電話可撥打」。
「先去洗澡啦,我今天好累。」安安經過妳身旁時這麼說,妳只是漫應了一
聲。原本以為她會留在這裡跟他繼續打情罵俏什麼的,看來妳今天把她折騰得有
點慘,連這點興致都沒了。
李先生看來也不太想理妳了,逕自回到樓上的房間裡。
妳一個人坐在客廳裡,一股難言的焦慮節節升起,妳有預感,有不好的事會
發生。不過這份焦慮事實上已經持續好幾天了,打從妳們來到這裡的第一天起,
妳就一直擔心東擔心西,最放不下的當然是阿賢,雖然從前他打的電話,有時妳
也會漏接,但畢竟已經過了好幾天,他會不會擔心妳們出了事?
這次出門,妳沒跟他說是跟安安一起來的。安安不喜歡阿賢,阿賢也不喜歡
安安。阿賢不喜歡安安,他覺得她很賤,從裡到外,「而且她老是佔妳便宜,」
他說。安安則覺得阿賢配不上妳,說妳只是對自己太沒自信,妳值得更好的男人。
沒這種事。妳總是對安安這麼說,阿賢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妳只是沒有跟他
好好相處過。
安安夠朋友了。她們一家信奉基督教,相當排斥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這次
她瞞著家人和妳一起出來,路上暗示過妳好幾次,她認為這些迷信的行為對事情
不會有幫助。即使如此,她還是一路陪著妳走到這裡。
電話突然響起來,居然通了。妳顧不上驚訝,趕快把它接起來。
是阿賢的朋友。他們告訴妳,阿賢在看完眼科醫生返家的途中,被一輛疾駛
而過的汽車撞上了,現在送進了急診室。
這幾天妳一直期盼電話接通,沒想到這幾天首次接通的電話,帶來的就是不
幸的消息。
妳心急如焚,三步併作兩步,衝上樓去找安安。
奇怪的是,平常夜貓子作息的安安,這時候已經躺在床上,用白色的被子緊
緊地裹住自己。
妳把燈打開,然後爬上床,坐在安安身邊。
安安,別再睡了,阿賢出事了,我們得走了。妳搖晃著她,想把她叫醒。
但安安卻睡得很沉。
不要鬧了。她在被子裡面咕噥著,轉過身去,把被子捲得更緊。
妳硬把她掰過來,掀開了被子。
她的模樣讓妳嚇了一跳。
蒼白毫無血色的面龐,雙頰凹陷,兩隻眼睛深埋在發黑的眼眶裡,無力地半
瞇著,嘴唇都龜裂了。她看起來像瞬間老了十歲。
怎麼了?安安,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妳幾乎要哭出來了,事情發展總是出
乎妳意外。總是以為擺脫了母親之後,妳終於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但是,在這裡,
妳就像小孩一樣地無助而軟弱,事態越來越糟,妳無能為力。
我沒事。安安虛弱地吐出字句。我只是需要休息而已。然而她的神色痛苦,
手輕輕地捂住胸口正中央處。
妳注意到她的頸子上繫了一條細細的紅線,紅線的下方想必是個墜飾。
不顧她反對,妳拉開了她遮在胸口的手。
是那隻紅色的蝴蝶。跟李先生佩戴在身上的蝴蝶吊飾一樣。
不,那是一隻蛾,是蛾吧。
它毛茸茸胖墩墩的血紅色身體嵌在安安的胸口裡,緊緊地咬住她的身體不
放,彷彿在吸她的血。
不對,它就是在吸她的血。
妳逼自己看著那隻噁心的紅色生物,感覺它覆滿細毛的腹部規律地一聳一
聳,在一點一滴地吸去安安的生命。傷口周圍的皮肉紅腫賁脹,發紫的肌膚下血
管隱隱浮現,彷彿一碰就會爆出血來。
快把項鍊脫下來,安安。妳顫抖著。
不、不要。她說。我答應他的,要一直戴著這條項鍊,妳不要這樣子,我知
道妳只是有點嫉妒,他也這樣說。安安語無倫次的說。妳只是有點嫉妒,況且這
裡除了我們之外就沒別人。
我沒有嫉妒,妳一定得把這條項鍊脫下來。妳說,已經快哭出來了。再這樣
下去妳一定會死的。
胡……胡說。安安說。別讓他聽到這種話,妳今天這樣對他,他已經很不高
興了,別再用這種事情讓他不開心,我不想看到他不開心。
妳試著輕輕扯了扯項鍊的繩子,蝴蝶的身軀一部份被扯離,帶著一小塊安安
的皮肉,妳還可以看見黏稠的血沫從安安胸口的傷口湧出來。
安安呻吟了一聲,聲音雖輕,聽起來卻十分痛苦,妳不敢再扯。
我去找他,我會把妳帶下山,妳會沒事的。妳輕聲地對安安說,她再度陷入
了昏睡,也不知道聽到了沒。
妳跌跌撞撞地衝向走廊盡頭,闃黑的長廊彷彿隨時要將妳吞噬,然而妳仍然
