Ж
九死一生,女孩終解救自己的家族。
「偉大的胭脂主大人,您能賜予我男人的身體嗎?」但女孩還在追尋自由。
「變異化形之咒、轉嫁奪舍之法皆我所擅,妳想要哪部份?是強壯的軀幹?掌控家族
的地位?還是通通要?妳想變成男人?還是想成為別的男人?或只是想擁有男人有、但女
人沒有的東西?」胭脂主問。
「我要大家重視我;我想講話能被族人聽見;讓我可領家族重返榮光……」
「有了這些就會更自由嗎?」
「家族中男人都比女人自由!族長不許女孩學太多,但我真的很喜歡咒術,我施咒不
輸任何人,我明明可用術法光宗耀祖,但他們只忙著為我尋找夫家。我不喜歡這樣……」
自由就在男人的體內,被他們偷偷藏起。那一天,女孩覺得自己懂了。
Ж
晚秋,深夜。
雄偉的「大龍王殿」點點紅燈籠如繁星。
父親跟李子喬簡單的婚禮告一段落,納「妾」本比不上明媒正娶的「妻」來得隆重,
但沉悶的傳統規矩還是弄得鄭海納很心煩,心煩程度大概僅次於全場冷言冷語、狂翻白眼
的二姨--盧燕燕。
他索性結束就躲進「贔屭堂」中翻閱古籍,晚飯還是福媽送來的。
鄭家渡海三百年,家中典籍文獻破萬卷,陰陽界大小知識全藏於贔屭堂,為了查找黃
家村「未知妖魔」底細,鄭海納埋首書堆許久終找到答案。
『夜叉:髮如火、目如電、壯碩而醜陋,行動迅速可飛天遁地且好食人肉,即梵文「
敏捷鬼」、「能啖鬼」之意,有姦淫、擄掠婦女之記載……』
依古籍描繪確實高度相似,但重點是:這夜叉哪裡來的?
夜叉源於古天竺,自古多於東亞細亞活躍,但詭異的是海島鮮有相關紀載,那很可能
是外來種,近來最可能的時機是10年前的大遷徙……
「大少爺,老爺要您去主堂。」贔屭堂外傳來福媽嘹亮的嗓聲。鄭海納還沒出生前福
媽就已在鄭家幫傭,是現在的大管家。
「知道了。」
出了贔屭堂,鄭海納深吸一口奔放四濺的清涼水氣,精神為之一振,堂外走廊即臨浩
浩湯湯的「潛龍江」。該江源自幾十里外的山頭,一路流經里和村、舊村、富田村與田竹
鎮,至此處最寬廣的江面--傳說「真龍」降臨之地而得名。
佔地逾百坪,氣勢恢宏的「大龍王殿」九層樓昂首左岸,乃方圓百里內最氣派的信仰
據點;「鄭家大院」聳立右岸,九座四合院群聚的望族之姿令人油然敬畏--兩者隔岸輝
映,象徵過往是東方的守護神。
大龍王殿供奉「龍族」十幾尊,香火最鼎盛的便是主堂「青龍堂」,挑高設計讓盤旋
飛天的五爪青龍栩栩如生,莊嚴而神聖,像要在此降世一般。
--喚真龍是鄭家百年宿願。
此時,青龍堂「供奉主」鄭江凝滿面嚴肅端坐於太師椅,手裡的旱菸桿子不斷敲打桌
面,「叩-叩-」聲不絕而耳,在深夜時分詭異而壓抑。
「給我跪下。」鄭海納前腳才踏入殿內,鄭江凝便威嚴地嘶聲道。
「咚」一聲,鄭海納吭都沒吭就雙膝觸地,一膝蓋、一膝蓋砸在青瓷磚石地上,半匍
匐入殿先行叩首朝青龍,再向供奉主請安。
「之前怎麼跟你說的?」
鄭海納沒有應聲,跪立垂首。
「華家喜歡降妖除魔與你何干?」鄭江凝臉色鐵青,厲聲道:「叫你紅衣鬼跟政府打
仗別插手,華家贏也好、胭脂主勝也罷,我們都沒有損失,現階段喚出真龍才是關鍵,你
哪一個字聽不懂?」
鄭江凝說得口沫橫飛,重重吸上一口旱菸,像尼古丁可以止渴。
「阿爸,那妖孽不像赤傘的人,當時情況危急,子喬……」
「過門了,叫姨。規矩學哪去了!」鄭江凝不耐地用菸桿指著他,又是一頓罵:「情
況危急就把我的話當放屁?是鄭家未來要緊還是她要緊?會生小孩的女人到處有,但搵家
300年的基業就放在伊身上!」。
對有輝煌歷史的畫龍鄭家來說,沒甚麼比規矩更重要的。
沒有。
「絕不能給華家機會找碴。」鄭江凝抽過龍頭杖剁著地板咚咚作響,氣急敗壞道:「
