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封神之島(三)牡丹曲 第二章 2.有明町

作者: chiyue (七樂)   2018-09-01 21:21:30
十二月的台北,雖然沒有雪,但是,紀子卻覺得較之她生長的長崎更為寒冷。
怕在路上遇見客人,紀子刻意換上了平日不穿的西式洋裝,臉上只塗了肉色的香粉,和配
合身上鵝黃色洋裝的櫻色口紅。少了平日厚塗在臉上,徹底遮掩真實情緒的濃妝,彷彿少
的不是妝粉,而是蔽身的衣裳,紀子不由得低頭。行人的視線即使別無它意,仍是讓她不
自在。
時值晚上七點,酒樓、料亭裡的歡筵未散,街上行人稀疏。明明街旁的房舍燈火通明,不
時傳出三味線、琵琶的聲音與歡聲笑語,但是獨自行走在有明町的街頭,(註1)紀子隔
著雨聲聽著四面八方的人聲,卻覺得它們離她很遠,遠得像是天和地的差距。她孤零零地
站在塵世裡,仰望沒有一顆星屬於她的天空。
風帶著冷雨,穿透傘下,濡濕了臉頰,拖沉了冬季加厚的西式直筒裙,纏抱著她的雙腿,
腳下不利行走的高跟鞋,更是令她步履維艱。
雖然如此,紀子還是堅持完成了她的指南宮朝拜之行。
紀子還記得她第一次到指南宮時的情景。
當時的她滿懷期待,相信即將返回日本的寬介,會在約定的日子,帶她離開松花。
那天,她跟著在菊元百貨購買口紅時,偶然認識,卻一見如故的台灣藝妲陳秀美,走了彷
彿可以直達天際的一千多級石階。六月午后的豔陽,幾乎徹底卸去她臉上的妝。
她們跨過了門檻,輕聲走到陌生的神前。
「姐姐,這就是指南宮供奉的神明大人,大家都稱呼祂是仙公祖。」秀美輕聲在她耳邊說
明。
紀子接過了秀美遞給她的線香,依循秀美的說明,雙手持香,在神前跪下。
隔著段距離,仰看端坐在高臺上的神像,她幾乎瞧不清神像的面容。
來自異國,語言不通的神明大人,是否願意聆聽卑微如我的心願?
懷著絲忐忑,紀子虔誠的閉上雙眼默禱:「信女紀子誠心向神明大人祈求,請保佑寬介能
平安回來。希望明年花開的時候,奴家能成為心愛之人的妻子。」
但是,今年花開的時候,寬介沒有回來。
也許只是有事耽擱了。
她不死心地繼續等著。
春天的花凋謝了,夏天的蟬也不鳴叫了,月亮圓了又缺,一年過去了。
寬介一直沒有出現,也不曾捎來隻字片語。
紀子拜託了幾位客人幫忙打聽寬介的消息,但是都沒有回音。
紀子消沉了近一個月,還是重新在臉上彩繪了厚重的豔妝,盤起長髮,穿上顏色飽滿的和
服,再次穿梭在一場場筵席之間,如彩蝶般翩翩飛舞。
可是,再美的蝴蝶,也需要願意為她展開重重花瓣,讓她可以在疲憊時停歇的花朵。
她是沒有花朵可以停駐的蝴蝶,只能日夜不分的拚命振翅,將一生的芳華,燃燒成須臾。
豆千代纏綿病榻之時,憔悴蒼白的容顏,深深印在紀子的心底。豆千代彌留之際,最後的
那番話,更是不斷地在紀子心頭縈迴不散。
──奴家是一生都困在紙上的蝴蝶,雖然維妙維肖,卻不是真的。哪怕是只有一次也好,
即使是像飛蛾撲火般,粉身碎骨的愛情,能真真切切地活過,奴家也就沒有遺憾了。
豆千代眼裡深深的寂寞,是無法融化的雪。雖然有紀子的陪伴,但是豆千代卻終究是帶著
冰冷的孤寂死去。
她不想步上豆千代的後塵,用一生拚命帶給他人歡笑,卻哭乾了眼淚獨自凋零。
陷在重重心事中,紀子有些出神,直到一聲突然的驚叫帶著煞車聲刺痛耳膜,才令她猛然
回神,卻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只能瞪大杏眼,看著直直朝她衝來的腳踏車。
撞擊的力道,令紀子踉蹌著退了幾步,高跟鞋的鞋跟猛然斷裂,她一個趔趄,往後仰跌,
腳踏車騎士匆匆伸長了手臂抓住她,卻無法幫助她穩住身,只能跟著她一起狼狽地摔到地
上。
倒地的一瞬間,紀子聽見了聲壓抑的悶哼。她匆匆側過臉察看,入眼的是張痛得眉心揪緊
的臉。
是個看起來年約二十四、二十五歲左右的青年,青年有張五官清秀端正的臉。
青年在兩人一起摔倒的剎那,緊急環抱住紀子,讓她免於後腦勺撞地的傷害,但是他的手
臂必定受傷了。
紀子來不及開口詢問青年的傷勢,青年已先一步,說:「妳還好嗎?」