走到了盡頭,推開李先生臥室的門,裡頭沒人。
而後妳跑下樓,四處搜索著,廚房、浴室、飯廳、客廳……偌大的房子空蕩
蕩地,沒有李先生,沒有任何人,沒有李先生的妹妹;那女孩除了發一陣瘋,把
李先生咬傷之外,其餘時候就像一個不存在的透明人。也許李先生真的把她給殺
了也不一定。
妳赤著腳跑到了外頭,意外地發現雨停了,屋後發出強烈的亮光,那是溫室
的方向。
於是妳又跑進了房子裡,衝向房子的盡頭,那裡是溫室的門。
妳推開了溫室的門,裡頭明亮如晝,一陣模糊的血霧卻從眼前掠過,妳不由
得遮住臉,瞇起眼睛。
等眼睛慢慢適應了光線,妳才看清楚裡頭的景象。
血色蝴蝶。一大群。到處都是。
牠們全都是活的,巨大的暗紅翅膀底下覆蓋著比例詭異的肥胖身軀,成群地
停在樹枝、葉片、花朵和溫室的玻璃牆壁上,貌似無害地輕輕抖動著牠們纖細的
觸角,並不時成群從這棵樹飛到另外一棵,像懸空恣意溢流的暗紅血液。
走過溫室內的碎石步道,妳小心避開那些血紅色的生物,卻仍不時被盲目飛
行的蝴蝶撞上,只能忍著肌膚上翅膀輕搧的觸感,繼續往前走。
繞過一株巨大的紅色緬梔,妳發現李先生和他的妹妹就在那裡,她坐在一張
白色的椅子上,他則站著,一隻蝴蝶停在她的手臂上,白皙的皮膚更顯得那紅色
怵目驚心。
妳走近他們。
「這麼晚了還不睡?」李先生抬起頭來對妳說,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
「我要下山。我要帶著安安走了。」妳單刀直入地說。
「我知道,妳早就說過了。什麼事這麼急不能等一下,等到早上我一定送妳
們下去。」他說,一面把視線從妳臉上轉回他妹妹,語氣冷漠。
「我男朋友車禍受傷住院了,很嚴重,我一定要趕下山去看他。」妳說,不
自覺地觀察著他的妹妹,她的脊背挺直,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看起來不像活人,
比較像個洋娃娃。但她活著,這是千真萬確的事。
那隻醜陋的生物盤據在她手臂上,鼓脹的肚子漸漸消瘦下來,好像把血液注
入她體內似的。
「妳男朋友?」李先生笑笑的說,「你說的是爸爸,還是兒子?」
花了半秒鐘,妳才弄懂他的意思。血液突然往上直衝腦部,然後又像潮水一
樣褪到腳底,妳所感到的是一種赤裸的難堪,像遮住膿爛傷口的紗布被狠狠撕開。
不可能,妳對自己說,不可能,他怎麼會知道?妳從未對任何人提起。
好像聽見了妳內心的聲音,「當然我知道,而且我還知道得更多……我知道
劉孝賢,也知道他的眼睛是怎麼回事—它們在我這裡。」李先生說,妳不曉得他
在說什麼,但莫名其妙地,妳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他拈起他妹妹手上的蝴蝶,它們現在已經變得乾癟萎縮,李先生將它抛在桌
上,瞬間那又變成一個無生命的吊飾,靜靜地躺在桌上。
「你到底想幹嘛?」妳問。
「我可以幫妳,幫劉孝賢,」李先生說,他的神色看起來仍然很和善,英俊
斯文的面龐看起來是如此地賞心悅目,「妳這樣盲目的亂找,也不是辦法,讓我
幫妳,妳會輕鬆得多。」
「你要怎麼幫我?」妳面無表情地問。
「等我一下。妳的男朋友不會有事的,而且他很快就會重見光明。」語畢,
他淺淺地微笑著,轉身走進溫室深處。
不久,他又走回來,一張開手,一隻鼓脹的蝴蝶吊飾躺在他的手心上。
「回去之後,妳把這個東西放在一個劉孝賢會碰到的地方,不管是掛在他的
皮包上,或是縫在他穿的外套裡都可以,只要能碰到他就行。我把他的東西還給
他。」
妳伸出手,接過他手上的東西。以前妳會覺得很噁心,但現在妳沒有感覺了。
「我要怎麼相信你?說不定你只是騙我。」妳說,但語氣很軟弱,他什麼都
知道,他有一個看起來像死人一樣的妹妹,他有一屋子亂飛的血紅色蝴蝶,而安
安命在旦夕,而且妳們還在他的房子裡,他說什麼妳都得接受。
「妳可以不接受,說我騙人,然後離開,這是妳的自由,」李先生說,「但
阿賢還在等著妳呢,妳難道不害怕,自己錯過了什麼?人生是有很多選擇的,妳
只要做了錯的選擇,就會失去一些東西。」
他的話極有說服力。
「你要什麼東西?別跟我說你只是想幫助我。」妳面無表情的說。人們不會
