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許宣到布莊工作滿一年以後,吳安住見他做事仔細,帳目又清楚,
且頗有些生意頭腦,就越來越倚重他,不僅將大墩街的布莊交給許宣
負責,在阿罩霧的另家分店,也時常讓許宣去幫忙。
廚娘福嬸有一個獨生女慶娘,七年前嫁給了一個四處叫賣些胭脂水
粉的雜貨郎,雜貨郎不僅長時間不在家,更藉著賣胭脂水粉,和一個
富有人家的貌美婢女有了私情。雜貨郎嫌棄慶娘長得不夠漂亮,就休
棄了慶娘,慶娘只好到吳家布莊來投靠福嬸。
慶娘嫁給雜貨郎時才十六歲,如今也才只有二十三歲,一輩子還很
長,福嬸不得不為女兒再謀一樁婚事。
吳家布莊的雇工除了許宣,都已成家。許宣相貌清秀,又識字,雖
然經手的交易很多,帳目卻絲毫不亂,受到吳安住的看重,薪資比其
他人高了不少,雖然眼下只是吳安住其中一間布莊的窮掌櫃,但是許
宣平日除了偶爾買幾本書外,並無其它花用,日久也是能積點錢財,
它日若是不想讓吳安住雇用了,做個小生意維生,也不成問題。福嬸
遂將主意打到了許宣的身上。
打定主意想撮合許宣和慶娘後,福嬸就常在正餐外,要慶娘另外準
備些小點心,專程送去給許宣。
許宣收了幾次慶娘送來的點心,就知道了福嬸的意思。
慶娘雖然不是相貌出色的美女,但是五官端正,略顯圓潤的身材看
起來頗有福氣,脾氣也好,又繼承了福嬸的一手好廚藝,雖然曾嫁過
一次,卻仍算得上是不差的結婚對象。
許宣知道自己是該認真考慮這門親事,但是一思及若是娶妻成家,
白涼勢必不能再三天兩頭就不聲不響跑進他的屋裡待著,卻令許宣不
由得對親事有些排斥。
白涼中秋夜到許宣屋裡拜訪,與許宣正式見了面後,初時還克制著
不要一直去打擾許宣,隔著八九天才上門拜訪一次,過了兩個多月,
許宣一再表示不介意他來訪,白涼上門的次數就越來越多了。
這幾日天寒,白涼雖是已有近六百年道行的妖怪,化作人身時,完
全看不出半點蛇的痕跡,但是蛇的天性卻仍在骨子裡深處抹不去。
去年初識時,整個冬天,本已三天兩頭就上門的白涼,卻有兩個月
幾乎不見人影,許宣幾次追問後,才知道他就窩在柳川橋下冬眠。
雖然白涼說得很平淡,許宣卻聽得心驚肉跳。
柳川人來人往的,平日都難見蛇蹤,冬季就更是見不著了。蛇冬眠
時毫無自保能力,除了白涼,許宣沒聽說過第二條敢在人聲喧鬧之地
冬眠的蛇。
白涼不知道害怕,但是許宣不同。許宣就只是想像哪天白涼讓人抓
了,成了冬季進補的盤中飧的可能,就打從心底感到恐懼。因此雖然
白涼一再婉拒,許宣還是極力說服他,要白涼今年冬天就留在他的屋
裡過冬。
白涼在成精前,都住在近山的林子裡,不曾見過人;修得人身後,
就隱居在深山裡,一住就是數百年。即使曾經眼見阿醜讓人害死在眼
前,白涼對於人的戒心卻仍然不高,即使藏起了蛇身,卻不知道怎麼
融入世道。
許宣落河時,白涼突然在眾人前現身,這是個漢族的男子都剃去大
半的頭髮,蓄著長辮,穿著滿人服飾的時代,白涼卻不僅未剃髮,更
穿著明人常穿的衣衫,這也是許宣初見白涼現身時,無法從衣著髮型
辨識白涼的性別的原因。
白涼的奇裝異服,以及對於日常禮節的陌生,都讓許宣憂慮,怕是
讓人多瞧見白涼幾次,就會察覺白涼的異常。許宣遂要求白涼不要再
在其他人面前現身了,免得招來危險。白涼本就對其他人毫無興趣,
許宣這麼一說,遂只在許宣屋裡現形。
由於許宣對於白涼是蛇精之事,毫不懼怕。白涼在許宣屋裡遂時常
