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台北,雖然沒有雪,但是,紀子卻覺得較之她生長的長崎更為寒冷。
怕在路上遇見客人,紀子刻意換上了平日不穿的西式洋裝,臉上只塗了肉色的香粉,和配
合身上鵝黃色洋裝的櫻色口紅。少了平日厚塗在臉上,徹底遮掩真實情緒的濃妝,彷彿少
的不是妝粉,而是蔽身的衣裳,紀子不由得低頭。行人的視線即使別無它意,仍是讓她不
自在。
時值晚上七點,酒樓、料亭裡的歡筵未散,街上行人稀疏。明明街旁的房舍燈火通明,不
時傳出三味線、琵琶的聲音與歡聲笑語,但是獨自行走在有明町的街頭,(註1)紀子隔
著雨聲聽著四面八方的人聲,卻覺得它們離她很遠,遠得像是天和地的差距。她孤零零地
站在塵世裡,仰望沒有一顆星屬於她的天空。
風帶著冷雨,穿透傘下,濡濕了臉頰,拖沉了冬季加厚的西式直筒裙,纏抱著她的雙腿,
腳下不利行走的高跟鞋,更是令她步履維艱。
雖然如此,紀子還是堅持完成了她的指南宮朝拜之行。
紀子還記得她第一次到指南宮時的情景。
當時的她滿懷期待,相信即將返回日本的寬介,會在約定的日子,帶她離開松花。
那天,她跟著在菊元百貨購買口紅時,偶然認識,卻一見如故的台灣藝妲陳秀美,走了彷
彿可以直達天際的一千多級石階。六月午后的豔陽,幾乎徹底卸去她臉上的妝。
她們跨過了門檻,輕聲走到陌生的神前。
「姐姐,這就是指南宮供奉的神明大人,大家都稱呼祂是仙公祖。」秀美輕聲在她耳邊說
明。
紀子接過了秀美遞給她的線香,依循秀美的說明,雙手持香,在神前跪下。
隔著段距離,仰看端坐在高臺上的神像,她幾乎瞧不清神像的面容。
來自異國,語言不通的神明大人,是否願意聆聽卑微如我的心願?
懷著絲忐忑,紀子虔誠的閉上雙眼默禱:「信女紀子誠心向神明大人祈求,請保佑寬介能
平安回來。希望明年花開的時候,奴家能成為心愛之人的妻子。」
但是,今年花開的時候,寬介沒有回來。
也許只是有事耽擱了。
她不死心地繼續等著。
春天的花凋謝了,夏天的蟬也不鳴叫了,月亮圓了又缺,一年過去了。
寬介一直沒有出現,也不曾捎來隻字片語。
紀子拜託了幾位客人幫忙打聽寬介的消息,但是都沒有回音。
紀子消沉了近一個月,還是重新在臉上彩繪了厚重的豔妝,盤起長髮,穿上顏色飽滿的和
服,再次穿梭在一場場筵席之間,如彩蝶般翩翩飛舞。
可是,再美的蝴蝶,也需要願意為她展開重重花瓣,讓她可以在疲憊時停歇的花朵。
她是沒有花朵可以停駐的蝴蝶,只能日夜不分的拚命振翅,將一生的芳華,燃燒成須臾。
豆千代纏綿病榻之時,憔悴蒼白的容顏,深深印在紀子的心底。豆千代彌留之際,最後的
那番話,更是不斷地在紀子心頭縈迴不散。
──奴家是一生都困在紙上的蝴蝶,雖然維妙維肖,卻不是真的。哪怕是只有一次也好,
即使是像飛蛾撲火般,粉身碎骨的愛情,能真真切切地活過,奴家也就沒有遺憾了。
豆千代眼裡深深的寂寞,是無法融化的雪。雖然有紀子的陪伴,但是豆千代卻終究是帶著
冰冷的孤寂死去。
她不想步上豆千代的後塵,用一生拚命帶給他人歡笑,卻哭乾了眼淚獨自凋零。
陷在重重心事中,紀子有些出神,直到一聲突然的驚叫帶著煞車聲刺痛耳膜,才令她猛然
回神,卻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只能瞪大杏眼,看著直直朝她衝來的腳踏車。
撞擊的力道,令紀子踉蹌著退了幾步,高跟鞋的鞋跟猛然斷裂,她一個趔趄,往後仰跌,
腳踏車騎士匆匆伸長了手臂抓住她,卻無法幫助她穩住身,只能跟著她一起狼狽地摔到地
上。
倒地的一瞬間,紀子聽見了聲壓抑的悶哼。她匆匆側過臉察看,入眼的是張痛得眉心揪緊
的臉。
是個看起來年約二十四、二十五歲左右的青年,青年有張五官清秀端正的臉。
青年在兩人一起摔倒的剎那,緊急環抱住紀子,讓她免於後腦勺撞地的傷害,但是他的手
