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虛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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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彰化送肉粽
閃光交錯,新的場景逐漸浮現在我眼前。
是另一個教室。
顯然是午餐時間,教室裡的高中生們,像勢力劃分一樣,一群又一群地各自聚在某些
座位周遭,在用餐。
我和程毓梅看到,顧米晴正坐在教室正中央的那一個群聚裡,那是一個全是女生的圈
圈。只不過,顧米晴是坐在圈圈的最外圍,也是最邊緣的地方。
而這群女生圈圈的中心,則坐著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感覺她就是這個圈圈的頭。因
為她說話時,不時有別的女生在附和她,連顧米晴都偶爾出聲,附和她的話。
「對啊,『粘粘』,你說的那一拉麵家店,我也有去吃過,它的豚骨拉麵真的很好吃
。」
例如這樣的話。
「那個女生好眼熟。」我指著這位被稱為「粘粘」的女孩子,說。
程毓梅仔細一看,道:「她好像就是……剛才在國小的班上,說顧米晴和她爸去買毒
被警察抓的那個女生。」
我定睛打量了「粘粘」半晌,從五官來看,她的確就是方才那位漂亮的國小女生。原
來她長大到高中後,和顧米晴還是同班。
但我卻隱隱約約覺得,這個叫「粘粘」的女孩子,讓我感到眼熟,好像還有別的原因
,然而我一時卻細想不出來,是什麼樣的原因。
「所以她們兩個長大後感情變好了?」我說。也不是沒有小時候是死對頭,長大變死
黨或閨蜜的例子。
程毓梅卻默然地看著「粘粘」,好像想起了什麼事。
「我不覺得是這樣。」她低聲道。
過一陣子,顧米晴先吃完飯了。她起身,端著餐盤,走向教室前排的餐桶,要去倒廚
餘。
「終於走開了。」突然有一個女生輕聲道。
「討厭,她怎麼老是自己貼過來?」另一個女生亦道:「跟屁蟲。」
「她講話有夠無聊的。」又有一個女生道:「每次她一開口,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接下
去,根本就句點王嘛。」
「冷場專家!」
「欸!」有一個女生,促狹地對著那個叫「粘粘」的漂亮女孩說:「她也叫你『粘粘
』耶!」
粘粘指了指自己還滿是飯菜的餐盤,厭惡地說:「所以你沒看到,我都噁心到快吃不
下飯了嗎?」
一個女生道:「可是顧米晴卻吃超快的欸。」
「好像餓死鬼投胎呢。」
粘粘哂道:「她搞不好放學回家就沒飯吃了,當然要趁現在中午的時候多吃一點啊。
」
「噗!」
「哈哈!」
「這個好笑!」
「就像熊要冬眠前,都會先吃飽飽那樣吧。」
此時,粘粘忽然又不屑地「嗤」笑一聲,「而且她剛才還說謊呢!」
「喔?」
「她說了什麼謊?」
其他女孩子紛紛好奇地看著粘粘。
「我剛才講的那一家拉麵店,是在日本東京,顧米晴怎麼可能去吃過?」粘粘道:「
她只是想跟我們裝熟,要拉近距離罷了。」
「討厭,誰要跟她那種人熟啊?」
「拜託,我可不想跟她扯上關係。」
「有沒有辦法,能讓顧米晴不要再自己靠過來啊?」
這些女孩們交談的聲音都壓得很低,甚至有的細若蚊鳴。
我聽得心下頗感難過。
而在教室前方,顧米晴依舊在處理廚餘,她背對著這些女生,認真地用湯匙在刮乾淨
餐盤上的油渣。
她處理的其實有點久。
程毓梅卻突然自顧自地開了口。
「顧米晴其實是有聽到這些話的。」她低聲道。
我明白,因為我們是在顧米晴的記憶裡,所以只能看到她「有印象」的記憶。
但我發現,程毓梅說這些話時,正用與其說是同情,倒不如說是黯然的眼神,看著在
處理廚餘的顧米晴。她雪白的鵝蛋臉上,那如一泓秋水般的眸子,充滿了哀傷。
似乎勾起了什麼令程毓梅難受的回憶。
直到顧米晴的身影開始模糊起來。
等場景再度清晰時,窗外業已處於要黑不黑的狀態。
但仍是在同一間高中教室裡。
「噫!」程毓梅卻忽然嚇了一跳。
而我也是心頭「格登」了一聲。
因為在我們的面前,是數張緊靠在一起的課桌,而課桌上,疊著一張椅子。
顧米晴正站在椅子上,用一條童軍繩,繫在教室的一個吊扇上,讓繩索的另一頭從天
而降,下端打了一個圈圈。
然後,她用手扯了扯那一個圈圈,在試它的負重程度。
