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夜奔忙,再加上離開永安漁港時,馮初與凌子猶一起在深夜幾乎
不見人車的路上走了快一個小時,才總算招到輛計程車願意載他們前
往台中。
體力消耗過度,剛吃完早餐,馮初就感到睡神的熱情召喚。
勉強撐著殘存的體力,洗去一身奔波時染上的塵沙與汗水,回到房
裡,馮初只記得自己往床上一倒,旋即徹底失去意識。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床邊櫃上的室內電話發出驚人的鈴聲,馮初才
猛然驚醒。
中斷的睡眠尚來不及補足體力,疲倦壓得馮初無力起身,只是伸長
了手,勉強搆得不斷發出震耳鈴聲的電話,摸索了片刻才抓住話筒,
湊到耳邊。
話筒剛湊近耳邊,就聽到肺活量十足的大喝:「死囝仔,是在做什
麼?拖這麼久才接電話!」
馮初把話筒稍微拿遠點以拯救震得生疼的耳膜,有氣無力的喊道:
「媽……」
「怎麼這種聲音?生病了?」
「沒有,只是昨天比較忙,有點累。」濃重的睡意仍糾纏不休,令
馮初幾如夢囈的含糊低語:「怎麼突然打電話給我?」
「中秋節也不打通電話給你老母,去哪裡忙了?」馮母林桂蘭先是
啐了句,才吶吶的低道:「就是想說很久沒有聽到你的聲音了。」旋
即爆出一大串快得找不到換氣空檔的碎碎念,「就跟你講,沒事要記
得打通電話給你老母,好讓我安心。我講了幾十遍,你每次都講好啦!
好啦!會打、會打!結果咧?若不是你老母自己打電話給你,攏是想
到才打來給我!護理師還講啥要通知家屬,叫兒子陪同檢查!誰知道
我兒子一出門就像是弄丟了!有回來是撿到!」
睡意濃濃的聽著母親激動時國台語交雜的話,仍運轉不靈的腦袋無
法正常思考,馮初似夢似醒的聽著林桂蘭說了一大串的話,緩慢地拼
組急衝進耳中,勉強撈得的字句,才總算抓到了林桂蘭轟炸式的發言
裡的重要關鍵詞。
馮初用力捏了下臉頰,強自驅散睡意,「護理師?妳生病了嗎?」
「沒病啦!你老母勇壯得像是一隻牛!」
馮初從「你老母」這個母親平日並不使用的自稱,知道這是自家老
媽在耍任性的表現。對於明明已五十多歲,卻還是總像是小孩一樣鬧
彆扭的老媽沒輒,馮初有些無奈的先是低喚了句:「媽。」盡可能軟
化語氣,猶如在哄著孩子般,問道:「我知道妳最討厭去醫院了,怎
麼突然想去醫院做檢查?」
「你老母突然檢查一下,不行嗎?」
知道母親必定是不想讓自己擔憂,所以不願多說,就算繼續追問也
問不出什麼,馮初直接跳過在這個問題上繼續周旋,「妳哪天要做檢
查?」
「下週四和五。護理師講要在醫院住一晚,做徹底檢查。」
「我週三晚上就到新竹找妳?」
「不用啦!週四下午才開始檢查,你那天坐火車來就好!」林桂蘭
話題一轉,「子猶咧?最近好嗎?」
想著昨晚還活蹦亂跳的跟自己一起到處跑的至交,馮初沒好氣的說:
「很好,好得不能再好!」
「講這什麼話!我是這樣教你的嗎?」林桂蘭忍不住又斥了句,才
說:「他父母都不在了,就只剩他一個。做朋友的,本來就要多照顧,
知道嗎?」
馮初不正經的回答:「我發誓,只差沒有辦法幫他談戀愛,所有他
需要幫忙的事,我都已經盡力了!」
林桂蘭被馮初逗得忍不住笑了起來,「最好是他還需要你幫他談戀
愛啦!小女生要給他的情書,連我都代收過。」林桂蘭說著突然重重
嘆了口氣,「可惜我就只有一個兒子。」
即使林桂蘭沒有將話說出,馮初仍是明白她沒說出口的話。
母親對好友毫不掩飾的喜愛之情,馮初想破腦袋也不明白,凌子猶
嘴不甜,大部份時候又端著張不愛理人的冷臉,完全不符合深受長輩
喜愛的晚輩類型,到底是怎麼討得母親的歡心。不過因為日久,馮初
也就習慣了自家老媽這種簡直把好友當成第二個兒子的態度。
馮初不正經的玩笑道:「這輩子沒機會了,沒關係,下輩子努力點,
還是有機會生一個女兒啦!說不定運氣更好點,下輩子妳就自己嫁給
他了。」
林桂蘭笑著罵了句:「連你老母也敢消遣,死囝仔!」
馮初還想再說,林桂蘭已先一步說:「有客人上門買金紙了,我去
招呼他們。」不忘又補了句:「記得沒事就打通電話來給我,知道嗎?
