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前起先是一片白霧，濃的伸手不見五指，睜眼所在的世界沒有光，但他卻恍惚
能看到眼前有著一條彎彎曲曲的長路，那條路像是沒有盡頭，不斷不斷朝著無邊的地上綿
延。
自己似乎在發光，點點青綠色的螢光從握著拳的指縫中飄出。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而這裡又是哪裡，難道自己已經死了嗎？
有人在叫他，從那條彎曲的小徑傳來，他試著往那條路走，路上佈滿了碎石，隱約中
有個模糊的輪廓出現在前方，那像是兩個人影，他們並著肩，亦朝自己走來。
「爹、娘！」他喊著，卻忽然覺得陌生，這兩個字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說過了，在
遙遠的未來，再也不可能出現在自己的生活。
那兩道人影在他前方停下，女子伸出手像是想要觸摸他，卻又忽然縮了回去，「孩子
你要學會照顧自己，娘無法再照顧你了。記著，千萬要好好的活著，代替我跟你爹活下來
，我們也會保佑你……一生平平順順，安泰康寧。」
自己好似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覺得有些茫然，雙眼逐漸變的模糊，不是因為
霧氣，那是一種深沉的悲傷，從心底慢慢溢出。他想伸手去握女人的手，那兩道人影卻如
同薄霧，一觸摸便散了。
「爹、娘！為什麼我碰不到你們？」他朝空中大喊，霧氣中那兩道人影又恢復了，只
是與他拉開了一些距離。
「孩子，別難過，這都是我們的命，命裡注定的，怎麼樣都改變不了，你要好好的生
活，也許哪天，我們母子還能再相見。」
「你要記著，堂堂正正的做人，我們寧可貧窮，寧可死，也絕對不能去傷害無辜的人
。」一直沉默著的男人這麼說。
女子看了男人一眼，又看向他，「時間到了。我們要走了，千萬要自己好好照顧自己
，娘沒法再為你操心了，往後就是你一個人了……」女子說完，身影逐漸變的越來越淡，
在他們身影消失前，只聽見男人極為輕細，像是自語又像是說給他聽的嗓音。
「我半生戎馬，最後卻沒有完成自己的理想。本來是希望你可以代替我……但現在我
才明白……生死早就有安排，我只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語落，那兩道身影完全散在了
霧中，任憑他怎麼對著霧裡大喊，也再沒有出現那兩人的身影。
「爹！娘！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他一直喊著，不知道過了多久，霧裡出現了另一道
聲音，像是在叫他的名字。
「靖……蒼……」
他迷惘的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逐漸偏離了那條小路，來到一片褐色的竹林，明明
沒有風，竹枝卻逕自沙沙的響動。
「……誰？是誰？」他嘗試找到那個叫著自己名字的人，但是那道聲音忽遠忽近，像
是在整個竹林中響起一般。他在那片林子裡走了許久，只聽到聲音一聲聲地變大，卻始終
見不到人。
忽然，竹林中變得一片漆黑，他的四周被黑暗包圍，那片黑暗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動
，散發著微微的白光，那影子像是一隻白色的狐狸，金色的瞳孔在黑暗裡像是盞燈。
他猛然睜開雙眼，見到床邊趴著一個白色的身影，那人睜著金色的眼睛，透出一種疑
惑的目光，「你方才做惡夢嗎？」
他又眨眨眼睛，才看清楚那張迎向自己的臉龐，「大仙……」身體就像不是自己的一
般，連動一動都覺得費力。
然而那張臉龐上掛仍著一種僵硬的疑惑，說著：「做惡夢嗎？」
他聽不懂他說的話，只見到那張離自己極近的臉上，顏色蒼白的雙唇來回開闔著，像
是夢那隻白色的狐狸，「大仙，我聽見你在夢裡叫我的名字……」
金色的眼睛跟著眨了眨，像是有點恍惚，「你的名字？」
他看著他，扯起一個笑容，「我聽到你叫我靖蒼，那大仙的名字呢？我好像還不知道
大仙叫什麼……」
「白靈……」他眼看著靖蒼眼睛又緩緩的閉上了，將手上的毛巾在水盆裡扭乾，敷上