「喂喂,不會吧?不會吧!」程毓梅倒抽了一口冷氣,她抓著我的手臂猛搖。
我也有些慌張,「她……她要在教室裡上吊自殺?」
只見顧米晴表情平靜地望著這個圈圈。
「好累啊。」她忽然輕笑了一聲,「可是終於要結束了。」
然而,就在此時,一旁突然傳來急促的拍打玻璃聲。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是年輕的替代役鄭英書。
他正睜大著雙眼,在走廊外吃驚地望著教室裡的顧米晴。
似乎是在做放學後,關校門前的最後校園巡視。
然後他開始激烈地搖動著玻璃窗,窗子的月牙鎖一下子就被他給推開。
「喂,你在幹什麼?」鄭英書一面對著顧米晴大叫,一面翻窗爬了進來。
接著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就爬到課桌上,把顧米晴硬拖了下來。
「呼——」我和程毓梅這才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雖然都曉得,顧米晴這一次並不會自殺成功,但親眼目睹這個場面,任誰都還是會忍
不住情緒緊繃起來。
只見鄭英書從口袋掏出手機,開始撥打電話。
「喂,教官啊,我是替代役鄭英書,有一個女學生在教室裡,要上吊自殺……」
而站在鄭英書身邊的顧米晴,則一臉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我的視線又模糊起來。
閃光過後,場景又變。
是個黃昏時刻,地點是在操場的司令台。
顧米晴一個人孤伶伶地坐在司令台上,書包無依無靠地放在腳邊。她無神地望著操場
上運動的人們。夕陽餘暉的照射,讓她微尖的臉蛋看起來更加蒼白。
「咦?是你啊。」跑道上,有個跑者忽然停了下來,對顧米晴叫道。
是鄭英書,他正在操場跑步。
顧米晴只對看著他,沒有說話。
但鄭英書卻朝她走了過來。
「在等人嗎?」他問。
顧米晴搖頭。
鄭英書的金絲眼鏡鏡片,立時閃過了一道警戒的光芒。
「沒事的話,趕快回家去。」他扳起面孔,說。
「我不會在這裡自殺的。」顧米晴靜靜地說:「我媽媽說,叫我不要再給人添麻煩了
。替代役哥哥,上次不好意思,害你嚇了一跳。」
鄭英書歪頭想了一下,在顧米晴身邊坐了下來。
「我記得你叫顧米晴對吧?」他說:「上次我聽到教官這樣叫你。」
顧米晴點點頭。
鄭英書說:「所以你到底是遇到什麼困難?課業?還是感情?」
顧米晴沉默不語。
「要不要試著說出來?」鄭英書又道:「有困難就要說出來啊,也許我能給你一些意
見。」
顧米晴搖了搖頭。
鄭英書不再說話,只是就這樣陪顧米晴坐著。
一會兒後,顧米晴才囁嚅道:「我的人緣很糟。」
「喔?」
「可是我不曉得為什麼會這樣。」顧米晴道:「好像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都這樣。
」
「你有曾經做過什麼事嗎?」鄭英書說:「就是一些自己事後回想,會發現這麼做,
可能會讓別人不喜歡的事?」
顧米晴悶悶地說:「我沒有印象。」
鄭英書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是你在待人處事上,有一些問題呢?」
「什麼意思?」
鄭英書道:「有時候,當所有人都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未必是大家的不對,也有可
能是那一個人自己本身,有一些問題。所以我們應該要反求諸己,先要自我檢討,是不是
自己才是問題的本身。」
「……」顧米晴不語。
半晌後,她悵然道:「所以是我的問題嗎?是我自己在待人處事上,還做得不夠好嗎
?」
鄭英書思考了一下,道:「嗯,說實話,我並不是全盤的瞭解你這個人,你沒有把這
自己的問題,向老師們求助過嗎?之前被輔導時,沒有試著向師長們說說看?」
「我不信任老師。」
「這樣啊……」
「而且,其實我有嘗試過想打入一些圈子,想讓別人喜歡我,卻總是徒勞無功。」
兩人無語。
「那就再努力一點吧。」一陣子後,鄭英書又道。
「什麼意思?」
「替代役哥哥不會給你什麼天馬行空的意見。」鄭英書道:「但替代役哥哥要說的是
,這個世界很現實,想要生存下去,你還是只能繼續努力,去獲得別人的認同才行。」
「努力去獲得……別人的認同?」
顧米晴愣愣地望著擺出一副「我很懂」的世故表情,但實際上也才二十出頭的替代役