」
馮初趕緊連連保證,才結束了電話。
即使仍覺得疲倦,但是馮初卻已沒了再會周公的心思。
即使無心睡眠,馮初卻也一時不想下床,只是翻過身躺在床上,看
著床畔的地板,與殘存的睡意猶自溫存。
入睡前正高懸於天的烈日,在睡夢間已然悄悄偏斜,染上了將晚的
橘紅。
秋日午後的斜陽,從百葉窗的間隔透入,在床邊的鋪木地板上,勾
繪出了一塊塊形狀方正的淡黃色陽光,像是一格格分割定格舊日時光
的老照片。
馮初現在的寢室,是過去父母仍同住時的主臥室。
臥室的格局,仍然是馮初雙親在此同住時的樣子。床還是馮初雙親
共同睡過的新婚床,只換了張不得不汰換的床墊;房裡的桌椅櫃子,
也都是馮初的父母曾經共同使用過的家具。
房裡的一切擺設,馮初一直盡力維護著不更動。
雙親的床與窗間的地板,曾是童年的馮初最喜歡待的地方。
父親送給他的積木,他花了數天,在地板上築起了道小小的城牆,
緊連著父母同臥的床。那是他的堡壘,他的家。
童年時馮初曾以為會攻擊、推倒堡壘的,一定是床邊故事裡不安好
心的惡人,是形貌駭人的怪獸。馮初每日精心維護著自己一手堆砌的
城牆,抵禦著在心裡描繪的各種恐怖侵襲者。
但是親手推倒家的城牆的人,卻不是外來的威脅,而是馮初的雙親。
與雙親共同生活過的這間房子是馮初心裡永遠的家,但是卻不是早
已搬離數年的雙親的家。
雙親離婚時,馮初才只有六歲,仍是懵懂無知的年歲。
雖然馮初的雙親離婚後,馮父並沒有立刻搬走,只是搬到客房,和
已成為前妻的林桂蘭繼續共同生活在一個屋簷下,維持著早已不存在
的雙親家庭假象,但是雙親和睦共處的時光,馮初卻已幾乎無法在記
憶裡搜尋到殘留的碎片。
唯一清楚記得的,是他在鋪木地板上堆著積木,偷覷著背對他坐在
床沿的母親的情景。
馮初童年記憶裡的母親,明明是相當嬌小的身形,卻總是以著出人
意料的音量大聲地笑著,大聲地說著話,彷彿隨時都充滿用不完的朝
氣。
街坊鄰居的嘴裡,母親是個相當樂觀的人,總是笑容滿面,而且不
管發生何事,只要經過母親轉述,明明是倒楣的衰事,也往往能逗得
與母親閒聊的人哈哈大笑。
馮初不只一次聽到鄰里用掩不住酸意的話說,他的母親就是嫁得好,
丈夫薪資高又顧家,所以母親可以絲毫不需要為生計煩憂,才讓母親
總是天天眉開眼笑。
一直到馮初十歲那年,父親與已經懷孕的女友再婚搬走,街坊鄰里
才發現他的雙親竟早已離婚數年。
雙親刻意隱瞞了彼此之間的問題,從兩人離婚前到離婚後共居一個
屋簷下的數年,馮初一次也沒有見過父母起爭執,也幾乎不曾見過母
親為了離婚而表現出的任何異樣情緒。
只有那個午後,平日總是一刻不說話就會渾身不對勁的林桂蘭,一
句話也沒有說,安靜的在床沿坐著,就這麼坐了一整個下午。
當時的馮初雖尚不能理解究竟發生何事,但是天生易感的馮初,卻
依然察覺了母親的異樣,只是不知所措。馮初只好裝著玩得起勁的樣
子,偷偷覷著母親石像般矗立不動的背影。
直到多年以後,馮初才終於知道,雙親簽字離婚,就是母親異常安
靜的那個午後。
那個枯坐在木質地板的午後,馮初每每想起,就覺得似乎背脊又攀
上了夏日也驅不散的寒意,再度隱隱痛了起來。
雙親離婚這件事,對十歲的馮初而言,是個太過複雜的概念。
雖然對於父親說走就走的行為感到憤怒不解,他也幾乎忍不住想追
問父親理由的衝動,但是面對表現得毫不在意,甚至還幫著父親迅速
打包了行李的母親,馮初卻無法吐出隻字片語,不管是不捨,惶然,
疑惑,甚至連憤怒,都無法表露。
即使不懂母親複雜的心情,但是馮初感受到了她不願示弱的逞強。
於是馮初也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