雖然秀美曾經一時興起,教過紀子幾句台語,但是,那不過是幾句寒暄話,無法讓紀子用
台語與任何人溝通。
但是,即使聽不懂青年在說什麼,從他的表情,紀子仍可以猜出他的意思,「奴家沒有大
礙……」心急脫口後,紀子才猛然驚覺自己不小心使用了藝妓慣用的自稱。
雖然藝妓在日本的社會地位不算低,且藝妓不以美色維生,但是,卻仍是有人將藝妓視為
比較昂貴的妓女。不僅在日本時,紀子不只一次在茶屋外遇到性騷擾;紀子來到台灣工作
後,因為台灣人對日本的社會文化有許多隔閡,分不清藝妓與娼妓的情況相當嚴重,不僅
輕視她們,甚至有不少人以為只要付得起錢,就可以對她們為所欲為。為了避免遭遇危險
,也為了避免為自己招來奇怪的視線或言語調戲,不需要工作,在外行動時,紀子總是想
盡辦法掩飾自己的職業。
罷了,反正她與眼前這個青年只是萍水相逢,無論他怎麼看待她,都不重要。
紀子短暫的停頓,調整心情後,又繼續往下說:「先生,不要緊嗎?」
紀子的用詞,和份外柔軟的語調,平日不常聽見的「花街言葉」(花街ことば),令青年
怔了怔,才用日語回答紀子,「我沒有關係。」
紀子匆匆坐起,想站起身,但是一隻鞋的鞋跟斷了,卻讓她難以施力站起。
紀子雖然想脫下鞋子,但是,青年的存在,卻讓她為了顧全儀態,無法毫無顧忌地脫下鞋
子。
青年俐落地爬起身,回頭瞧見紀子的窘境,趕緊說:「把手給我。」
紀子抬頭看著青年朝她伸出的手,只躊躇了片刻,還是握住青年的手,藉力站起,「謝謝
。」
「你的手臂……」
「不要緊,只是撞了一下。」青年曲起手肘,略使勁捏了捏手臂,「妳看,沒有事,好好
的。」
青年臉上認真的神情,配和著有些逗趣的話,令紀子忍不住掩唇輕笑。
「那麼,奴家就告辭了。」紀子說著向青年一鞠躬。
青年臉上的神情頗為彆扭,趕緊站直雙腿,回了她一揖,侷促地說:「慢走。」
紀子剛邁出一步,腳踝無預警傳來一陣針刺的疼痛,令紀子不由得微馱著背。不僅扭傷了
腳踝,腳上斷了一邊鞋跟的高跟鞋,兩腳的高度落差,更是不利行走。
雖然雨勢轉大,但是紀子卻只能放棄撿回方才兩人相撞時鬆手,讓風吹到對街的傘,只是
咬著牙不吭聲,努力慢慢往前走。
青年牽起腳踏車,卻不急著離開,擔心地偷偷觀察著紀子。見到紀子異常的行走步伐,青
年篤定了自己的揣想,趕緊將腳踏車隨意一擱,大步追上紀子,「妳住在這附近嗎?我送
妳回家吧?」
紀子看著青年朝她伸出的手臂,有些遲疑。
雖然青年想送她回松花是好意,但是,青年和她一起回到松花,必定會引起松花的其他藝
妓側目,很可能對紀子名聲,甚至是她的工作帶來不好的影響。
紀子失戀之事,雖然紀子極力掩飾,但是其他藝妓仍是從小林寬介不再出現察覺了異狀。
與紀子交情較佳的藝妓,趕緊想替紀子介紹新的情人;討厭紀子的藝妓,則猜測著紀子和
小林寬介分手的原因,更將她們沒有求證的猜想當成笑話,告訴了時常往來的客人,使得
紀子這段時日,輾轉聽說了不少流言蜚語。
「奴家……」
青年不知道紀子心中所想,以為紀子的遲疑,是由於兩人萍水相逢,他的熱心顯得不合常
理,像是別有用心。
「我名叫陳錦堂,家住台南,北上來讀書,是台北帝大的學生。」陳錦堂一面說,一面從
衣袋裡掏出自己的學生證,遞到紀子的面前,「我家身世清白,保證不是壞人。」
紀子聽著陳錦堂奇怪的自我介紹,先是一怔,忍不住掩面低笑。
寬介比紀子年長了二十歲,性格老成穩重,對紀子而言,寬介雖然是情人的身份,卻更像
是紀子的父親,面對寬介時,紀子像是受到嚴苛監督的孩子,總是隨時留意著自己是否疏
忽了應對的禮儀。
招藝妓到宴席上表演,花費昂貴,故而松花進出的客人,幾乎都是已有相當社會地位的男
人,他們的言行舉止都有著世故的氣息。
但是,紀子卻在陳錦堂的身上看不到這種氣息。
也許是因為陳錦堂太過年輕,涉世未深的緣故。
陳錦堂的拙稚,使得他在成年人與少年的界線間,似乎又更往少年跨了些,令紀子不由得
放鬆平日繃緊的神經。
「奴家名叫紀子。」紀子故意模仿著陳錦堂的自我介紹,露出難得的玩心,「奴家生在長
崎,來台灣工作,是松花的藝妓。身家清……清貧。」