不化為人身,毫無顧忌的現出原形,蜷縮成團窩在床上或椅上入睡。
慶娘幾次送點心給許宣,許宣仍在店舖裡忙著,就逕自進了房,幾
乎撞見正在椅上入睡的白涼,許宣聽白涼說起,總是嚇出一身冷汗。
許宣考慮了幾日後,還是決定拒絕這門親事,遂開始想盡辦法婉拒
慶娘送點心給他,並且有意無意迴避著她。
***
慶娘到吳家布莊後就這麼過了快一年,許宣和她的關係,卻一直都
相當疏遠。福嬸不由得著急了起來,只好央請跟許宣關係較為親近的
老管家幫忙,撮合許宣和慶娘的婚事。
老管家教了許宣許多布莊管理的事務,在許宣到布莊工作以後,又
一直頗關照他,是許宣相當敬重的長輩。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的年歲也不小了,也是該好好打算了。
慶娘雖然嫁過一次,但是比你小了快十歲,又是個善良手巧的姑娘,
和你湊成一對,也不算太委屈你。」
老管家既然開了口,即使對慶娘沒有意思,許宣也不得不努力試著
找理由勸自己接受親事。
他確實是該成親了。雖然成親後,白涼不能再隨意闖進他的屋裡,
但是也不至於斷絕往來,他再另尋個地方讓白涼居住,也不用擔心白
涼讓人發現了。
可是白涼是妖怪,不會老,不管經過五年、十年,白涼的模樣永遠
不會變。若是他娶了慶娘,白涼不能再只在他的房裡現身,而且慶娘
一定會見到白涼,他該怎麼向慶娘解釋白涼不會老的原因?
接受與拒絕的理由在心裡不斷地拉扯,令許宣煩惱了多日,還是拿
不定主意。
許宣一直遲遲不答覆,福嬸等得心裡著急,又不好催促他,只能帶
著慶娘到附近的廟宇去拜神,祈求慶娘的姻緣順遂。
兩人到了廟前,正打算進入廟中時,一名在廟邊擺攤為人算命的道
士,突然叫住了她們。
「兩位留步。小娘子可是打算去廟裡求姻緣?貧道可助小娘子得遂
所願。」
心中不知道如何解決的煩惱,突然有了希望,福嬸匆匆拉著慶娘到
算命攤前,「請道長趕緊幫我女兒看看,她今年有沒有機會出嫁?」
慶娘聽得臉頰一紅,趕緊拉了下母親的衣袖,低叫了句,「娘!」
道士笑了笑,「小娘子可是已有對象?」
福嬸急急忙忙從袖子裡掏出向老管家打聽來的許宣生辰,連著寫著
慶娘生辰的紅紙,一起遞給了道長,「我女兒要嫁的,就是這個公子。
」
道士看了看許宣的八字,搖了搖頭,「這位公子今生應是無法與任
何人成親,小娘子還是趁早另尋良人。」
福嬸聽得臉色一陣青白,「怎麼會?」
不同於福嬸的心思都在女兒的終身大事上,慶娘對相貌斯文俊秀,
對人也客氣溫和的許宣頗有幾分好感,聽道士這麼一說,擔心的問道:
「許公子怎麼會無法與任何人成親?請道長說得明白些。」
「這位公子不僅與雙親無緣,功名無望,而且今生注定無嗣,又命
中多劫難,是福薄壽短之人。」
慶娘蹙緊眉,「許公子明明是個好人,怎麼會這麼命苦?」
「人的禍福吉凶,多是累世因果相疊,無法以今生作為論定。許公
子何以命苦至此,貧道需與許公子當面一談才能得知,不過……」道
士掐指算了算,「許公子今年運勢非常的低,不僅有妖怪纏身,甚至
可能遭逢死劫。若是能度過今年的劫數,也許一切會好轉。」
「妖怪!」福嬸和慶娘同時驚呼。
「若是貧道沒有算錯,許公子與妖怪往來已有多時,此妖不僅已經
影響了許公子的禍福吉凶,更對許公子的姻緣影響甚深。」
「道長是說布莊裡有妖怪進出嗎?」福嬸嚇得臉色青白,「這可怎
麼辦?」
一聽說妖怪對許宣的運勢有嚴重的影響,慶娘滿臉憂慮,急著追問:
「道長可有辦法將許公子身畔的妖怪趕走?」