臂必定受傷了。
紀子來不及開口詢問青年的傷勢,青年已先一步,說:「妳還好嗎?」
雖然秀美曾經一時興起,教過紀子幾句台語,但是,那不過是幾句寒暄話,無法讓紀子用
台語與任何人溝通。
但是,即使聽不懂青年在說什麼,從他的表情,紀子仍可以猜出他的意思,「奴家沒有大
礙……」心急脫口後,紀子才猛然驚覺自己不小心使用了藝妓慣用的自稱。
雖然藝妓在日本的社會地位不算低,且藝妓不以美色維生,但是,卻仍是有人將藝妓視為
比較昂貴的妓女。不僅在日本時,紀子不只一次在茶屋外遇到性騷擾;紀子來到台灣工作
後,因為台灣人對日本的社會文化有許多隔閡,分不清藝妓與娼妓的情況相當嚴重,不僅
輕視她們,甚至有不少人以為只要付得起錢,就可以對她們為所欲為。為了避免遭遇危險
,也為了避免為自己招來奇怪的視線或言語調戲,不需要工作,在外行動時,紀子總是想
盡辦法掩飾自己的職業。
罷了,反正她與眼前這個青年只是萍水相逢,無論他怎麼看待她,都不重要。
紀子短暫的停頓,調整心情後,又繼續往下說:「先生,不要緊嗎?」
紀子的用詞,和份外柔軟的語調,平日不常聽見的「花街言葉」(花街ことば),令青年
怔了怔,才用日語回答紀子,「我沒有關係。」
紀子匆匆坐起,想站起身,但是一隻鞋的鞋跟斷了,卻讓她難以施力站起。
紀子雖然想脫下鞋子,但是,青年的存在,卻讓她為了顧全儀態,無法毫無顧忌地脫下鞋
子。
青年俐落地爬起身,回頭瞧見紀子的窘境,趕緊說:「把手給我。」
紀子抬頭看著青年朝她伸出的手,只躊躇了片刻,還是握住青年的手,藉力站起,「謝謝
。」
「你的手臂……」
「不要緊,只是撞了一下。」青年曲起手肘,略使勁捏了捏手臂,「妳看,沒有事,好好
的。」
青年臉上認真的神情,配和著有些逗趣的話,令紀子忍不住掩唇輕笑。
「那麼,奴家就告辭了。」紀子說著向青年一鞠躬。
青年臉上的神情頗為彆扭,趕緊站直雙腿,回了她一揖,侷促地說:「慢走。」
紀子剛邁出一步,腳踝無預警傳來一陣針刺的疼痛,令紀子不由得微馱著背。不僅扭傷了
腳踝,腳上斷了一邊鞋跟的高跟鞋,兩腳的高度落差,更是不利行走。
雖然雨勢轉大,但是紀子卻只能放棄撿回方才兩人相撞時鬆手,讓風吹到對街的傘,只是
咬著牙不吭聲,努力慢慢往前走。
青年牽起腳踏車,卻不急著離開,擔心地偷偷觀察著紀子。見到紀子異常的行走步伐,青
年篤定了自己的揣想,趕緊將腳踏車隨意一擱,大步追上紀子,「妳住在這附近嗎?我送
妳回家吧?」
紀子看著青年朝她伸出的手臂,有些遲疑。
雖然青年想送她回松花是好意,但是,青年和她一起回到松花,必定會引起松花的其他藝
妓側目,很可能對紀子名聲,甚至是她的工作帶來不好的影響。
紀子失戀之事,雖然紀子極力掩飾,但是其他藝妓仍是從小林寬介不再出現察覺了異狀。
與紀子交情較佳的藝妓,趕緊想替紀子介紹新的情人;討厭紀子的藝妓,則猜測著紀子和
小林寬介分手的原因,更將她們沒有求證的猜想當成笑話,告訴了時常往來的客人,使得
紀子這段時日,輾轉聽說了不少流言蜚語。
「奴家……」
青年不知道紀子心中所想,以為紀子的遲疑,是由於兩人萍水相逢,他的熱心顯得不合常
理,像是別有用心。
「我名叫陳錦堂,家住台南,北上來讀書,是台北帝大的學生。」陳錦堂一面說,一面從
衣袋裡掏出自己的學生證,遞到紀子的面前,「我家身世清白,保證不是壞人。」
紀子聽著陳錦堂奇怪的自我介紹,先是一怔,忍不住掩面低笑。
寬介比紀子年長了二十歲,性格老成穩重,對紀子而言,寬介雖然是情人的身份,卻更像
是紀子的父親,面對寬介時,紀子像是受到嚴苛監督的孩子,總是隨時留意著自己是否疏
忽了應對的禮儀。
招藝妓到宴席上表演,花費昂貴,故而松花進出的客人,幾乎都是已有相當社會地位的男
人,他們的言行舉止都有著世故的氣息。
但是,紀子卻在陳錦堂的身上看不到這種氣息。
也許是因為陳錦堂太過年輕,涉世未深的緣故。