父與子的分離,所熟知的世界一夕翻天覆地的改變,馮初表現得極
其漠然,像是那並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可是憤怒並不會因為強抑而消失,它仍然固執糾纏著,盤旋在心底
揮之不去。
馮初對於父親複雜的心情,交纏著青春期後,對於情感的表達從孩
童的直接無隱,轉為晦澀,父子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終於發展成
了無可跨越的鴻溝。
升上國中以後,馮初開始抗拒接觸父親相關的人事物,甚至排斥在
自己的身上見到父親的影子。
馮初曾不只一次聽到街坊笑著說,若不是馮初的性子比較像開朗的
母親,總是常常眉開眼笑,馮初不笑的臉,簡直和父親馮亭君是一個
模子翻不出兩張臉,父子都一樣的帥氣。
即使在心裡一再告訴自己,這不過是鄰人隨口的寒暄,是客套話,
但是馮初每次聽了,都覺得臉上一陣熱辣辣的痛。
馮初從不覺得自己的樣貌有哪裡與父親相似,更是打從心底厭惡極
了這種父子紐帶的理所當然糾纏,但是無論街坊對著一個跟著母親生
活的單親孩子說出這些話,實際的用心是什麼,至少在表面語意上是
讚美,即使馮初心裡不悅,卻不能形諸於色,每每只能笑著糊弄幾句,
轉移話題。
若只是偶然相遇的街坊也就罷了,但是林桂蘭卻也如此,且比鄰人
的玩笑更甚。
林桂蘭不只在街坊說起時笑著附和,甚至常常在母子獨處時,不只
一次看著馮初的臉,說:「你的樣子,真的像極了你的父親。」
馮初無法理解母親注視著他,這麼說著時的心情。
一個毫不留戀的捨棄她而去的男人,即使已消失在生活裡,卻仍深
刻地烙下了痕跡,在他們共有的孩子身上,交織著屬於她的部份。
這麼說著的母親,究竟是緬懷著在她的生命裡佔有一席之地的父親,
或者是憤恨著父親,連帶著厭惡有著相仿容顏的孩子。
馮初無法想。甚至是恐懼去想。
無論是厭惡、恐懼或是其它,這些複雜的,因為雙親破碎的婚姻關
係而浮躁騷動的情緒,馮初都強自壓抑著。
剛脫離了孩童階段,踩進了過渡往成人的時期的馮初,是仍半生不
熟,還需再等待隨著時光累積的經歷陶冶,才能水到渠成的醞釀出熟
成芬芳的少年,是還需要細心呵護的年歲,但是他卻已等不及了。
回想起來,馮初仍記得那些年,自己恨不得一覺睡醒,睜眼,就是
二十歲,不再是眾人眼中的孩子的迫切心情。
因此即使十幾歲時的馮初,心裡曾不只一次浮現過期盼父親能給予
關懷的念頭,甚至是向父親耍任性撒嬌的渴望,或者是質問父親為何
捨棄了他和母親,卻又與另個女子重新組成家庭,馮初都是絕對不會
正視,也不會說出口的。
只用更為激烈的行為,去對抗、甚至是敵視「軟弱的」自己。
上了中學以後,馮初開始拒絕再搭數小時的火車去見父親,總是在
林桂蘭催促著他前往台北見父親前,就先一步躲到凌子猶的家中。
林桂蘭卻並不放棄,仍不斷地念叨著他,讓馮初找時間到台北看望
父親,而這也成了林桂蘭獨自搬到新竹後,馮初下意識逃避與她聯絡
的原因。
不同於笑臉迎人,總是喋喋不休說著話的母親,父親在馮初的印象
裡,一直是寡言少有表情的,與性情孤僻的凌子猶有些相似。
這麼一想,怪不得曾有朋友說,他對凌子猶沒來由的好感,是一種
心理補償作用。
馮初強自拉回四遊的思緒,專注於想像著這些話若是讓凌子猶聽見
了,凌子猶可能的吐槽。
馮初忍不住微微一笑,原本籠罩在心頭的些許憂愁,也沖得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