「妖怪往往會化做人形以瞞人耳目,一般人難以辨識。」道士想了
想,「眼下端午已近,雄黃是最容易取得的驅邪之物。只要混一點雄
黃在酒水或是飯食之中,讓妖怪吃下,妖怪必定會痛苦難當,現出原
形。」
慶娘滿臉感激,一再朝道士拜謝,「我這就去買雄黃!多謝道長!」
✽ ✽ ✽
「福嬸在端午時,特別煮了一大鍋的羹湯,將買來的雄黃,混進了
味道較重的羹湯中,藉以掩去雄黃的味道,還讓慶娘專程送了一盅的
羹湯給我。」
「雄黃含有砷,吃多了會中毒。」凌子猶語氣冷淡的說:「白蛇未
必會要了你的命,但是你倒是可能讓這對母女毒死了。」
許宣無奈的說:「當時之人不懂得這些事,她們也只是為我好。」
「所以,涼也吃了雄黃羹嗎?」馮初擔心的問:「他還好嗎?」
「涼沒有吃,他說羹湯有奇怪的味道。我聽他這麼說,去問了福嬸,
才知道她在羹湯裡加入雄黃。福嬸卻抓著我問,有沒有其他人喝了羹
湯,還告訴我,道長說我讓妖怪纏身,要我讓平日往來的人都喝一口
雄黃羹,就知道誰是妖怪。」
「幸好沒喝進肚子裡。」馮初說。
「雖然涼沒有喝下雄黃羹,但是知道有人察覺他的真實身份,卻讓
我害怕。」許宣蹙緊眉,「那年的五月底,日軍登陸澳底,接管台灣。
當日時局混亂,有很多盜匪趁火打劫,布莊也不時有人上門勒索。涼
擔心我的安危,常常偷偷跟著我,並且出手干涉。」
許宣身為布莊的掌櫃,每每有人上門滋事,就必須負責弭平糾紛。
幾次上門意圖勒索的惡徒,一揪起許宣的衣襟,還來不及說出下一
句,就突然飛身摔出店舖。布莊的夥計們無法看清惡徒是怎麼飛身摔
出的,但是許宣卻心裡明白。
能在一瞬間將兩、三名壯漢扔出店舖的,自然是白涼。
初時布莊的夥計還以為是許宣將惡徒摔出店舖,但是許宣不曾習武,
況且上門滋事的人,有時不只一人,卻總在一瞬間同時飛摔出店舖,
同樣的事件發生了數次後,店舖有鬼怪的傳聞,不脛而走。
雖然白涼將惡徒丟出店舖是為了保護許宣,但是布莊有鬼怪的傳說
一漫開,卻讓人繪聲繪影添加許多恐怖的事件。
據說某戶人家到吳家布莊買了布裁製新衣,卻等不及穿上,就得了
不明的怪病猝死,裁製的新衣就成了壽衣;據說有個外地來的客人,
到吳家布莊買布,和夥計起了糾紛,罵了夥計幾句,剛回到客棧,就
突然死了;據說吳家布莊的掌櫃許宣會妖術,若是到吳家布莊去買布
得罪了他,不死也必成重殘……
「……那些無稽之談,影響了布莊的生意,吳老闆不得不一再請道
士、和尚到布莊做法、誦經。我深恐白涼讓人發現,一再勸阻他再跟
著我,還是阻止不了他,索性讓他化做小蛇,藉衣衫遮掩纏附在我的
手臂上,既可以讓他隨身跟著我,我也好照看他。」
雖然白涼讓許宣一再阻止後,不再施術將惡徒丟出門;化成小蛇躲
在許宣的袖裡後,每每有人想對許宣動粗,即使白涼總是氣得直想咬
惡徒一口,卻都強忍著不冒然露面,但是許宣仍是十分擔心他讓人發
現。
「布莊裡懷疑我的身畔有妖怪的人越來越多,我怕總有一天,他會
在眾人面前曝光,招來殺身之禍。」回想著當日的情景,許宣幽幽嘆
了口氣,難掩語氣中的黯然,「所以我決定嚇走他。」
「有什麼方法能嚇跑他?他都活了六百年,有什麼沒有見過?」馮
初想起許宣初現身時說過的話,雖然不覺得許宣會傷害白涼,但是還
是有些擔心,「你對他做了什麼?」
「我向他提出了他無法答應的要求。」許宣神情落寞的說:「他就
此消失了一個多月,一直到我隨著商隊前往南湖大山前,他才再度出
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