結果伊用咒術除了妖魔,伊鰲,等等他們就要來靠北靠母了!」阿爸雙腿在1928年征討血
姬戰役受到不可復元的傷,不良於行多年。
畫龍咒在秩序會法令列為甲級咒術,須申請核發准許證才得使用,得到核可其中有一鐵條
即是--隨時接受徵召入軍。因此鄭江凝選擇消極抵抗。
所以鄭家守護東方的年代結束了。
--先是經濟基礎在50年代的土地改革下丕變;再來「御前仨戰」敗北讓咒術權威受
華家重創;最後,不想被收編而在紅衣鬼肆虐時當縮頭烏龜。
鄭海納不贊成袖手旁觀,妖魔吃人、紅衣鬼拐人卻視而不見,這算甚麼驅魔繪師?又
算甚麼歷史悠久的修者世家?年輕氣盛的他對這一點極為難受。
「阿爸,我們應該趁這一場戰爭再次讓百姓對我們……」鄭海納熱切的眼神無法打動
自己父親。
「閉嘴,你只要專心修練,早日解開封印喚出『真龍』便可。」
雖在喚龍修行上遇到瓶頸,大半年無任何進展,但鄭海納已是一百年來最有機會的傳
人了,這重擔年少便開始背負,從四歲學磨墨那一天起就沒放下,23年來兢兢業業無一刻
懈怠。
--百年前大英雄鄭湧泉喚龍威震天下,但為何沒流傳下來?至今未解。
頓了半晌,阿爸呼出最後一口菸,「這次跟林家婚事談得如何?」
「很順利,明年就可迎娶四小姐了。」林家是縱橫東瀛與南洋食品罐頭貿易的一方之
霸,阿爸很看重跟林家聯姻能給鄭家及時雨。
「喚真龍還有跟林家打好關係,其他事不准再給我插手,知道沒?」
鄭海納這次出國第一次與林家小女兒共赴宴會,但是,他已經有點忘記對方長甚麼樣
了,他將娶一個沒有感情的女人繼續讓鄭家綿延下去……
「你啞巴啦!」
「是,阿爸。」
鄭江凝拄著龍頭杖一跛一跛離去,留下跪得直挺挺的鄭海納。沒站起來,頭也始終低
著。他忽想知道,子喬現在在做甚麼呢?已跟阿爸行完房睡了嗎?
沉靜良久,當他抬頭被飛旋樑柱上的五爪青龍睥睨時,鄭海納十分迷惘。
夜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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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亮,冬意漸濃。
觀音正在微笑。
「送子觀音堂」在碧麗堂皇的大龍王殿最小角,與整個鄭家拜龍相比格格不入,是一
異數般的存在,乃佛門協助下催生的新產物。
顯示這幾年鄭江凝的焦慮。
木造小廳中無多餘裝飾:石雕觀音一襲白衣,左抱熟睡嬰孩;右比蓮花指;座下是一
輪巨大的鐵製蓮花池,池中注滿清水,水上漂浮朵朵鮮花,水下沉積纍纍素果,簡單而莊
嚴。
觀音面容慈祥,嘴角雕出一抹淺淺微笑。
鐵蓮花池有滅赤上人之落款,有這位陰陽界英雄開光加持,除想得子外,有身孕者也
多來祈求平安,雖跟「青龍」、「蛟龍」、「赤虯」等廳堂的香火鼎盛相比稍嫌冷清,但
也是鄰近鄉村婦女的信仰據點。
今天也不例外。
在福媽提醒下,李子喬公雞未鳴便攜水果與鮮花前來供奉。
「福媽,昨天飯鍋是不是沒有清?偷懶啊?」
盧燕燕比李子喬還早,濃妝艷抹斜臥在觀音堂鐵椅上,嘴裡叨叨絮絮:「妳清了?那
怎麼一直聞到一股餿米糠臭,臭死啦!」
年逾三十的尋常農婦早成黃臉婆,而盧燕燕依然風姿綽約。
「報告二太太,舊飯都拿去餵畜生了,真沒偷懶。」老爺平常不在家時,福媽幾乎只
服侍二太太一人,一搭一唱極有默契。
「那鐵定是那一隻剛出生的小母豚,最愛臭飯,翹著小屁股吃得渣渣作響,一副賤樣
子。」
「二太太觀察力真好。」
「二太太早,福媽早。」子喬對二人欠欠身。她當然曉得這一對主僕是在暗諷自己出
