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知道啦。唉…我多擔心啊…」老師父拍拍我的背,有氣無力地說:
「難為你啦,吃了那麼多苦…可惜我老了不中用,沒辦法再保護你了…」
我抹抹眼淚,打腫臉充胖子地說:
「我都那麼大了,哪還需要你保護啊?
師父,你趕快養好身體,我帶你去歐洲玩好不好?」
「呵呵呵…」老師父笑彎眼睛,慈祥地說:
「孩子啊,我等你來就是要提醒你一件事…是不是忘了什麼啊?」
「有嗎?」我納悶地問道:「什麼啊?」
我下意識摸摸頸間,低頭看看自己,
老師父要奶奶轉交給我的玉墜還好好地掛在脖子上。
「沒掉啊。」我又說。
「還有個人你忘了…」老師父淡淡笑道,食指輕點我的印堂。
剎那間,前世小環和若梅的記憶都再次在腦海中掀起波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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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月明星稀,萬里無雲,海浪拍打著逐漸由翠綠轉淡的老梅槽,
嘩啦嘩啦地上演日月的交替。
老師父顫抖地下了車,在我和年輕師父的攙扶下,步行至緊鄰綠石槽的沙灘邊緣。
本來只有我們三人要來,吳常在得知不願見他的老師父要來北海岸,
連晚間表演也不顧了,二話不說就從金沙大飯店趕來。
他自己來就算了,還把志剛也叫了過來。真不知道他們兩個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而志剛來了也就算了,又叫小智也一起過來,簡直就跟串粽子一樣,沒完沒了。
老師父雖以前不願見吳常一面,可等到不請自來的吳常出現在他面前,
他也只是搖頭輕笑,並不怎麼生氣。
話說回來,我認識老師父二十年了,還真沒看過他發過脾氣、動過一次怒。
「阿凌啊,」老師父為我打起傘,吩咐道,「開始吧。」
年輕師父點點頭,喃喃念起咒語:
「五雷五雷,速降九垓。神人有敕,鞭龍掃埃。
木星下附,吐雲行魁。大震霹靂,邪鬼摧崩...」
同時手抄黃符,掌心一翻,符紙竟登時燃燒起來!
我與志剛當場都看傻了眼,吳常更是直接湊到年輕師父身邊看。
他貼的太近,搞得年輕師父好尷尬。
「這是上官凌,」老師父向我們介紹道,
「前幾年師父託夢給我,說你們跟他有緣,要我先收他為徒,傳他道法。」
「老道?」我驚呼一聲,立即想到在陰曹遇到祂的情景。
說到這,老師父有些害羞地摸摸頭說:
「你也知道我資質平庸,跟我師父比起來,功力懸殊,也沒什麼真才實學。
我怕教不好他,連師父留下的經典都送給他鑽研。
沒想到才幾年的時間,他道行就遠在我之上了。」
「啊?所以他又是和尚,又是道士?」小智問道。
「不是的,他是道士,只是長住在寺裡,所以才常被人誤以為是和尚。」
「那他幹嘛剃光頭啊?」我問。
「怕熱啊。」老師父又摸了下光頭,繼續說:
「師父說啊,等到時機一到,你們自然會相遇。到時候,他就能幫你們了。」
「哇靠,是不是真的啊?還未卜先知咧!」志剛一臉不信。
「喔你誤會了,我說的『你們』指的是潔弟,」老師父指著吳常,「還有他。」
「喔?那是要幫什麼忙啊?」我好奇問道。
「呵呵呵,天機不可洩漏。」老師父擺擺手。
就在我們談話之際,上官凌口中仍念念有詞,咒語念到尾聲:
「…急截急截,霖雨速來。急急如律令!」
「磅!」一道刺眼的閃電直搗海面,將整片海岸瞬間照亮。
志剛抖了一下,見萬里無雲的天空,竟突然落雷,小聲碎嘴道:「真邪門!」
不僅如此,流雲竟開始從四面八方快速匯聚到我們上空,頃刻間就形成烏雲掩月之勢。
細雨開始飄降,我這才恍然大悟:難怪老師父要幫我撐傘。
志剛手肘頂了頂吳常,低聲問道:「沒事幹嘛祈雨?種田啊?」
「潔弟說,祂只在雨夜出現。」
「誰?」志剛立即反應過來:「祂!」
一抹鬼影現身在距離我們幾十步遠、臨海的綠石槽末端,憂鬱地望著月光下的大海。
「去吧,孩子。」老師父慈祥地說:「我會看著你。放心。」
「嗯。」我點點頭。有老師父在,那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隨即單手結印,手背上的雪白刺青形成瑰麗的孔雀羽紋。
我閉上雙眼,往後踏去,進到那鬼的執念裡。
眼前的景象色調黯淡許多,但看的出是在白天。
一艘刷白漁船出現在遠方的海平面上,緩緩由南向北航行。
儘管身穿粗布麻褲,打著赤腳,戴復古圓框金絲眼鏡的祂,
仍流露著往昔的書卷氣,此刻正神情憂傷地看著那艘船。
我放下結印的手,朝祂大喊:「賴大哥!」
海風吹亂賴世芳的短髮,理應也捎去我的呼喚,但祂彷彿充耳不聞,一點反應也沒有。
不過,我說什麼都不會冒著生命的危險走上崎嶇的綠石槽的。
姑且不提綠石槽地形高低起伏、坑坑洞洞,
光是上頭那長滿海藻、苔蘚的表面,我想爬到祂旁邊都得費一般功夫。
更何況,很多當地人和導遊都知道,老梅槽可是著名的「殺人溝」!