無緣無故地幫助你,他們只會付出一點點,然後要你償還更多。
他微笑著,「當然一部份也是出於好意,妳太緊張了。我只要一個東西,那
是妳不會想要的東西,我會幫助妳,將它擺脫。」
「什麼東西?」妳戒備地問。
他指了指妳的肚子。
妳不解地皺起眉頭。
「我要妳的孩子。」他說。
「可是、我、我沒有……」妳結結巴巴,然後,妳突然明白了,那些早晨的
不適和不尋常的反胃嘔吐,究竟所為何來。而且,他比妳還要早知道。他已經掌
握了一切,如果這是一場遊戲,那麼,只有他會是贏家。
妳下意識地用手護住肚子,退了一步。
「你不能這麼做。」妳說,注意到他皺了皺眉頭。妳突然有種錯覺,就算到
這樣的時刻,妳還是有反悔的權力。
但那不過是一種幻想罷了。
李先生抱著雙臂凝視著妳,「我是為妳好,為妳著想。」
「為我著想?」妳突然有些憤怒,心底莫名升起了對抗的勇氣,那些人都這
樣對付妳,妳受夠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可能把我的孩子交給你……安
安也一樣,他們都要跟我走。」妳想到妳的母親,妳跟她不一樣,妳靠著自己的
力量,擺脫了過去的羞恥,也逃離了一個不堪的未來。
已經變得堅強的妳,只會為了自己的孩子變得更堅強而已。
李先生傾身向前,在妳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話。
只要一句話就夠了。
只要一句話,就足以摧毀妳所有意志。
妳的臉色死白,血液彷彿霎時間離大腦而去。妳低頭看著自己站在地上的
腳,卻覺得它們並未貼著地面,而是飄浮在半空中。
妳看著地面,覺得它們離自己好遠,一會兒又感覺地面在震顫,而後才發現
是自己在發抖,全身都不可自抑地發抖著,幾乎支撐不住。
「我只是想幫妳。把他交給我,以後就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你們了。」李先生說。
妳哭了起來,又害怕又憤怒,更多的情緒是無助。為何會這樣?妳做錯了什
麼,要受到懲罰?妳不停哭泣著,直到疲憊無比。
「以後我該怎麼辦?」妳問。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是妳的選擇。妳一直都有選擇的。」李先生微笑著說。
「就算我想把孩子交給你,但你要怎麼帶走他?」哭到最後,妳已經沒辦法
再思考任何事情,只是問了這麼一句。
「妳不必擔心這個問題,只要答應就好了。」李先生說,「只要時候到了,
我自然會去帶走他的。」
「所以,這是代表妳已經答應我了,對嗎?回答我。」李先生說。
「對,我答應你,」妳的聲音有氣無力,所有反抗的勇氣已經從妳身上抽走,
妳無比的疲憊,只是在喃喃無意識地重覆著先前的話語,「我答應你。」
「那很好,」李先生說,「一切都會沒事的,相信我,去睡一覺,妳明天起
來之後,一切都會沒事的。」
妳也忘記自己是怎麼回到床上去了,隔天回想起來的時候,安安那時似乎就
已經不見了,但妳覺得好疲倦好疲倦,那天晚上,妳對自己說,反正那些事還不
是安安自己弄出來的。沒有人叫她戴那條詭異的項鍊,是她自己要戴的,她要回
來總是會回來,不然妳也已經無能為力了,妳連自己都顧不了了。
於是妳倒頭就睡,一直到了天明。
起床的時候已經九點了,樓下李先生已經體貼地幫妳準備好了早餐,妳吃著
剛烤好的香脆吐司,喝著熱茶,卻食不知味。
「安安呢?」妳問。
「安安要留在這裡,和我一起。」他說。
「她要跟我一起回去的,我們說好了。」
「不對,她要跟我在一起,」李先生搖了搖頭,「這跟妳沒有關係,是她答
應過我的事。」
「我以為我們都已經講好了,我已經給了你這麼多……」妳絕望地說。
「我們談的是我們之間的事,安安要不要留下來,是她和我之間的問題。她
已經答應了我。」李先生重申著。
「那不算,」妳軟弱地說,「她不是認真講的,你騙了我們,她要跟我一起
走。」
「你們總是覺得話可以隨便說說,只要到時候反悔就可以了,」李先生的聲音
變得很冷酷,「事實並非如此,話只要一出口,就再也不能改變了。」
妳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好像他是個多麼重視誠信的人似的,明明他也
騙了妳們,不是嗎?