生--家道中落的米商之女--她沒有回嘴。
李子喬參拜完觀音,將洗淨的橘子一顆顆沉入蓮花池水中。
盧燕燕沒答理問早,神色不善靠到李子喬身旁嗅了一嗅,高呼道:「哎唷,就妳身上
的味道啊,三太太剛上豬圈了嗎?」
「啊?沒有,可能……」子喬趕緊轉身擠出微笑,但沉在蓮花座裡的手腕冷不防被盧
燕燕抓住,「二太太您做甚麼……呀啊!」。
鐵蓮花池邊上有許多的尖銳突起處,手掌一摩便扎破了,「來,姊姊教妳一點規矩,
這些橘子要放深一點,才能早生貴子。」
「三太太,二太太跟妳說話。看著她呀!」福媽忙著幫腔。
「來,再拿一顆試試。」竹籃裡共計二十九顆,象徵觀音生辰。
這次盧燕燕更大力扯她的手腕,手心手背在鐵刺上來來回回摩擦,針破的點點鮮血還
有屈辱瞬間渲開一片粉色。
「再放一顆。」盧燕燕笑得殘忍。
「二太太,我自己來就行了……」李子喬忍住疼痛輕咬下唇。
「我22歲進鄭家,整整十二年了。」盧燕燕臉色陰沉瞪著子喬,「這十二年來,數不
清的小產,還有兩次出來是死胎,好不容易生出個活蹦亂跳的,卻在三個月大時夭折,得
個病說沒就沒。」
子喬手腕不斷在針刺上游移,一滴、兩滴、三滴……鮮血染紅了整座蓮花池。這才是
蓮花原本的顏色。
「多不幸呢?連我都開始相信鄭家後代被詛咒了。」
「二太太,不要……」李子喬面容扭曲撇過頭去,嘴唇咬得破皮流血。
「跟你說話要看著我。規矩別讓人說第二次。」「啪啪」抽了兩下耳光,盧燕燕森然
道:「所以給我聽好,妳這吃餿米的小母豬,別搶我的『東西』,不然不幸也會通通發生
在妳身上。」
李子喬與盧燕燕對上眼,她明明被折磨但眼中卻沒一絲怨懟或憎恨,反像同情一個可
憐人似地激動呻吟。
「我們一樣是沒自由的女人,為甚麼不能相互體諒呢?」
「賤人還頂嘴啊!」二太太再次舉手摑去。
鄭海納不聲不響出現,一把截住盧燕燕手腕,冷冷道:「二姨,您該回去陪阿爸散步
了。」
盧燕燕回頭瞪著鄭海納,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嫉妒。
「子喬剛進門不太懂規矩,二姨多擔待。」。
「呦,我就唸她兩句怎麼了?我剛進門你阿母可沒多給我擔待呢。」盧燕燕恨恨看著
嫡出長子,假鬼假怪道:「那時你阿母左一句『違反常綱就降為婢女』,右一句『妻妾有
別、體統為大,沒為鄭家生子休想吃好穿好』,要是她還在也會好好教訓這野某!你信不
信?」
鄭海納信,也無從反駁,二姨說得都是事實。當年他曾問過母親為何要對二姨如此嚴
苛,好像正妻天生就該將小妾羞辱成生子機器外一無是處。
「這是規矩,自古如此。」阿母反對他的疑問感到荒謬。
常綱、體統與規矩是攣生兄弟,他不喜歡,但也無可奈何。
李子喬不會靠生子來搶地位,她是個善良的傻女孩,以前在公學校連被欺負都會替人
找理由的傻女孩,「他們也很可憐,不知道怎麼表達才會欺負我。」
他要保護她才行。
「福媽,回去了。」盧燕燕離開前再次下跪向觀音拜了一拜又一拜,眼中滿是虔誠與
懇求,剛剛陰狠歹毒像根本不是她。
--盧燕燕一輩子都押在傳宗接代上。她並不自由。
「二太太慢走、福媽慢走。」將鮮血淋漓的手藏在身後,子喬沒忘了禮數。
「快去包紮一下。」
「我要先回去準備早飯。」推開鄭海納的手,將橘子「噗通、噗通」全沉入染紅池子
後李子喬匆匆離去。噙著淚的眼讓他胸口也像被針扎了。
隨之往下沉。
李子喬在鄭家不會快樂,她是取代二姨的生子工具,像二姨當年取代阿母一樣--這
是規矩--千百年如此,未產子的妾只比奴婢好一些。
--我不想看到她受傷,我該保護她,但能做些甚麼呢?