陳錦堂的拙稚,使得他在成年人與少年的界線間,似乎又更往少年跨了些,令紀子不由得
放鬆平日繃緊的神經。
「奴家名叫紀子。」紀子故意模仿著陳錦堂的自我介紹,露出難得的玩心,「奴家生在長
崎,來台灣工作,是松花的藝妓。身家清……清貧。」
紀子刻意改換了詞語,雖然不太貼切她的情況,但是陳錦堂卻聰明的沒有戳破,「請問紀
子小姐願意讓我送妳回家嗎?」
對著陳錦堂清澈得看不到世俗濁氣的眼睛,紀子說不出煙花巷裡的紛爭,更說不出拒絕的
話,「勞煩先生相送,奴家感激不盡。」
陳錦堂撿回了紀子的傘,一手曲肘,讓紀子搭著他的手臂。
不想讓紀子的手貼在沾滿冰冷雨水的雨衣上,陳錦堂撩高雨衣衣袖,露出了雨衣下高捲著
衣袖,裸露的前臂。
紀子伸手觸及陳錦堂的前臂時,指尖傳來的熨人熱度,令紀子意識到自己的手非常冰涼,
紀子不由得低道:「抱歉。」
「沒有關係,妳不要放在心上。」陳錦堂細心的叮嚀,「路上昏暗,妳多留意腳下。」
雖然寬介非常喜歡紀子,更不只一次提出要為紀子贖身,但是,豆千代為了保護紀子,卻
非常嚴格地禁止紀子和寬介單獨會面,並且屢次替紀子婉拒了寬介的出遊邀約。
因為豆千代的阻撓,紀子和寬介的交往,僅止於筵席上的會面。
即使陳錦堂別無它意,但是他卻成了第一個與紀子有肌膚接觸的男人。紀子感到有些不知
所措。
儘管紀子學習過很多社交的技巧,包含如何察顏閱色,如何說動聽的話討人喜歡,如何在
異性面前表現出自己的魅力……但是,那更多是紙上談兵。
在陳錦堂之前,紀子稱得上有來往的男人,只有小林寬介。紀子和小林寬介的年齡差,讓
她不管做什麼都像是裝扮成人的小孩,紀子根本沒有機會演練任何男女交往的技巧,只需
要好好扮演寬介想要的,聽話乖巧,沒有主見的美麗瓷娃娃。
紀子試著開啟話題,緩解自己的心慌,「先生怎麼會經過這裡?」
有明町的酒樓、料理店都是日本人所經營,主要客源也是日本人,台灣人通常是為了談公
事,才會進出此地。
「因為今晚有空,我打算去愛愛寮幫忙……妳知道愛愛寮嗎?」
紀子驚訝地看著陳錦堂,「先生說的是施先生和夫人經營的愛愛寮嗎?」
「妳也知道它!」陳錦堂眼睛閃閃發亮,對於能和人聊起他所關心的地方,顯得相當愉快
。
「奴家曾經聽說過。先生付出心力,治療貧困又生病的人,真是偉大的工作。」紀子由衷
說。
「不、不不……妳太抬舉我了,我做的不是重要的工作。」陳錦堂讓紀子誇得臉紅了一片
,「我的老師杜先生正在愛愛寮幫助窮困的人戒除煙癮,我非常佩服他,所以也想貢獻自
己的一點力氣,但是因為我還沒有醫師資格,其實幫不上什麼忙,只能做些瑣碎的雜務。
」陳錦堂靦腆的笑了笑,「我距離能獨當一面的醫師,還有很長一段路。」
「先生日後一定會成為一名仁心仁術的好醫師。」
陳錦堂忍不住討饒,「拜託妳不要再誇我了,我都要無地自容了。」
紀子聽得又忍不住想笑。
如果回到松花的路程,可以再長些,該有多好……
即使紀子的步伐緩慢,但是松花終究還是出現在視線裡。紀子雖然還想和陳錦堂多說幾句
,但是,卻知道已經到了必須道別的時候。
「謝謝先生送奴家回松花。」
陳錦堂面露詫異之色,「還有一小段路……」
紀子輕搖了搖頭,「接下來的這段路,奴家必須自己走。」紀子努力微笑著,不想讓陳錦
堂看見她的苦澀無奈。紀子從隨身的包包裡,拿出摺疊方正,印著白牡丹的淡黃色手絹,
遞給了陳錦堂,「謝謝先生陪奴家在風雨中走了一段路,作為回報,請用它擦去身上的雨
水。」
陳錦堂原本想說些什麼,但是在紀子眼裡看到的無聲哀求,終究讓他沒有說出口,「請保
重。」
紀子一鞠躬,轉過身,挺直腰桿,努力維持著高雅的步態,向著松花的後門而行。
註1有明町是日治時期台北市的行政區之一,位於萬華,大概包含今日台北市的桂林路、
西昌街,西園路一段與華西街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