妳苦苦哀求著他,但他不為所動。
「但我要怎麼跟安安的家人交代?我跟她一起出門,卻把她搞丟了,沒有人
會諒解我的。到時候,我只能帶著他們來找你了。」妳仍想找個藉口,讓他打消
留下安安的念頭。
「這妳就不必擔心了,沒有人知道她跟妳一起出來,她連家人都沒有講。」
李先生說,「我已經確認過了,妳不必怕,沒有人會來找妳麻煩的。」
看來他都想好了,事情已經沒有妳置喙的餘地。
於是妳絕望了。
「你會善待她嗎?好好地對安安,她是這麼的喜歡你。」妳對李先生說,連
自己都覺得自己天真得愚蠢。
「那已經不關妳的事了。」李先生神色漠然,「妳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她忘記。」
「來吧,妳吃完早餐我們就走。」李先生說,「我帶妳出去。」
「等我一下,我還要去個洗手間,」妳說,胃部有些不舒服。「而且,我還
想見一下安安,我想跟她道別。」雖然還沒想好全盤計劃,但妳只要見到安安,
就要帶著她一起走。
「廁所在走廊盡頭。」李先生只是這麼說。
妳在廁所裡又吐了好幾回,差點沒把胃也吐出來,然後才走出來。
「怎麼了?妳還好嗎?」李先生故作關心地說道,遞了張衛生紙給妳,「妳
嘴角還有東西沒擦乾淨。」
妳雙眼含淚,無視他伸出來的手,用手背狠狠地抹了唇角一下,逕自經過他
身邊,往門外走去。
行駛在路上,妳覺得心裡空空落落的,安安已經不在妳身旁了,妳們一起上
路旅行,雖然安安有時候很任性,在旅程上常常吵架,但她依然是妳最好的朋友。
妳們一起旅行,然後妳拋棄了她,一個人回家。
這不是一個好朋友應該做的事情。
李先生的摩托車騎在妳的汽車前面,為妳帶路。就是這輛摩托車,在迷路的
時候指引著妳們,然後,把妳們帶進萬劫不復的深淵裡。
妳突然有種衝動,想要把油門踩到底,狠狠地撞死眼前的男人,然後回到那
棟古怪的屋子裡,救出安安。
妳不在乎他是什麼人,妳甚至不在乎他是不是人,他殘忍地揭開妳的疤痕,
在上頭又添了新的傷口,而且他把安安從妳身邊奪走,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撞死他。這個念頭突然變得極其誘人,在妳腦海中盤旋著,撞倒他,然後回
去找安安,把她救出來。撞死他,在這麼荒僻的地方,沒有人會發現的,旁邊就
是山崖,一輛墜落的機車,或許,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之後,才會有人發現,
那時人們連辨識這堆白骨的身份都有困難,更別提找出兇手。
只要輕輕地加一下油門,一切就會回到常軌,這才是妳應該做的事情。
妳突然感覺口袋裡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是他剛剛交給妳的那隻紅色蝴蝶。
太遲了,突然清醒過來,妳應該明白的,安安沒救了,妳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手。
妳漸漸想起李先生昨晚說的那些話,事實上,他說的那些話毫無根據,根本
無稽,但妳知道他是對的,他確實可以讓阿賢平安無事,視力恢復正常。
妳不能撞死他,誰知道妳這麼做了之後,阿賢還有沒有得救?他還在醫院裡
等妳,解藥在妳的口袋裡,那是妳深愛的人,妳願意為了他的快樂而去做一切事
情。這跟安安對李先生的迷戀不一樣,妳對阿賢的愛是一生一世的,無怨無悔,
可以為他犧牲一切,反過來說,妳相信阿賢對妳也是同樣的心情。
不過,這些還有意義嗎?