以前沒管制的時候,每年免不了會死幾個人。只有不知情的遊客才會傻傻走上石槽。
站在沙灘上看不出來,海蝕溝有的地方溝深超過五米。
下方因地形形成的漩渦,水流會將人猛往下捲。
人一旦失足落海,絕對十死無生;光是屍體都可能卡在深處的溝壑中,撈不上來。
所以不少消防隊、義消救難員間才會盛傳這一帶有水鬼抓交替。
一旦接獲報案,救難員就算穿了潛水裝備,也還是會怕被「鬼拉腳」。
我又喚了賴世芳幾次,但祂始終無動於衷。
我想了想,就從背包中拿出一本破爛到快散架的詩集。
這是若梅生前最喜愛的書。是賴世芳當年存了好久的錢,買來送給她當生日禮物的。
這本書一直被擱置在陳府的裙房,也就是小環房間裡的書架上。
我翻開泛黃的扉頁,從第一行開始念。
「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開落。」
瞥了一眼賴世芳,還是沒反應。我不死心,又再念了句。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祂還是不理我,似乎對這首鄭愁予的《錯誤》興致缺缺。
我又再試著念其他幾首詩,祂還是連動都沒動。
我想,也許喜歡鄭愁予的是若梅,而不是祂。
我愁眉苦臉地想: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引賴世芳注意?唉,祂到底喜歡什麼啊?
一陣強勁的海風掃來,將賴世芳的衣服吹鼓起來,
祂整個人像是迎風的風帆,隨時會引船遠揚。
「風?風…」
這一幕讓我突然想到,若梅生前喜歡唱歌,有幾首她怎麼唱都唱不膩。
但是只有一首,是她跟賴世芳都喜歡的。那就是《望春風》!
憑著小環和若梅的記憶,我立刻想起旋律和歌詞,朝賴世芳唱道:
「午夜無伴守燈下,春風對面吹。十七、八歲未出嫁,想著少年家。」
我才開始唱沒幾個字,賴世芳便渾身一顫,扭頭過來看我。
雖然我們兩個之間有段距離,但是我看得出來,
祂的眼神不再憂鬱,而是充滿驚愕、不解與好奇。
「果然標緻面肉白,誰家的子弟?想要問他又害羞—」我繼續唱著歌。
祂身子幾番一隱一現,轉眼就來到我跟前,開口唱完最後一句:「心裡彈琵琶。」
「賴大哥!」我欣喜地說:「祢終於理我了!」
「你是?」賴世芳困惑地看著我。
「我是…」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跟祂解釋,就說,
「不管祢信不信,反正我是陳小環轉世。」
「陳小環?」
「若梅的丫鬟啊。」
賴世芳茅塞頓開,立即想起小環這個人。
只不過祂接著又說:「可是我怎麼記得若梅說,小環是她妹妹啊?
對了,她人呢?她…過的好嗎?」
其實我不介意再多費一番唇舌解釋給祂聽。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想告訴祂若梅遭姦污和被誣陷槍決的事,
只說若梅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為了勸祂放下執念,我又說謊騙祂:
「對了,當年那些殺祢的碼頭工人,都已經被警察抓走、槍斃了。
他們已經得到應有的懲罰,以後再也不能害人了。」
誰知道賴世芳根本就不在乎那些碼頭工人的下場,只是一心想著愛人。
「若梅她…」痛苦的賴世芳五官揪在一起,語帶哽咽地說,「一定等我等了很久…」
「小環你說,我是不是誤了她的青春?」祂越說越激動,按著我的肩膀問道:
「她後來到底有沒有嫁給一個好人家?丈夫對她好不好?疼不疼她?」
「若梅她…」我才開口就跟著哭了,「一輩子都沒有嫁人…」
「我竟然…誤了她一輩子…」賴世芳深受打擊,雙手摀住臉,泣不成聲,「我…」
「她不在乎等祢多久。她願意等祢一輩子、等兩輩子、等三輩子,多久她都等!
只要祢能回到她身邊!」
「我…我能嗎?」賴世芳迷惘地看著我。
「太遲了…她已經不在了…我終究是負了她…」
「不遲!一點也不遲!祂還在等祢!」我抓住祂冰冷的手臂說道:「就在陰間禁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