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與陳貞在土地廟前分別後，黃道士花了十餘日打聽，終於找到了一個即將帶著蔗糖
搭船回到福州的蔡姓商人。黃道士拜託蔡姓商人幫他送信到福州的安國寺，安國寺住持紫
林大師是黃道士師兄弟的舊識，黃道士拜託紫林大師設法將信送給不知現在正置身何處的
師兄。
那夜和牙婆一同出現的男人的自稱，黃道士聽了後，一直耿耿於懷，送信尋人之事完成後
，黃道士藉著送餅食給陳貞的機會，向陳貞詢問了牙婆的姓氏與住處，登門拜訪。
牙婆劉氏今年三十一歲，二十五歲時喪夫，劉氏的父親是賣字維生的窮秀才，她從小看父
親寫字，耳濡目染，也因此識得些字。由於劉氏的夫家沒有田地，早死的丈夫生前是運輸
工人，劉氏無法接手丈夫的工作，又要獨自撫養三個孩子，還有多年臥病在床的婆婆，喪
夫之前，她原本做著媒婆、接生婆的工作，夫死之後，為了應付龐大的開銷，就做起了人
口買賣的生意。
雖然買賣奴僕、妾婢在清代都是富戶、官府的日常；就是一般的老百姓，也不乏為了窮得
日子過不下去而買賣妻兒的，牙婆都是居中牽線的重要人物。但是，牙婆卻不算是光彩的
工作，劉氏不想讓子女受人非議，所以刻意遮掩著不讓鄰人和家人知道，總是以接生與說
媒為名外出，一出門辦事就是七、八天甚至十餘天。
黃道士幾次造訪，劉氏都不在，幾個孩子也不知道她的去處。
為了找到劉氏，黃道士日日在街頭打聽她的消息，沒想到尚未打聽到劉氏的去處，倒是先
打聽到陳貞可以保住性命的好消息。
呼應林爽文、莊大田叛變之人多達數十萬，平亂之後，官府為了追捕、處死在逃之人，日
日疲於奔命。官員眼看情況不對，遂上了摺子，得到乾隆首肯──參與叛變之人，若是自
行到官府自首，則免去死刑，但是必須流放到偏遠的省份，從此永遠不能再回到台灣。
雖然終生不能再踏上台灣的土地，但至少能保住一命。
黃道士得到消息後，立刻匆匆在東門外的土地廟後，留下暗號，約陳貞一見。
為了避免讓人撞見，黃道士刻意選在亥時中。
約定的時候到了。
高懸在夜空中的，一樣是巨大得彷彿會吞食夜行之人的圓月。
馮初跟著黃道士準時赴約，卻遲遲等不到陳貞出現。
算算時間，距離上次在滿月下見到陳貞的時候，不過兩個月，但是卻已人事全非，馮初不
由得有些感慨。
不知道阿保現在的狀況如何？
馮初一面胡思亂想，一面跟著黃道士留意著田間的動靜，眼看月已過中天，距離黃道士與
陳貞約定的時間，已過了一個時辰，還是不見陳貞的身影，馮初不由得暗自擔心。
難道陳貞已經被官差抓走了嗎？
馮初剛這麼想，一陣急促交談的聲音突然出現，由遠而近，自田間漸漸向著土地廟而來。
馮初定睛一瞧，只見陳貞緊抓著一個女人的手臂，兩人一面爭吵，一面向著土地廟前走。
雖然在爭吵，但是兩人都怕讓人發覺，刻意壓低了聲音，不時還得中斷爭執，再確認一次
自己聽見的話。
一走到土地廟前，女人立刻重重甩動手臂，掙脫陳貞的手，「放手！」
「陳兄，這是怎麼一回事？」黃道士匆匆走出隱身處，瞧清入眼的女人後，旋即低呼：「
劉牙婆！」
劉氏雙眉倒豎，歪了歪嘴，「就是你，三番兩次到我家來吧？」劉氏一手扠在腰上，一手
直指著黃道士，尖銳的指甲幾乎直接戳中黃道士的鼻頭，唬得馮初跟黃道士同時吃了一驚
，猛然退了一步。
雖然隻身在人煙罕至的地方，又獨自對著兩個男人，劉氏卻絲毫不畏懼，依舊氣勢洶洶，
「我是欠了你多少錢，犯得著讓你閻王催命一樣，三天兩頭往我家討債？你知道厝邊都說
什麼？說我劉氏不守婦道，跟一個外地來的野道人不乾不淨，還說我的小兒子就是我偷人
生的！簡直是氣死人！」
劉氏因為性格強勢，平日與鄰里多有爭執，本就有許多鄰人在背後說她的閒話。劉氏在丈
夫病重之際，因為工作的緣故，仍時常行走於不同人家之中，當時就有許多鄰人補風捉影
編造她紅杏出牆之事。劉氏的小兒子是遺腹子，在她的丈夫死後八個月才出生，更簡直像
是坐實了她偷情之事。
黃道士聽得面有慚色，「抱歉！」
陳貞在一旁等了半晌，好不容易覷著間隙，趕緊說：「黃兄，你快幫我問她，她究竟將阿
保賣給什麼樣的人家？」
「我已經講過好幾十遍，那個男人是福州的大戶人家的總管，奉命來台灣替他們家少爺買
書僮。」劉氏沒好氣的瞪了陳貞一眼，「你是聽不懂人話嗎？」
「我不相信。雖然我一直生活在竹塹，見識也許不夠廣，但是，福州的大戶人家要一個書
僮，不在福州買，千里迢迢到台灣來買孩子……怎樣想都不對勁！」陳貞氣紅了臉，緊握
