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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渾身浴血的獅子搖搖晃晃,一步步踏往下山的彎曲歧路。指尖凝垂的血珠隨著艱困邁
出的腳步滴落,蔓延成碎散的紅色路跡。與獾的血戰,終究付出代價。
沸血般的殘陽落在獅子身後,消隱在群山盡頭。
獅子發出沉重的呼吸,覆蓋臉孔的鮮血緩慢遮住半邊眼皮。降臨的薄暮令他即使用力
強睜另外半邊眼睛,仍無法看清楚越來越昏暗的四周,連咫尺內的眼前路都難以辨認。
他停下,發現全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沒有風沒有鳥鳴更沒有紊亂的呼吸。
鬆懈的全身肌肉突然齊聲發出哀鳴,現在的獅子連動個手指都嫌太過勉強。失去支撐
的膝蓋就地跪倒。
獅子試圖確認遠方的天空,卻什麼都看不見。
他突然感受到血液流經血管時產生的鼓動,聽見自己的心跳。這是活著的證明。
可是獅子累了,越來越冷。他需要休息……雖然是在這樣的黑暗裡,仍清楚看見了,
那是忽然浮現的,被深埋在記憶底層的片段。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發生的,對失憶的他顯得尤其久遠。
那是一個微雨的早晨,待在超商的他透過玻璃窗面,看見外頭撐傘的校服女孩。
她懷著難解的心事,臉龐抬起的角度又顯得倔強。後來校服女孩來到超商。他決定試
著作點什麼。為她。
片段退去,留給獅子的又是無邊的黑暗。在意識接續消退之前,他只想著一件事。
她還會等我嗎?
*
「你不該約這種地方見面,」大衛杜夫責難地表示:「肯德基沒有草莓聖代可以吃啊
。」說完,綻開惡作劇的笑容,伴隨標誌性的彈指聲。
十年指著桌上的餐盤。「有蛋塔。」
「啊,新口味?」大衛杜夫在十年身邊的位子坐下。這處面朝向窗,可以眺望夜間的
街景。都是些不相干的路人,重複每日單調沒有變化的行程,來去,任憑時間流逝。
十年喝了口無糖綠茶,沒有說話。穿著亞麻襯衫以及卡其褲的他像悠閒的大學生。至
於總是穿著西裝的大衛杜夫像誤闖的人,他的氣質更適合出現在高級的社交場合。
「你開始戴錶了。」大衛杜夫的觀察力敏銳,發現十年多出額外的配飾。
「嗯。」十年放下飲料杯,仍是看著窗外。
「這不像你會挑的款式。」大衛杜夫輕敲餐盤,循著十年的視線往外看。
一個老人無視交通號誌,當自家廚房般大方穿越馬路,險些引起車禍。緊急煞車的駕
駛氣急敗壞,張大嘴不知道對老人說些什麼。隔著玻璃窗,聽不見。
大衛杜夫知道十年不是在看這個,是在製造沉默。這樣無妨,大衛杜夫不排斥沉默。
他稍微用力呼吸,嗅進速食店瀰漫的食物味道,還有沾身又黏膩的油炸氣味。
「總得有人先開口。」大衛杜夫拿起蛋塔端詳,然後又不感興趣似地放回餐盤。「我
猜你不是在意我遲到,總是會有臨時的小插曲讓人抽不開身。怎麼樣?我身上有味道?」
大衛杜夫攤開雙臂,「我希望是沒有,誰希望身上留著難聞的藥水味?好像連傷患的
疲憊都黏上來了。那實在不是個有趣的地方,只有笨蛋才會選擇用那種方式了結。幸好我
見識到很有趣的事,該說是僥倖或神蹟?你知道嗎,原來對著腦袋開槍,子彈有可能滑進
頭皮卻沒射穿顱骨。不管怎麼樣,總是有人活下來。」
十年依然沉默。
大衛杜夫的指尖輕輕敲了桌面幾下,「你約我見面,但你真正想拿到手的不是情報,
至少不是完全從我這邊。別賣關子,你知道就算是驚喜,放久也會像食物變質,酸臭得無
法下嚥。」
「是你放出情報給傑克會。」十年說。不是提問,是肯定句。
大衛杜夫又笑了,這次不是惡作劇的笑,而是開懷放聲暢笑。即使整層樓的客人都訝
異看過來,仍沒有停下他的大笑。十年面無表情地捂住耳朵,抵擋近在面前的聲浪。
持續的笑聲終於停止。大衛杜夫若無其事地拉順領口,擺出一副正經八百的模樣,像
個敲錘宣佈成交的拍賣官宣佈:「正確答案!」
他露出微笑,是掌握得恰到好處如紳士優雅的笑容。其中不含有任何笑意,只是慣用
的表情。
「正確答案。」大衛杜夫重複,「怎麼發現的?」
「沒有發現,只是沒有其他人選。」十年終於看向大衛杜夫,他的神情平靜,不帶怨
懟,就連大衛杜夫都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就當是對我的褒獎了。讓我猜猜你接著要採取的行動。像獵殺傑克會那樣制裁我?
