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德卿依言照做,掌心一貼上地牛背脊,就看到了。
不是眼前真的有東西,而是地牛在他腦海中產生了影像。
一隻牛被矇住雙眼,牽進一間滿是血漬的小房間。
牠不安地踩蹄甩尾,頭左右搖擺,試圖想將遮眼布給甩下來。
接著牠頭部、腰部、臀部被從天花板垂下來的粗皮帶束緊、四腳被地上的鐵鐐銬住固定。
牠似乎感到害怕,想往後退卻又動彈不得。
一名渾身髒污的寬肩壯漢把一水桶放在牠的頸部下方,
手猛然一揮,一道冰冷銀光閃過,牠的脖子冷不防被劃開一大道血口!
大量熱血如泉般噴湧而下,牛嚇的猛跺地、奮力掙扎,鐵鐐被擊的鏗鏗直響。
牠不停仰頭「哞哞」哀嚎,遮眼布突然垂落,
那銅鈴般的大眼流下疼痛、恐懼與憤怒的淚水,像是在指控屠夫的暴行。
屠夫低頭望著滿地噴濺的鮮血,低聲說了幾句可惜,便轉頭去拿另一個水桶來接替。
德卿看到這裡,已是面無血色、冷汗直流。
他心想,沒想到宰牛的方式會那麼殘忍。
全然沒想到,下一幕的畫面又更將他推下真正的深淵。
他像是接收了剛才那隻正被放血的牛的身軀。
脖子已經痲痹,感受不到任何知覺,但脖子下方的身體又痛又痠,
上方的腦袋也逐漸昏沉,像是隨時會失去意識。
就在這個時候,屠夫再次出現。
他感到很害怕,很想逃,可是他完全動不了。屠夫將遮眼布重新蓋住他的眼睛。
「刷」的一聲,脖子感到一股涼意,緊接著天旋地轉,但這種感覺很快就停了。
雖然他現在什麼都看不到,但他就是知道自己現在頭下腳上。
當遮眼布再次垂下時,他驚恐地看著眼前倒過來的世界。
自己,也就是那隻牛,變成了無頭身軀!
我被砍頭了!德卿心想。
隨之而來的是頸間的劇烈刺痛,他忍住幾近昏厥的衝動,
眼睜睜地看著身體被斬斷四足、剝扯皮膚、開膛剖腹。
當他見到流滿整桶的腸子時,頓時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待德卿再次醒來,發現自己倒在石室地上。
腦海中快速掠過剛才那些觸目驚心、感同身受的片段。
德卿想起前幾天大鬧和美村的三娘,心想:
以前我不明白三娘的苦,後來想通了,三娘卻已經魂飛魄散,想渡祂也來不及了。
現在我明白了地牛的恨,卻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渡祂。
要祂放下對人的痛恨,有可能嗎?
他頓時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與無力,眾生皆苦,
自己無法為他們指點迷津、助其脫離苦海,那學了這麼多年的佛理究竟有什麼用?
地底突然傳來地牛的聲音:「想渡我?做你的春秋大夢!
我告訴你,月圓之時就是我出關之日,到時候,你們全部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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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老爺親自到鹿港登門拜訪王家,想向他們買回鎮山矛。
但不論他出多高的價錢,王家都淡然婉拒,令江老爺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後來四處找了幾位朋友勸說,但物主王仁謙說不賣就不賣,大家都拿他沒輒。
江老爺灰頭土臉地回到和美村,向眾人說明此事,表示自己已經盡力,
趁第七日還沒到,大家還是能逃就逃吧。
鄉親們一聽,有的憤慨激昂,唾罵鎮上的王家人不知廉恥,
盜走了鎮山矛,人家現在願意重金購回,居然還不樂意;
有的著急慌亂,立刻往家裡跑,趕著回家收拾東西;
有的老神在在,樂觀地說,只要有陳、葉二人坐鎮在此,
管他地牛還是豬妖,通通都沒什麼好怕的。
此時陳山河在諸位修道中人接力運氣療傷下,體力已恢復了五、六成,
預計今晚再好好睡上一覺,便可全然恢復。
他思量了一會,雖然「歸元八卦」已佈,但即便合四人之力,
連下四十九道天雷也絕非易事,稍有閃失,地牛便可趁勢破山而出。
為了保險起見,便要德卿隨自己今晚一同夜闖王家,盜回鎮山矛。
「那怎麼行?」葉德卿驚訝地說:「你怎麼能叫我做這種事?」
陳山河白他一眼說:「這叫以其人之道,還之其人之身。」
「可是,偷東西就是不對啊。」
「哎囉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與鄉親們的性命相比,我們個人造的業又算的了什麼?」
陳山河難得擺出師父的姿態說:「難道你現在長大、翅膀硬了,連師父都叫不動你啦?」