著拳頭，渾身不能自制的發顫，「都怪我一時急得糊塗了，沒有多想，就讓妳花言巧語騙
了，將阿保賣給妳！若是阿保有什麼三長兩短……」陳貞一面說著，一面自責的重重捶打
著胸口。
黃道士趕緊阻止陳貞繼續自殘，「陳兄，你先冷靜點，當務之急，是先弄清楚阿保究竟被
賣去了哪裡。」
黃道士轉過頭，對著劉氏，說：「福州的大戶人家要買書僮，不在福州買，卻專程跑到台
灣來，確實奇怪。況且，那夜我聽那個帶走阿保的男人的用語……不像是大戶人家的總管
，倒像是……替王府做事的人。」
劉氏聞言，瞬間變了臉色，卻用更強硬的語氣叱道：「什麼王府！我只是一個沒見識的村
婦，連同知徐大人都沒見過，哪有可能見到皇親貴族！（註1）」
黃道士沉聲道：「若是妳再不說實話，我這就去報官，說妳勾結賊人，冒充王府之人行騙
！」
「你以為你隨便胡說，徐大人就會相信你嗎？」劉氏冷冷一笑，「該說的話我都已經說了
……」劉氏話未說完，眼底銀芒一閃，頸上瞬間壓著一支冰冷的匕首，嚇得她未完的話都
抖散了。
「陳、陳大……大夫……有話好好說。」
陳貞緊握著手上的匕首，紅著眼怒道：「妳究竟將阿保賣給了誰？再不交代清楚，我就拿
妳的命去給阿保抵命！」
「哎呦！我的脖子！陳大夫你不要激動，我說就是了！」感覺抵在脖子上的匕首又向下陷
了些，劉氏討饒的驚叫。
陳貞和黃道士交換了個眼神。
「先放開她吧！」黃道士勸道。
「先將刀收起來……」劉氏一臉驚恐的以指尖推了推匕首，「我說、我說！」
陳貞收起匕首，劉氏立刻匆匆躲到黃道士的背後。
「其實我真的也不知道那個男人是在哪個王府做事……我只聽他說是從北京來的，是王爺
讓他到台灣買幾個伶俐的孩子去做事。」劉氏縮在黃道士的背後，害怕的看了陳貞一眼，
「北京的王府不在北京買孩子，卻專程跑到台灣……我也覺得奇怪，就問了他。他說王爺
要的是閩地人家的孩子，最好是父母都已不在的。那日陳大夫找上我，打聽有什麼人家願
意買阿保去做書僮時，正好他也來找我，聽見了我和陳大夫的交談，陳大夫一走，他就現
身跟我說，他願意買下阿保。」
王爺特別指定要買閩地人家的孩子？
馮初怎麼想，都覺得這個要求不尋常，卻一時想不透箇中關竅。
劉氏一臉委屈，「我真的不是故意欺騙陳大夫……我是想說，陳大夫如今是是官府正在通
緝的犯人，要不是陳大夫替我的丈夫和阿母都治了許多年的病，看在這份恩情上，這種殺
頭生意我才不願做！但是就算我敢做殺頭生意，又有幾個人家敢買下朝廷要犯的孩子……
賣給王府，總好過賣給一般人家吧？」
「賣給北京的王府了……」陳貞喃喃道，旋即一臉驚慌的抓住劉氏的手，問道：「他有說
買阿保去做什麼嗎？」
劉氏讓陳貞的反應嚇了一跳，「沒有……不就是去做些洗掃之事，還能做什麼？」
「如果是想要做雜務的人，何必專程跑到閩地買孩子？」陳貞搖了搖頭，「我曾聽往來南
北的商人說……京裡的那些王公大臣，特別喜歡年紀小，又長得漂亮的男孩……」想起了
商人們茶餘飯後的閒談，陳貞的臉色瞬間如死灰般難看。
「對、對對！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那個男人有問我，是不是見過阿保？又問我阿保
生得怎樣？」劉氏努力回想著當時的情景，「我以為王爺只是不想買面相不好的孩子去做
事，所以沒有多想……」劉氏說著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聽不見，臉上滿是良心不安的
愧疚之色。
馮初聽得遍體發寒。
馮初想起了過去曾經讀過，清前期，許多王公大臣，甚至一般富貴人家，都有蓄養孌童的
惡習。南方的男人在北方人眼裡，本就相貌氣質都比較陰柔，而閩地自明代開始，就男風
極盛。王府專程派人到閩地去買生得漂亮的男孩，想來也只有這個原因了。
馮初不敢想像賣給王府為奴的阿保，往後究竟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陳貞讓殘酷的事實震懾得有半晌回不過神，久久，才雙膝發軟的跪倒在地，發出一聲撕心
裂肺的哭號：「阿保──……是爹害了你！」
註1 徐夢麟，字潤堂，浙江人，1788年時任台灣府淡水撫民同知。後因林爽文事件後，治
績有功，升任台灣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