他的額頭，只聽得他發出一聲極為細小的：「白靈……」
木門忽然碰一聲開了，驚得坐在床畔的人瞪大了眼睛轉頭看去。白靈與花花這正一人
伸出手，一人伸出腳的定格在門口，兩人還互看了對方一眼，似乎在確定那聲巨響是誰的
動作造成的。
墨淵在後頭推了推擋在前面的兩人，「讓讓，外面雪下的慌，別擋門口。」
花花跟白靈這才收起姿勢進屋，白靈還來不及走到床邊，那個本來在坐在床畔的人就
忽然像是洩氣的皮球般，身子整個矮了下去，只聽他說：「你回來了主人，我的任務完成
了。」隨即變成了本來那個小布偶。
白靈與花花補上小布偶的位子，查看了靖蒼一會兒，見人睡得安穩，燒似乎也退了，
身體感覺大有長進，都鬆了一口氣，退去旁邊拉了張凳子坐下。
「早說沒什麼好擔心的，就你們兩個瞎操心。」墨淵就坐在那，翹著腿說話。
花花鼓著腮幫子不甘示弱的回：「這可是我第一個病人，怎麼說也不能有事，地震把
城牆都震垮了，想不到這木屋還挺堅固的，竟然沒倒。」
白靈看了一眼墨淵沒說話，逕自拿了桌上的水壺想倒茶，倒了半天卻沒有弄出一滴水
，疑惑的將壺蓋打開，才發現裡面的水早已結成冰。
花花湊了過來，「唉呀！這天氣真冷，水都結冰了，再往碳盆裡加兩塊炭吧。」
墨淵則是說：「你要喝水？壺拿給我，我一下就把冰化了。」
白靈順手在盆裡加了兩塊炭，又架了個網子在上頭，將茶壺放在架上，坐回椅子上等
，壺嘴很快就蒸出一縷縷白煙。
「什麼時候，你也會用這麼麻煩的方法化冰了？」墨淵的神情看來笑著，卻又沒什麼
笑意。
炭火劈啪一聲，艷紅的火忽然竄上壺身，熱氣逼的壺嘴吹出呼呼的叫聲。
白靈瞥了一眼墨淵，那紅色的眼裡閃過一抹惡作劇的快意，仍是沒說話。
「白靈……」細細的，隱藏在熱氣蒸騰的聲響中，那道熟悉嗓音喊著陌生的稱呼。
※
幾日後，靖蒼的病果然開始好轉，不僅不再高燒，還可以下床走動，花花見人已經好
得差不多，心裡記掛著替白靈師父找人的事情，匆匆便離開了。又過得幾日，那時外頭的
大雪方才稍停，靖蒼便要求繼續出發，由於白靈不加可否的態度，於是一群人又再次踏上
了旅途。
「我們再走兩個時辰就到關口了。」靖蒼轉過頭來笑著這麼說。
白靈見他笑著這麼開朗，說不出那股不對勁的感覺，只好含糊的應了聲喔。
「到目的地後我跟白靈可要回山上了，你自己一個人在邊關，可別害怕的哭啦。」墨
淵眼睛掃過白靈臉上不自然的神情，帶著點玩笑的口吻說。
「哈哈，不會的，那是我與爹的理想！」靖蒼說著，握著包袱的手不自覺緊了緊。
「等你到邊關安頓好，恐怕雪都要融了吧，這時節要入春了。」白靈看著腳下有些灰
白骯髒的積雪，又抬頭看著天空，這天出著太陽，是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
靖蒼應答著：「是啊，轉眼間又是春天了呢。去年發生的事情太多了，連年也沒過上
……」
「沒過上年，還有明年呢，每年不都有一次過年？你們年年都過，倒是不喊累。」墨
淵說道。
靖蒼張嘴本來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又閉上了嘴，輕輕一笑，「你說的對，明年還有呢
。」
白靈雖然不太明白過年的意義，但也覺得靖蒼的話裡大概不是墨淵那個意思，便忍不
住看了墨淵一眼，後者卻像沒事般撇開了頭，依然走得自在。
隨著他們越靠近承靈關，那座聳立的高牆便越清晰出現在視野，幾乎將半個天都遮去
。
靖蒼看著那一直線連貫的牆面，卻忽然在某段塌下了一個缺口，隱約還能見到許多人
踩在倒塌的磚瓦上，來來回回扛著木頭與石磚走動。
「城牆……怎麼垮啦？」靖蒼納悶的自語。
「前些時候大地震，那時候垮的。」白靈回答。
「喔……我病的糊塗了，竟然一點也沒感覺。」
「那天我們回來時，你在床上睡得像死了一樣。」墨淵說，又引來白靈一個鄙視的目
光。
他們說話間仍繼續前進，不過多久邊關軍隊紮營之處便出現在眼前，那裡分成兩邊，
左邊是一頂頂的營帳，右邊卻有幾座木板與草料搭的平屋，平屋前甚至還有零星分布的田
地。
軍隊住紮處四周以木欄圍起，僅留著一個出口，那邊站著兩個持刀戴鎧的士兵。
三人互看一眼，最後還是靖蒼迎了上去，對那兩個站著的兵卒說：「兩位大哥，我想
參軍。」
那兩人同時低頭看他，「你？幾歲了？有十八嗎？」
「十四，但是我可以做很多事情，不怕辛苦！」