鄭海納不知道,也不願再去多想。
觀音依然在微笑。
天還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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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冬,寒風如刀。
秋去冬來,但體統與常綱依舊,鄭海納跟李子喬連眼神交集都不多。
成天渾渾噩噩,畫龍咒停滯超過一年,真龍成了泡沫幻影;赤傘麾下妖魔以食人為樂
,鄭家依舊袖手旁觀;華家在東方連打幾場勝仗搶回不少地盤,更多寺廟被收編進秩序會
,也代表鄭家更地位岌岌可危。而子喬的肚子始終靜悄悄,阿爸對她越來越沒有好臉色。
--他不知道該開心還是難過,內心混沌的壓抑總無處宣洩。
倒是二姨十月又懷上了,阿爸喜出望外。「我夢到觀音娘娘說這次一定要送鄭家的,
是男孩絕沒問題,但千萬不能動到胎氣!」這成盧燕燕的保護衣,一出口所有過份的事都
合理了,鄭海納也無從置喙,子喬日子更難過了。
小年夜,東方一如往常冬雨綿綿。
小年夜,一切壓抑終於找到出口。
那一夜,鄭家宴請佛門滅赤上人。阿爸每年固定跟30年老戰友提前圍爐,賭命驅逐「
骷髏若嶺、骸骨如林」血姬統治,老生常談永遠談不完的當年勇,但今年卻少了南海登天
宮的大飛叔。
沒有像開心果的大飛叔,飯局如今年陰陽界局勢一樣嚴酷。
「賀喜鄭家,早添龍子。」70歲的滅赤師父看起來像50出頭,紅光滿面與一襲金色袈
裟顯得生氣勃勃,與近年快速蒼老的阿爸坐一起更像對父子。
「大師父您多吃一點,燕燕挺肚子天沒亮就起來準備囉!」二姨一如往常在尊長前楚
楚動人。齋菜是子喬跟下人準備的,她只負責發號司令。
笑咪咪的老師父連聲稱謝,唱了一聲佛號便道:「當今時局艱困,凝弟可得多加留神
。」
滅赤上人廢話一向不多,開門見山。
「華家在東三區已站穩腳步,年後就會開進這。凝弟有何打算?」幾年前大西部教訓
歷歷在目,現在輪到東方了。軍隊過境從不會只剿匪,勒索、接收與強佔一向是附贈品-
-有時才是目的。
鄭海納聽到這不禁正襟危坐。
阿爸舉著酒杯像有千斤重,過了半晌才緩緩道:「怎麼說搵也是名門正派,找不到把
柄姓華的也不敢隨便動我們。現在只能忍耐。」
「這樣啊,忍耐…」老師父捋著白鬚,眼睛半閉半闔重複著「忍耐」二字。
東方鄭家、北方門家、南海道派還有西部佛門--此乃過去全境四大勢力,俗稱「二
家二派」或古云「東龍、西佛、南仙、北門」,而滅赤上人自1928年後即成為三界共主,
直到華家10年前東渡帶來強烈挑戰。
現代化軍隊結合修行的壓倒性力量,讓門家率先倒戈;道派各宮廟在一波波「妖魔掃
蕩」時被收服;最後,仨戰敗北,地方勢力連反抗的正當性都失去--上人喚金翅大鵬擊
敗白帽巫王拔得頭籌,但鄭江凝、大飛連敗兩場。
「只要忍到戰爭結束,小海喚出真龍那一定就有轉機,沒統治者不愛『龍』,沒有…
…」阿爸語氣像自己都難以說服自己。
如果不降妖除魔咒術再強有意義嗎?如果大地上百姓全成妖魔俎上肉,那真龍翱翔於
天又有何用?鄭家古訓「造福社稷」現在卻見死不救?