想到那些事情,妳的心涼了又熱、熱了又涼,覺得自己才剛從一個惡夢裡醒
過來,又掉進了另一個惡夢之中,妳一身傷痕,體無完膚,但還是得爬起來,繼
續往前走。
妳緊緊抓著方向盤,發現自己得花上多大的力氣,才能讓車輛正常行駛在道
路上。
而妳自己的人生呢?妳得花多少努力,才能讓它行駛在軌道上?
山路從一開始蜿蜒扭曲,隨著漸漸接近平地,妳看到熟悉的便利商店出現在
眼前,那斗大的數字,感覺自己上一次看到它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現在的妳
已經跟剛上山的是不同的人,現在的妳一身疲憊,而且傷心。
李先生在前頭停下來,掉轉車頭,行駛到妳身邊。
「好了,到了。」他說,「我就帶妳到這邊,接下來妳應該自己會走了。」
妳漠然地看著他。
「怎麼了?妳不打算跟我道謝嗎?不要忘記我跟妳說過的事情了。」他微笑著。
妳勉強自己把字句擠出唇邊,喃喃地跟他道謝,牙齒和舌頭在嘴裡糾纏在一
起,運作它們變得困難萬分。
但李先生還是大方地微笑著,騎著他的摩托車漸漸遠去。
妳從後照鏡凝視著他離去的背影,一直到縮成一個小點,再也看不到了,妳
才放鬆下來。
釋放的壓力從眼角流出來,妳再也忍不住吧,伏在方向盤上,痛哭起來。
妳想起剛剛發生在妳眼前的事,走出李先生家的前一刻,妳對他說,臨走
前,妳還想見安安一面。
「廁所在走廊盡頭。」他這麼說。
妳以為他不想理妳,其實,這是他最惡毒的玩笑。安安在廁所裡。
妳走進廁所裡,浴缸前的浴簾已經拉上了,上頭濺了鮮血,血沿著簾子往下
流,劃出一道道怵目驚心的痕跡。
真不應該掀開簾子的,這麼一來,妳就不能騙自己安安還可能平安無事地活
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
「唰」的一聲,妳用力拉開浴簾。
血,都是血,全是血,好多的血啊。
腥氣撲鼻而來,鮮血在浴缸裡匯成一汪淺淺的湖泊。沒有人可以在流了這麼
多血的狀況下還活著。
湖泊裡鮮明的女體輪廓浮出,一隻慘白的手擱在浴缸邊,戴著磁石手環,指
甲上擦著安安最喜歡的那種粉紫色蒄丹。
於是妳趴在馬桶邊,吐了。
是把膽汁都嘔出來的吐法,但吐完之後妳還是必須走出來,假裝什麼都沒有
發生過,假裝妳可以和李先生和平相處,直到妳離開那個地方。
妳對自己說,是因為一切都太遲了,沒有什麼是妳能為安安做的,再者,事
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安安自己也要負一部份的責任。是她迷戀這種不該愛的男
人,是她選擇留在這裡,是她選擇戴上項鍊,是因為她不拒絕,是因為她給他機
會…
然而,無論找多少藉口為自己開脫,妳心知肚明,從今以後,妳再也不會有
安穩入睡的一天。
妳望向阿賢,他也回望妳微笑,眼神澄清堅定,沒有任何失焦。
回來一個星期了,妳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山上的事情。
阿賢以奇蹟似的速度復原,連醫生都說不可思議,說是送進來的時候情況緊
急,連能不能活下來都令人擔心。妳看著他腿上厚厚的石膏,接下來只要等腿部
的骨折慢慢復原就好,今天要替他辦理出院,回家休養。
「謝謝妳,謝謝妳一直陪在我身邊,小靜。如果沒有妳……我真的不知道該
怎麼辦才好。」阿賢對妳說。
「怎麼說這種話,」妳笑笑對他說,「真不像你。」
阿賢欲言又止,他看著妳,好像想從妳臉上觀察出一些蛛絲馬跡,妳暗自祈
禱,希望他不要開口詢問妳任何問題。
他看了妳一陣子,最後還是放棄了到口的話,只是抓起了胸口掛著的護身符,
輕輕的摩挲著它。
那是某間廟宇發送給信徒的平安符,只是妳把裡頭的符紙取出,放進了那隻
暗紅色的蝴蝶。
「妳總是說我迷信,」阿賢突然對妳說,「但心理作用也好,或者迷信也好,
從戴上它之後,我覺得身體還有眼睛都一天比一天好了……對了,妳說那個什麼,