那兩人又對看一眼，然後揮揮手：「你太小了，過幾年再來吧。」
「拜託，讓我跟著軍隊吧，我已經沒有家可以回去了……」
正當靖蒼一面向那兩人解釋時，墨淵悄然無聲的走到他身後，忽然將手搭在他肩上，
臉上換上一副慘淡的表情。
「兩位大哥你就讓他跟著軍隊吃住吧，這孩子的父母遇到饑荒，整村的人都餓死了，
就剩他一個運氣好遇到我們，救活了他一條命。」
「我們兩個大男人，也不知該拿這孩子怎麼辦啊……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哥，你們忍
心對這孩子見死不救嗎？」
他們在一群人圍在軍營出入口嘰嘰喳喳半天，聲音傳遍了半個營區。不多久就從營內
又走來一人，那人臉上一道刀疤，正是上次墨淵與白靈看見的那個將軍。
墨淵見了他便立刻扯開嗓子大喊：「兩位大哥拜託你們行行好，這孩子真的很可憐，
這麼小沒了父母，你們如果再不收留他，怕就是要跟著我們四處流浪，屍骨無存了。」
這突如其來的高分貝不止震驚了靖蒼，也吸引了那個將軍的注意。
「你說……這孩子的父母都死了？是因為飢荒嗎？」將軍撥開那兩個站崗的士兵，站
在靖蒼面前，從頭到腳的將人看了一遍。
「是啊，這孩子的村裡，全村就只剩他一個活口，我們帶著他勉強才走到這裡，身上
再也拿不出半點糧食來了，你們今日要是不留下這孩子，他就是死路一條啊！」
白靈聽到墨淵嘴裡說著我們，不動聲色的朝他們站近了一些，像是終於發現他從頭到
尾一副圈外人的樣子不太對了。
將軍聽了墨淵悲情且生動的敘述後，皺起眉宇看著靖蒼，「軍隊裡的生活很苦，你可
以承受嗎？」
靖蒼連連點頭，「我不怕辛苦！從軍就可以保護我想保護的人，我再也不願意看人在
我面前死掉了！」
墨淵透過眼角看了靖蒼一眼，又對著那將軍說：「大人，你就留下他吧，這孩子也不
光是為了吃一口飯來投軍的，他這是真心想報效朝廷呀！」
白靈聽得這句話覺得有些懵，他不太理解報效朝廷是個什麼概念。朝廷這個辭彙他是
知道的，但是怎樣叫報效朝廷，他似乎又不太理解了。他更不能理解的是天地生養萬物，
人不思報天，卻反而要報效朝廷，朝廷又種不出米，結不出果，為什麼要報效朝廷？
不過他的問題也沒有持續太久，他便聽那將軍這麼說。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戴靖蒼！」
將軍擊掌一笑，「好名字，靖安天下，蒼生之福。你以後白天去幫忙修築城牆，練練
筋骨。」
靖蒼聽著開心的笑開了嘴，「謝謝大哥！」一面回頭看了白靈一眼，後者似乎也為這
結果開心，微微一笑。
墨淵臉上倒是沒有什麼開心的神色，見事情辦妥便向將軍一躬，「多謝大人，了去了
我們一樁心事，我與舍弟這就告辭了。」
靖蒼聽墨淵這樣說，留戀的看著白靈，似乎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白靈則是恢復成一臉漠然的看著他們。
「方才你說自己也沒有糧食，這樣離開不是死路一條？」將軍問道。
「不瞞您說，方才為了讓你收留這孩子，我說了點謊。糧食我是還有些，但僅只夠我
們兄弟倆吃到陽城，剩下的只能等到了城裡再打算。」
「你們也是為了逃荒而去陽城？」將軍又說。
「是啊，我們是西邊那個村子的居民。」
將軍又點了點頭，從懷裡拿出一小錠碎銀子，「這給你們，到了陽城也好有個落腳的
地方。」
白靈愣了下，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墨淵卻十分自然的伸手，將銀子接過，「謝謝
大人，大人的恩德，我今生也不會忘記。」
當下白靈十分佩服墨淵，那語氣模仿得維妙維肖，與當時那些和自己說話的村民簡直
如出一轍。
將軍朝他擺擺手，「你們去吧，軍營重地，你們不好在這邊多逗留。」
「那我們這就離開往陽城去。多謝大人。」墨淵說著拉著白靈轉頭往回走。
靖蒼就站在那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始終沒有再跟白靈說上一句話。
直到兩方的身影都消失在各自的視線中，白靈轉頭回望，也只見到自己與墨淵走出一
排深淺不一的腳印。
「回山裡去吧。」墨淵說。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