」大衛杜夫摸出煙盒放上桌面。「差點忘了,公共場合禁煙。瞧,我實在太興奮,連一些
基本的規則都忘了。不過說穿了,規則只是規則。所有的規則都會被破壞。所以我跟你合
作,然後出賣你。很刺激吧?你幾乎要被殺了。」
「幾乎。」十年不否認,「就是未完成的意思。我沒死。」
「對,你沒死。甚至找我來這種沒有草莓聖代可以吃的地方。」大衛杜夫開玩笑地抱
怨,又拿起蛋塔。這次沒有再扔回餐盤,而是咬了一口。
大衛杜夫對味道很滿意。他彈響手指,「剛出爐的。」
「還下了毒。」十年平淡地說。
「劑量一定不夠。」大衛杜夫若無其事吃完整個蛋塔。「你學會說謊了。可惜不適合
你,就像下毒也不是你的手段。真要殺我,你會選擇別種方式。」
他拿餐巾紙抹嘴,擦拭掉沾黏的蛋塔碎屑。「殺了我能怎麼樣?你苦苦追獵傑克會又
怎麼樣?十年,對於你的作為,我已經看得非常厭倦了。我必須承認,誠實承認最初我樂
此不疲,因為可以從中得到太多樂趣。
「嘗試想像看看,某天你按照慣有行程開著車抽著煙,準備拜訪客人,談一筆可以輕
鬆賺進大把鈔票的生意。結果在路上看見一個氣質異常特別的少年,他擁有常人不會具備
的特質,簡直像黑暗中發光的寶藏。那種光芒別人看不出來,只有識貨的人才懂。我懂。
這深深吸引了我。所以我停下,不管什麼生意了,賺錢對我總是輕而易舉。」
大衛杜夫手伸向十年,停在他臉前的十公分處。十年沒有看著近在眼前的手掌,而是
直視大衛杜夫。無光的黑色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緒。
大衛杜夫彈響手指,十年眼睛眨也不眨。「就像這樣,賺錢不過是動個指頭般的簡單
小事。」
「但是遇到從天而降的驚喜就另當別論了。又有誰想得到,這個少年的身份如此特別
,甚至賦予了自己使命。使命,多麼令人感動的詞。」
「你看,」大衛杜夫指著窗外,「就是你剛才一直不放在眼裡的。這些盲目走動的路
人有目標有方向,可是全都不是真正該去的地方。這跟使命完全無關。這些人不過是被差
遣的,是循著既有規則安分走動,就像螞蟻一個接一個跟在別的螞蟻屁股後面。無聊,真
的非常無聊。你不一樣,你非常不一樣。」
「這讓我決定完全支援你的一切所需。我提供情報,讓你殺人。每次看著傑克會成員
的照片,我就會想著這些人太單調了。他們就是這樣,也只能這樣。這就是你珍貴的地方
,你還能成長,擁有足夠的變化性。看著你逐漸清除掉這些人,真的讓我很欣慰。」大衛
杜夫露出不曾展現過的宛如慈父的笑容。
十年依然沉默,這讓大衛杜夫繼續他的獨白。
「可是你該知道,即使是再精彩的電影,反覆觀看百次都會噁心得令人想吐。因為驚
喜不再驚喜,所有情節都已經被預測。不必擔心我會再向任何人洩漏你的情報,到此為止
了。對你,我已經失去興趣。輪到你了,你的選擇?」
十年沉穩回覆:「什麼都不作,作為一直以來的情報的報酬應該足夠。」
大衛杜夫微微一頓,在短暫失望的遲疑後,轉而露出極具深意的微笑。
「理智的決定。聰明如你有這樣的選擇,讓我有點意外又不太意外。足夠,非常足夠
。」大衛杜夫讚賞點頭,一面把手伸進西裝外套。十年看著,防備將被取出的任何東西。
大衛杜夫掏出的只是一個精緻的金色打火機,消光的金屬外表看來低調,內斂又極具
質感。