葉德卿不願忤逆師父,只是擔心他們四人接下來還要齊心協力鎮地牛,
躊躇了一會便說:「還是我一個人去吧,你們需要養精蓄銳,今晚還是早點休息吧。」
陳山河如何放心他這個傻徒弟去幹這種事,
立刻說:「你算了吧你,能幫我把風,我就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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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繁華的鹿港鎮在滿天星斗下沉沉睡去,巷弄間寂靜無聲。
兩抹黑影疾行至王家後院外頭,點地凌空一翻就越過院牆,
雙雙如貓兒般輕巧落地,不出半點聲息。
白天江老爺拜訪王家時,已看過宅內大致格局,猜測六少爺仁謙如此愛惜鎮山矛,
必然會將之藏在隱密之處,或是乾脆放在書房、臥房,就近把玩。
便將幾個可能的位置點出來,告訴陳、葉二人。
兩人先從書房下手。摸黑在房間裡摸索了幾圈,一點收穫都沒有。
正當兩人悄悄走到仁謙臥房門口時,裡頭突然有些細微的動靜。
須臾,忘憂披著薄外套、提著小燈籠開門出來。
忘憂眼角餘光一瞥到人影,嚇得差點尖叫,
幸好被另一頭的陳山河即時摀住嘴,才沒驚醒其他人。
這時忘憂憑著火光看清眼前的人是德卿,見他食指放唇上,示意安靜,便點頭不作聲。
陳山河立刻鬆開手,將忘憂和德卿一同推到斜後方甬道。
德卿連忙將來意告訴忘憂,希望她能幫他們尋回鎮山矛,好即時解救附近的居民。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要兩人在此等候,切莫再亂跑。
陳山河對忘憂一點好感也沒有,既不相信她,也不指望她會幫忙,
誰叫這臭丫頭小時候放德卿鴿子,害他大病一場。
現在見她答應的乾脆,心裡便起了疑。
待她身影一消失在甬道轉角,陳山河就對德卿說:
「不好,怕是要引人來抓我們。我們先走,晚點再回來找。」
「不會的,忘憂不是那種人。」德卿忙道。
「傻小子,你到底要被放幾次鴿子才學得乖啊?」陳山河低聲罵道。
「忘憂她不是故意放我鴿子的,她一定是有苦衷的。
她是很好很好的人,師父你不要誤會她。」
兩人低聲爭執之際,前方甬道轉角處再次傳來腳步聲。
忘憂隨之現身,她神色略帶驚慌,懷裡抱著一樣像是布包起來的東西,向他們快步走來。
葉德卿接過來打開一看,果然是鎮山矛!
陳、葉兩人皆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彼此互看一眼。
葉德卿心想:你看吧,忘憂說要幫忙,就一定會幫的。
陳山河哪可能看不出葉德卿的心思,便說:「好啦好啦,算我錯了。」
沒想到此時突然有人從他們後方走進甬道,
那人身形嬌小纖細,步伐輕快,忘憂一眼就認出是杜鵑。
杜鵑半夜睡不著,待在房裡悶的慌,就想出來透透氣。
恰巧瞥見忘憂抱著東西往西側門走,便繞過廂房,想從另一頭跑進去嚇嚇忘憂。
沒想到一走進甬道,就看到他們三人。
「喂,你怎麼在這?」杜鵑對葉德卿說,藉著看到陳山河,又問:
「你又是誰啊?咦,這不是六哥的寶貝嗎?」
她看到德卿手中的鎮山矛,奇道:「怎麼會在你手上?」
忘憂怕節外生枝,便轉頭對陳、葉二人說:「你們快走吧!」
杜鵑看三人神情嚴肅緊張,想起之前葉德卿說過的地牛一事,
又想到白天江家老爺千拜託萬拜託想買下這木棍,立即想通了。
「這玩意…該不會就是鎮山矛吧?」杜鵑驚道。
三人點頭,陳、葉正要翻牆離開,杜鵑突然拉住德卿,說道:「等等,你不能帶它走!」
「杜鵑!」忘憂急道:「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別搗亂啊。」
「誰說我搗亂啊?」杜鵑轉向德卿,正色道:
「鎮山矛就藏在他們閨房,位置只有六哥和忘憂知道。
要是你們真拿走了鎮山矛,忘憂一定會被責怪的!」
德卿一聽,登即打消盜矛的念頭。
他的心思都寫在臉上,忘憂馬上就看出來,
立刻出手推他一把:「你別聽她的,快走啊!」
「不可以啦!」杜鵑急著制止,不小心喊的太大聲,立刻把自己嘴巴摀上。
「走!」陳山河喝道。
「我…」德卿皺眉看著忘憂,「這個我不能拿。」
「你說什麼?」陳山河一臉愕然。
「你快放回去吧。」德卿將鎮山矛遞給忘憂。
忘憂搖頭拒絕,陳山河立即出手要搶,被德卿側身閃過。
「你瘋了嗎?」陳山河低聲罵道:
「現在是你顧及兒女私情的時候嗎?多少人的性命繫在這矛上,難道你不清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