「可是……」鄭海納終於鼓起勇氣插嘴,希冀能改變阿爸主意。
「忍耐到何時?」但滅赤上人忽濃眉軒起,厲聲道:「像阿胭那樣傻傻相信只要沒叛
變的異心,宣告金盆洗手就不會找他麻煩嗎?結果呢?」
鄭海納第一次看到總笑咪咪的老僧動怒。
「阿胭畢竟不一樣,圍著他的是鬼群、藏在體內的是邪魔……」阿胭一直是禁忌話題
,阿爸從沒跟他講明白。
「哪不一樣?誰是正道、誰是邪修、誰是人、誰又是鬼,到底『誰』說得算呢?」老
師父重捶拍桌,疾聲喝斥:「要是再不起身抵抗,很快就全部是姓華說得算!」
暴喝嚇得李子喬手中酒杯「噹啷-」跌落,灑得老師父滿身梅酒。
「有沒有規矩呀妳這人!」盧燕燕從不漏打落水狗。
「二姨,大過年別大呼小叫嘛……」鄭海納忙打圓場,趕緊喊下人來將玻璃掃乾淨,
再幫大師父拿一套新衣過來。
「我在教她規矩啊,怎麼,不行呀?」二姨這一次懷上後變了,一雙凶邪的眸子甚至
讓鄭海納感到一陣惡寒。
「叫你們說話了嗎?」望見阿爸臉色不善她才稍收斂。
「唉唷,人家驚到嘛……等等小寶貝嚇著她賠得起嗎?」。
「阿彌陀佛,老納沒事。」老師父一下又回歸慈眉善目。
「不好意思,大家請慢用。」阿爸帶著嫌惡輕輕擺手示意,子喬低頭向上人鞠躬後就
匆匆離席,鄭海納想出聲挽留但慢了一步。他總是慢這麼一步。
「秩序會不可能永遠讓你看戲。要不就像大飛,放任道派各山頭去參軍,個個被當成
棋子替華家賣命送死。」滅赤上人連衣服都不顧換上,不給阿爸一點喘息時間,目光閃動
道:「要不,就我們聯手……」
阿爸滿面愁容,眼神飄到鄭海納時露出擔憂,「阿海,你先出去。」
「等等,這節骨眼,也該讓大少爺知道二派二家的事了。」上人出手相攔但阿爸並不
妥協。
「緣兄,這孩子以後是搵家供奉主,該知道的會讓他曉得。」滅赤上人過去字號乃一
「緣」字,如今知曉者已不多。
「阿彌陀佛。」老和尚閃過一絲不滿但隨之又堆出笑容。鄭海納忽然發現--對妖魔
侵害朝不保夕的黎民百姓,老和尚一個字都沒有提及。像不存在。
「去看看你三姨。」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離席前大師父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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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河水如墨,龍王殿與大院光輝奪目。
李子喬輕啜手中梅酒,呆坐於岸邊一片漆黑中,漆黑讓人憶起過去--記得是1944年
北府大轟炸--窒息的混濁、顫抖的呼吸、黏溼的燥熱,防空洞中不斷擠壓像要把所有人
碾碎,聽遠方隱約傳來的投彈與沉悶的「隆隆」聲,她下唇咬得死緊,捏著鄭海納手心像
抓著浮木的溺水人。
「我們會死掉嗎?」小子喬問。
「不會,我不會讓妳受任何一點傷。」阿海掌心的溫度依稀記得。
「為甚麼要打仗呢……」子喬討厭戰爭,戰爭開啟不自由。而14歲的鄭海納與大部分
男孩一樣喜歡吶喊做不到的事,幻想在女孩前的帥氣樣子。
「等我能喚出真龍,就去把轟炸機打下來!」
「叫出真龍要載我飛去世界各地喔,去那些收音機說的地方,去看大笨鐘、自由女神
、萬里長城還有富士山!」
「那還不容易!飛出地球都可以!」女孩與男孩曾一起約定好的。鄭海納還記得小時
候的承諾嗎?
--還是只有我一個人記得……
江面一片黝黑,甚麼也看不到,跟李子喬未來一樣,甚至連一尾自由自在優游的魚兒
都不見蹤影。哪時才能得到嚮往已久的自由呢?
鄭海納安靜來到岸邊,在她身旁一屁股坐下。
「抱歉。」
「又不是你的錯。」子喬沒轉頭看他。
「我明明在,卻總幫不了妳。」
「你還記得以前……」子喬說不出口,怕答案讓人受傷。
水聲潺潺,晦暗不明的河水中真藏有龍嗎?如果有請他載我離開好嗎?