「你沒有抽煙,用不上這個東西。但是哪天你湊巧想燒死傑克會成員,這就能派上用
場。」大衛杜夫立起打火機,放在十年面前。他揀了一塊蛋塔,從座位站起。
「再見。」大衛杜夫抬起手,高舉不存在的紳士帽致意,「我想也不會再見了。」
大衛杜夫咬了一口蛋塔,哼著歌悠閒走下樓。
十年沒有追隨他的背影,只看著被留下的打火機,表面是一層又一層的同心圓金屬細
紋,數不盡有幾層。
十年知道大衛杜夫保留未說的,那就是即使殺掉大衛杜夫又如何?他不過是這個世界
展現的惡意的一環,而惡意是沒有止盡,每分每秒都在滋生,傑克會也是這惡之輪迴的產
物。
他端起收拾好的餐盤走向回收區,盤上是一口都沒碰的蛋塔跟喝剩的無糖綠茶,以及
大衛杜夫遺留的打火機。
在把這些全倒進垃圾桶之前,十年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取回打火機。掏出隨身攜帶
的小瓶消毒酒精,反覆仔細擦拭,然後才放進口袋。
離開速食店走上街,接連經過十年身邊的是庸碌匆忙的行人,全都沒有落進他的眼裡
。他注視的始終是別的地方。
雖然不追究大衛杜夫的出賣,卻不可能放過傑克會。遲早,這些開膛怪物的惡行會被
十年終結。總有一天。
十年穿越馬路,差點忽略手機的來電震動。
另一頭傳來曉君的哀號:「喂?十年!我跟你說真的超倒楣的……手錶的錶帶居然壞
了!明明就是新的耶,而且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喜歡的款式,嗚……你的應該沒弄壞吧?
有好好珍惜嗎?」
十年瞥了一眼袖口,玻璃錶面恰好反射街燈的光。「嗯,沒壞。」
曉君鬆了一口氣:「那就好!我的只能找時間再拿去修了,可是假日的時間好少,連
補眠都不夠。而且我今天又、要、加、班!只好跟你吃宵夜了。你要吃什麼?上次那間鐵
板燒好嗎?還是永和豆漿?」
十年想了想,「你煮麵吧。」
「那還要去大賣場一趟喔,不然沒有食材可以下廚。」曉君突然發出賊兮兮的笑聲:
「這次你要不要乖乖坐在推車上啊?十年弟弟?」
十年一陣惡寒,後頸跟著發麻。「絕不。」
「哎唷,幹嘛這樣?坐推車真的很有趣喔,你這個沒有童年的傢伙!可是我會有點晚
下班,真的沒關係吧?要不要改天再約?」
「沒關係……」十年話還沒說完,曉君那頭突然傳來怒斥聲:「林曉君!交代你的東
西弄好了沒有?還躲在這裡偷偷講電話,是嫌會太早下班是不是?」
曉君就著話筒直接大喊:「我、我弄好了!立刻拿給你!」那音量大得十年耳朵發疼
,立刻把手機拿遠。
再次湊近時只聽曉君匆忙地說:「對不起,主管在催了。你剛剛要說什麼我來不及聽
清楚,下班再好好聊吧,先這樣囉!」
曉君慌亂掛斷,冒冒失失的她總會令十年忍不住微笑。十年收好手機,隨著人流的方
向前進,融進人群,假裝自己是溫順乖巧的綿羊、是無力反擊的被獵者。
從外表看來,他的確像個普通的大學生,擁有超乎同齡的淡然,而且長得好看又少去
令人作噁的庸俗。幸虧從外在判斷從來不準確,更令十年得以繼續披著這層完美偽裝。
十年漫步街頭,走過水泥堆築的蟻窩。並非無處可去,更不是盲從的螞蟻。
他的方向始終明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