紀子刻意改換了詞語,雖然不太貼切她的情況,但是陳錦堂卻聰明的沒有戳破,「請問紀
子小姐願意讓我送妳回家嗎?」
對著陳錦堂清澈得看不到世俗濁氣的眼睛,紀子說不出煙花巷裡的紛爭,更說不出拒絕的
話,「勞煩先生相送,奴家感激不盡。」
陳錦堂撿回了紀子的傘,一手曲肘,讓紀子搭著他的手臂。
不想讓紀子的手貼在沾滿冰冷雨水的雨衣上,陳錦堂撩高雨衣衣袖,露出了雨衣下高捲著
衣袖,裸露的前臂。
紀子伸手觸及陳錦堂的前臂時,指尖傳來的熨人熱度,令紀子意識到自己的手非常冰涼,
紀子不由得低道:「抱歉。」
「沒有關係,妳不要放在心上。」陳錦堂細心的叮嚀,「路上昏暗,妳多留意腳下。」
雖然寬介非常喜歡紀子,更不只一次提出要為紀子贖身,但是,豆千代為了保護紀子,卻
非常嚴格地禁止紀子和寬介單獨會面,並且屢次替紀子婉拒了寬介的出遊邀約。
因為豆千代的阻撓,紀子和寬介的交往,僅止於筵席上的會面。
即使陳錦堂別無它意,但是他卻成了第一個與紀子有肌膚接觸的男人。紀子感到有些不知
所措。
儘管紀子學習過很多社交的技巧,包含如何察顏閱色,如何說動聽的話討人喜歡,如何在
異性面前表現出自己的魅力……但是,那更多是紙上談兵。
在陳錦堂之前,紀子稱得上有來往的男人,只有小林寬介。紀子和小林寬介的年齡差,讓
她不管做什麼都像是裝扮成人的小孩,紀子根本沒有機會演練任何男女交往的技巧,只需
要好好扮演寬介想要的,聽話乖巧,沒有主見的美麗瓷娃娃。
紀子試著開啟話題,緩解自己的心慌,「先生怎麼會經過這裡?」
有明町的酒樓、料理店都是日本人所經營,主要客源也是日本人,台灣人通常是為了談公
事,才會進出此地。
「因為今晚有空,我打算去愛愛寮幫忙……妳知道愛愛寮嗎?」
紀子驚訝地看著陳錦堂,「先生說的是施先生和夫人經營的愛愛寮嗎?」
「妳也知道它!」陳錦堂眼睛閃閃發亮,對於能和人聊起他所關心的地方,顯得相當愉快

「奴家曾經聽說過。先生付出心力,治療貧困又生病的人,真是偉大的工作。」紀子由衷
說。
「不、不不……妳太抬舉我了,我做的不是重要的工作。」陳錦堂讓紀子誇得臉紅了一片
,「我的老師杜先生正在愛愛寮幫助窮困的人戒除煙癮,我非常佩服他,所以也想貢獻自
己的一點力氣,但是因為我還沒有醫師資格,其實幫不上什麼忙,只能做些瑣碎的雜務。
」陳錦堂靦腆的笑了笑,「我距離能獨當一面的醫師,還有很長一段路。」
「先生日後一定會成為一名仁心仁術的好醫師。」
陳錦堂忍不住討饒,「拜託妳不要再誇我了,我都要無地自容了。」
紀子聽得又忍不住想笑。
如果回到松花的路程,可以再長些,該有多好……
即使紀子的步伐緩慢,但是松花終究還是出現在視線裡。紀子雖然還想和陳錦堂多說幾句
,但是,卻知道已經到了必須道別的時候。
「謝謝先生送奴家回松花。」
陳錦堂面露詫異之色,「還有一小段路……」
紀子輕搖了搖頭,「接下來的這段路,奴家必須自己走。」紀子努力微笑著,不想讓陳錦
堂看見她的苦澀無奈。紀子從隨身的包包裡,拿出摺疊方正,印著白牡丹的淡黃色手絹,
遞給了陳錦堂,「謝謝先生陪奴家在風雨中走了一段路,作為回報,請用它擦去身上的雨
水。」
陳錦堂原本想說些什麼,但是在紀子眼裡看到的無聲哀求,終究讓他沒有說出口,「請保
重。」
紀子一鞠躬,轉過身,挺直腰桿,努力維持著高雅的步態,向著松花的後門而行。
註1有明町是日治時期台北市的行政區之一,位於萬華,大概包含今日台北市的桂林路、
西昌街,西園路一段與華西街的部分。
作者: goldshrimp (黃金蝦)   2018-09-01 21:31:00
喜歡這種有歷史感的文章
作者: ellemichelle (謝謝你愛我)   2018-09-02 00:12:00
好好看(愛心)
作者: Diablo1001 (XX)   2018-09-02 13: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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