「為甚麼要嫁來我們家呢?」鄭海納忽嘆氣問道。
「因為想再見你,想像小時候那樣膩在一起啊,不行嗎?」看著鄭海納眼睛睜得老大
接不上話,子喬搖晃手中的梅酒,吐舌一笑。
「胡扯的啦,我喝多了哈哈哈。」
「妳不該喝那麼多酒。」。
「借酒澆愁囉。」李子喬湊到鄭海納耳邊悄悄道:「偷偷跟你說,出嫁那一天我也喝
了不少,上轎時還是茫的呢。不然我哪來膽子一個人偷跑去有魑魅出現的山裡?又怎可能
看到妖怪還一聲都沒尖叫呢?」
鄭海納撇過頭去,閃過她的目光。
「喝酒從來都不能解決事情。」他正經八百說:「不過延後痛苦罷了,妳以後還是少
喝點……」鄭海納幾乎滴酒不沾;她則嗜酒如命,床下還私藏不少梅酒跟小米酒。
「跟你說喔,前幾年我阿爸一睜眼就找酒喝,喝到中午就酩酊大醉,等黃昏醒來又繼
續喝到隔天呢。」子喬在阿海耳邊柔聲傾訴:「酒讓人忘卻痛苦,明明在地獄卻可偷嚐一
點天堂滋味,就算只有一刻鐘,依然幫人解決問題不是嗎?」
--就像此時只有我跟你,只有一刻鐘也好。
「嗜酒如命對身體並不好。」
「好得很呢,我阿爸最後也不是被酒淹死,自己上吊的。」子喬聲音帶著哭腔,到後
來啜泣不止,「要不是有一兩件怎麼努力都解決不了的事情,誰又願意借酒澆愁,誰又喜
歡一直逃避清醒?」
過去十幾年是地獄般的日子,自己多辛苦的活都做,就為讓阿爸東山再起,可惜只有
家中酒瓶堆疊起小山,最後脖子一套、腳一蹬留下重病的阿母跟她。
「嗜酒如命又如何?你憑甚麼對別人生活方式說三道四的!」分不出是醉酒或氣憤脹
紅了臉,李子喬臉龐還掛著一串淚珠。
「抱歉。」
「你要跟我賠罪。」李子喬雙手叉腰擺起架子,像小時候耍賴的女孩。
「是!」男孩總想法子順著她。
「騎龍載我!」抓著鄭海納的手腕,李子喬堅決道:「你以前不是說要帶我去環遊世
界嗎? 」
「但我還沒有解開封印……」。
「我知道你就會畫唬爛,那游江總行吧?」
鄭海納嘆了一口氣,甩出袖中的筆墨狂舞起來。
頃刻,黑漆漆的江面水花盪漾,一支如鑽石炫目的獨角刺穿水面,緊接大江碎裂,碩
大媲美火車的蛟龍「嘩」一下破江而出,雖雙眼凶光滿盈但角蛟十分乖巧,緩緩游到岸邊
垂首恭迎二人,跟看到主人的小狗一樣搖著尾巴。
鄭家畫龍咒‧怒滄之蛟
「小心。」坐在蛟龍上像陷進柔軟沙地,是一種十分不真實的神奇觸感。
江水被蛟龍獨角映得波光瀲灩。
角蛟「嗡」低鳴一聲啟航,駛過水面遨遊於潛龍江上,片刻間,燈火通明的大龍王殿
與鄭家大院被遠遠甩到後頭,成了黑夜中的微光。
自由在這一頭、禁錮在那一頭。
「你看!」李子喬忍不住高呼,除去人為光害後滿天星斗豁然開朗,如金銀珠寶灑落
於天幕上無比絢麗燦爛。
蛟身旁陣陣漣漪散開,漣漪下又譜出一波迷茫的星辰倒影,如夢似幻的天空與江河互
相照映,讓李子喬不禁破涕為笑,驚嘆:「好美啊!」
「真的好美!」想不起上次這樣眉開眼笑吶喊是何年何月。
「氣消了吧?」
「我本來就沒生氣!」子喬吐舌做個鬼臉,靜靜將有些發熱的頭靠在鄭海納肩上,低
聲道:「我其實很不會喝酒,等等大概會睡著像黃家村時那樣,別讓我掉進水裡喔……」
這是她十幾年來第一次不想因喝醉睡著呢。
「嗯。」鄭海納接過酒瓶時,子喬的手嬌柔地貼上,彼此相握。
不論從任何角度來看,此時他們都已嚴重傷害規矩還有體統了。
「我不會讓妳受傷。」男孩閉起眼仰頭喝乾最後一口,女孩飄飄然覺得這一刻好像真
的太幸福了。
李子喬多希望這一趟遊江永遠別結束,潛龍江水可無止盡流下去,一路流入大海、一
塊橫渡太平洋去看自由女神、大笨鐘、萬里長城還有……
在星輝沐浴下,這一刻的兩人的心靈是自由的。
鄭海納忍不住昂首哈哈大笑。
--就這樣吧,就今晚吧,反正畫龍咒違反禁令,要反就通通反了!