是誰告訴妳要去求這個平安符的?」
「一個…我路上遇到的…好心的人,」妳說,喉嚨不自覺乾澀,妳不習慣對
阿賢說謊,「其實我本來是要去另一間寺廟的,只是路上我迷路了,遇到這個人,
他告訴我要去這間小廟,說他們當地人都會去那裡求事情的,很靈驗,我就去了。」
「不知道能不能去還願?」阿賢沉吟著。
「我也很想去,不過,當時是順著那個人的指示到那個地方的,我沒有記住
路怎麼走,現在要找,恐怕很難了。」妳編了這麼一篇謊話,就是怕阿賢問起這
點。
「真的啊……」阿賢猶豫了一下,也就不再堅持,「只能說,那個人真是個
好心的人。」
「對啊,」妳言不由衷地應和著,想起那天他在妳耳邊說的那句話,「他真
的是個好人。」下意識地望向窗外,彷彿覺得他會站在那裡監看似的。
手機簡訊聲音響起,妳打開來看,是安安的媽媽傳來的,囑咐妳如果安安有
任何消息的話,一定要第一個回報他們。
這一切果然如李先生所說,安安沒向家人說她要和妳一起出門。她信守了對
妳的承諾,而妳卻沒有。
安安的家人打了幾次電話給妳,心急如焚,而妳卻都推說不知道,還信誓旦
旦地保證,一旦有消息就會跟他們聯絡。
謊話說多了,妳也麻木了。
安安已經不可能回來,而妳還得繼續過下去。妳擔心他有一天會找到妳,有
一天會出現,毀掉妳所擁有的一切。
窗外突然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不期然地,妳的思緒飄回那一天,母親過世的前一天,就像現在一樣,毫無
預警地突然便下雨了。
而那天她的精神卻異常地健旺,現在想起來,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吧。
她坐在床上,朝妳伸出手。大概是覺得自己已經病入膏肓,妳再怎麼不甘願
也會表現得像個孝順的女兒,撲到她身邊,在最後一刻展現出母慈女孝的虛假景
象。
妳卻拒絕了她,冷冷地看著。
於是她失望了,失望之下口不擇言了起來,「真不知道妳爸爸是誰,妳這副
德性,難怪當初沒有人要認妳!」
「下雨了,真好,」阿賢說,拉回妳的注意力,「聽說全台已經連續三個月
沒有下過雨了,幸好現在開始下了,山裡的水庫也會開始蓄水吧。」
妳哭了。
這樣真不好,妳最近太常哭了。不過,妳忍得太久,又努力太多,獲得的東
西卻太少,這一點都不公平,妳為何不該哭呢?
阿賢手足無措,只是輕撫著妳的脊背,嘗試給妳一點安慰。
他的溫柔,以往總是可以撫平妳疲憊受傷的心,只是,這一次卻派不上什麼
用場,妳痛苦的來源就是他。
那天晚上,李先生附在妳耳邊說出的話語言猶在耳。
他說,妳的孩子,是妳跟妳哥哥生下的孩子。
妳把臉埋進雙手之中,盡情地痛哭。阿賢嘗試著安慰妳,卻毫無成效,到最
後,只能默默地坐在一邊,看著妳淅瀝嘩啦地哭完,漸漸地恢復了平靜。
阿賢抱著妳,在妳耳邊輕聲地說:「不要擔心,一切都會沒事,所有不開心
都會過去的。」
大雨過去了,妳抬起眼來,天空清澈得沒有一絲雜質,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一樣。
轉過頭來,妳看見阿賢憂慮的神情,妳在他凝望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
「沒事了,我沒事了,」妳反過來安慰他,並伸出手抱緊了他,「所有事都
會過去的……就像是沒發生過一樣。」
他也抱緊了妳,「我們會一起度過的,真的。」
在這難得的溫柔的真誠的一刻,妳閉上了眼睛,沉進阿賢的味道裡。然而,
妳心裡卻轉著另外一個念頭。
如果,這一切都沒發生過就好了。
一切都沒發生過就好了。
包括阿賢。
人蠱之三‧在山裡(完)
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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