甚麼規矩、甚麼體統、甚麼鄭家三百年、甚麼秩序會禁令、甚麼家族責任、國家大事
全滾一邊去吧!全部破壞又如何?鄭海納第一次嚐到不曾有的自由。
男孩將女孩擁入懷中,李子喬抿著笑迷迷茫茫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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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大霧瀰漫。
一波波詭譎水氣迎風襲來,若誤入幽冥仙境,當蛟龍駛入迷霧時李子喬已不勝酒力像
隻小貓咪一樣安睡。
淒迷的白霧籠罩中,有一人站在水面上。
說站更像「浮」,完全無視河水湍急如一桿標槍挺立在江面中央,他足邊燃起一圈獨
木舟大小的紫藍色火焰,火燒得熾烈又詭異,高溫將洶湧水流短時間高速蒸發殆盡,乳白
煙霧「嘶嘶」作響噴濺四散,若騰雲駕霧的仙人。
--好厲害!
鄭海納忍不住為這手神通喝采。火咒是五行中最難控制的,只要魂力操控不對一厘米
效果差之千里,讓藍焰纏繞高溫燃燒是高難度平衡:如火力不足會遭河水沖走滅頂;火力
太大又將瞬間自焚,這之間誤差須非常小。
而看此人神色自若,顯然還算不上他最厲害的本事。
「我是陰陽秩序委員會的常務,華烜騰。」軍官微笑頷首。
華烜騰眉宇間傲氣勃發,藍白軍服隨風飛揚,肩章四株金楊柳枝熠熠生輝,其層級高
於大隊長王炯明一階,乃地區司令。
「原來是北方司令兼『對赤潮作戰總指揮』,久仰。」鄭海納點頭還禮,皮笑肉不笑
問:「年節將至,不知這有何美景讓華司令流連忘返?」
華烜騰,華家軍總司令華熊的長子,內定的未來接班人。
「我在等龍。」
「等龍?」。
「沒錯。」華烜騰如鷹隼的目光直勾勾盯著鄭海納,意有所指道:「龍就在這條江上
。只是他還不知道自己是龍,你覺得呢?」
「離元宵還久,我沒興趣陪華司令猜啞謎。」鄭海納冷冷道:「有話直說,如果您是
要逮捕我濫用甲級咒術,嘿嘿……」
或許是酒精作祟,又或許是他懷中的女孩仍安眠,面對這一位未來陰陽界之大梟雄,
鄭海納毫無畏懼。
「爽快,明人不說暗話。你要不要跟我?」華烜騰口氣平淡,像陳述一件極普通的事
,「我的軍隊很快會橫掃全境,秩序會將成最大的修者組織,其權勢將鋪天蓋地溢滿三界
,屆時鄭家可繼續守護百姓,像過去三百年那樣。」
「如果我說不呢?」
「還有時間。」華烜騰聳聳肩,「好好考慮,鄭家威名能在你手上再次發揚光大。」
鄭海納對權勢與威名興趣不大,但保衛他珍愛的土地卻格外有吸引力。
習得咒術不就是為了保衛社稷嗎?但加入秩序會又是另一回事,為何這時代要秉持信
念斬妖除魔如此難?難道修者連維護正道的自由都沒有嗎?
「至於甲級咒術未獲許可一事……」華烜騰面色一變,瞬間戾氣滿盈,右手揚起,一
道如浪的長焰直襲蛟龍。
「擋得住三招,我當沒看見。」
「夠爽快!」很簡單,擋不住那秩序會就會來找麻煩。
蛟龍調頭閃開火焰,隨之銀光閃動,蛟尾以橫掃千軍之勢擺去,鄭海納熟練地操控下
每一次迴避都帶著反擊,無一冗術廢咒!
此乃一流繪師,鄭湧泉之後最被寄予厚望的英雄。
唰-唰-
但蛟尾掃到華烜騰眼前霎時蒸發成一片黑霧,北方司令單手指天,黑夜轉瞬成白晝,
紅殷殷的天空像因重力塌陷一角,那一角流瀉而下形成一道通天火柱,火柱毫不留情墜落
江面。
「第二招!」
火柱是上蒼的指頭,玩弄萬物像戲弄螞蟻一樣簡單,高溫烈焰貫穿蛟龍「嗡-嗡-」
哀號響徹江面,怒滄之蛟終不支破碎,墨汁將河水染成另一片黑夜。
火咒‧蒼天怒
這三十出頭的小夥子縱橫陰陽界不單單只靠父蔭。
「鄭大少爺,如心服口服還請考慮投軍參戰之事宜……」華烜騰矗立於江面上認為自
己已大獲全勝,誰知水下忽地又捲出另一條巨尾--
竟又是一尾怒滄之蛟。
這下完全在華烜騰預料外,第二條蛟龍潛藏水底此時翻騰而上,一尾巴將他「噗通」
擊墜河中,蒼天怒一柱火無暇應付兩頭水中靈獸。
去年仨戰,看到鄭江凝吃力喚蛟想說絕對是鄭家壓箱寶,沒想到鄭海納竟用一尾蛟龍
佯攻、另一尾奇襲。一面抱著女人,還能一面輕鬆指揮兩條蛟龍!
--見鬼,這龜兒子修為竟超出他老子這麼多!
華烜騰沉入水中,火焰盡滅。
「兩招就沒了?」昂首蛟龍的英雄睥睨水中的梟雄,輕蔑笑了。
「還早呢!」梟雄同樣開懷。只要能將之收編,那華家權位將更穩固。華烜騰知道還
有人也在覬覦鄭家,不可操之過急……
但更不可讓這小雜種爬到我頭上!
有能在水中燃燒的火嗎?五行相生相剋乃天道,除非是真火--華烜騰掌心閃耀一抹
白光,先是燃燒肉身的紅焰,再來是焚燒靈魂的藍焰,最後即是燒盡天地一切的白焰!
三昧真火。
水面忽「啵啵啵」不斷冒泡,像被煮沸不斷湧現熱氣衝上,濕漉漉的華烜騰一躍而出
,純潔無瑕的潔白真火像陽光一樣激射而出,整條江面一片大明。
秘咒‧憶赤壁
「轟隆-轟隆-」連番爆炸巨響,須臾,浩浩蕩蕩的江面熊熊燃燒起成一片火海。如
繁花盛開的火焰夾雜濃煙瀰漫,蛟龍與繪師一下全被吞噬。
梟雄忍不住發出如洪鐘的笑聲。
--我將是全境三界的征服者,天下供奉盡歸華家。
他轉眼才想到:鄭海納如葬身火海就功虧一簣了,但才剛踩上岸,局勢再次風雲變色
。蛟龍「嘩」一下乘風破浪衝出火海,龍背站滿密密麻麻靈獸:狻狔、贔屭、囚牛、饕餮
、蒲牢各個爭奇鬥艷,每一頭龍子都蓄勢待發要撕裂敵人,若一艘美利堅帝國的艾塞克斯
航空母艦,滿載F6F戰機氣勢磅礡穿梭於大洋上。
畫龍秘咒‧龍生九子
蛟燒之不盡、龍子如潮水淹來,鄭海納他一人就足以抵一、兩支中隊,比起任何一個
華家軍官都不遜色。華烜騰不禁冷汗直流,心中畏懼陡然叢生。
--太危險了,再讓其喚出真龍那……
「我輸了,鄭家不愧為守護這一塊土地的龍。」華烜騰嘴上認輸,但心中已產生強烈
念頭:絕不能放任鄭海納成長,要不下跪臣服、要不徹底灰飛煙滅,不可有其他選擇。
「承讓了。」鄭海納抱著李子喬躲在兩頭贔屭--巨大的似龜靈獸--硬殼大盾保護
下,沒有讓李子喬受一丁點傷。
華烜騰揮揮手離開,他決定一出手就要死死勒緊龍的咽喉。
沒人注意到,江上有一頂乳白色軟呢帽隨波逐流,絲毫不受火焰傷害。
大夢初醒。
「你又流血了。」李子喬擔憂地用手帕壓住鎖骨汩汩出血的傷口。為了維持蛟龍與龍
子的強度,鄭海納上衣已染紅。
「沒事的。」鄭海納牽著李子喬的手,情不自禁顫抖。
江上火焰熄滅,但鄭海納心中烈焰已悄悄燃起,他對自己能壓制華烜騰感到振奮--
原來我可跟打倒大飛叔的人一較高下,且絲毫不居下風!
我這一身本領可救多少東方百姓免於妖魔之口?
那一年小年夜,鄭海納思考了過去不敢想的事,李子喬亦然。
那一年小年夜,李子喬享受到久違多年的自由,鄭海納亦然。
隨之入春。
大家好,因為在一個沒辦法固定上PTT的地方,所以約7-10天放假才能貼一篇~
會盡量讓篇幅長一點;還有也無法定期回覆,不過每一則留言都有認真看喔!
感謝大家四個多月過去還記得供奉!大感謝!
還請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