鄭英書。
「因為人畢竟是群居的生物。」鄭英書道:「替代役哥哥只能告訴你,努力是一定會
得到回報的,這些付出絕對不會白費。你只要繼續努力,繼續去修正自己待人處事的方式
,讓別人來認同你,接下來人家就一定會慢慢的去喜歡你,接納你。」
「真的嗎?」
「真的,世上沒有什麼問題是解決不了的啦!」鄭英書道:「顧米晴,替代役哥哥的
意思是,改變不了環境,就要去改變你自己。自殺是不能解決問題的,自殺只是帶給身邊
的人更大的悲傷與問題而已。你都有勇氣尋死了,怎麼會沒有勇氣去面對問題呢?」
「幹話!」我身邊的程毓梅,卻突然啐了一聲。
但坐在我倆面前的高中生顧米晴,卻就這樣望著鄭英書,臉上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
此刻,夕陽的餘暉,讓鄭英書年輕的臉龐,看起來充滿著光輝,有些迷濛。
這個司令台漸漸模糊起來。
閃光亮滅之後,眼前再度清晰。
時間已入夜,地點看起來是一家速食店。
一群高中年紀的男女佔據著速食店的一角,他們像割據領地一樣,自動把店裡的桌椅
併在一起,不時肆無忌憚地大聲喧嘩,傍若無人。
我和程毓梅細看這一群男女,男的看起來都有些不三不四,身上都流露著介於小混混
與小阿飛之間的不良氣息;而女的則都是之前在教室裡,聚在一起吃營業午餐的那些女生
,每一個人也都有了一些小太妹的姿態。
粘粘一樣是位居中央,她正被一個頭有點扁的男人摟著腰,小鳥依人地靠在對方身上
。
只有一個人看起來跟所有人格格不入,就是顧米晴。
她依舊是坐在最外圍,也最邊緣的位置。
我很快地就發現,為什麼顧米晴看起來最格格不入了——因為沒有人會主動跟她說話
。
而她也插不上話,只能安靜地坐著,偶爾在所有人大笑時,勉強露出笑容,讓她看起
來也像是這個團體的一份子。
感覺就像是一滴滴在油裡的水一樣。
「真的啊!」只聽扁頭對所有人侃侃而談道:「那個老處女在講台上氣得對我大吼大
叫,說一定會記我大過,還說要馬上叫教官上來咧!然後我就當場嗆她說:『你叫啊!馬
上叫!要不要我下去幫你叫?免得你在走廊上中風!』」
「哈哈哈。」
「你有夠壞的!」粘粘笑著輕輕拍打扁頭的胸膛,扁頭得意地揚了揚下巴。
「啊那個老處女最後怎樣?」有人問。
「她當場就哭了啊。」扁頭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說什麼我們都不尊師
重道。我一看,哇操!她臉上那個濃妝頓時糊成一片耶!說有多醜,就有多醜啊!害我還
想說,放學後要不要去收個驚算了。」
「噗!」
「哈哈哈。」
「笑死我了。」
「難怪她一把年紀了,還嫁不掉。」
「因為長太醜了吧。」
「活該一輩子當老處女。」
「哈哈哈哈。」
我和程毓梅看到,顧米晴也配合的硬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笑鬧一陣子後,扁頭突然低頭道:「我要吃薯條。」
「嗯。」粘粘嬌滴滴地應了一聲,接著伸手去拿薯條,沾了沾蕃茄醬,遞到扁頭嘴邊
。
扁頭張口,讓粘粘餵他。
「唉唷~~~」
「好恩愛喔~~~~」
「瞎了瞎了~~~~~」
其他男女立時起鬨,怪叫怪嚷了起來,惹得店裡其他客人皺眉側目。
扁頭連吃數根薯條後,咂了咂嘴,示意粘粘不用在餵了。而粘粘看了看桌上,似想擦
手,但沒有紙巾,於是她對坐在最外圍的顧米晴命令道:「欸,你去櫃台幫我拿紙巾。」
顧米晴應諾,乖乖地起身往櫃台走去。
「粘粘,你現在怎麼對顧米晴這麼好?」這時,一個女生不解地開口低聲道:「你以
前不是很討厭她嗎?怎麼最近都一直讓她來跟我們聚?」
「唉唷,講得像我以前都在排擠她的樣子。」粘粘輕笑道:「我是那樣的人嗎?」
「當然不是啊。」那個女生趕緊道。
「我只是後來發現,其實顧米晴人也還不錯啦,沒有我們想得那麼糟。」粘粘忽然壓
低了聲音,道:「而且你們不覺得她現在很可愛,很像一隻狗狗嗎?」
「狗狗?」
「很聽話啊,叫她幹麼,她就會幹麼。」粘粘道:「比我家的那隻香奈兒還乖。」
「所以你才會讓她像跟屁蟲一樣,來跟我們聚啊?」
「對啊。」粘粘低聲「吃吃」地笑道:「總是要給聽話的狗狗一些獎勵嘛。」
「噗!沒錯沒錯。」
「你還真是好心耶,粘粘。」
「我們的女王心腸真善良呢。」
幾個女生忙不迭地恭維道。
「我的心地本來就很軟。」粘粘笑著說。
「真的啊?那我摸摸看。」扁頭一聽,立刻賊嘻嘻地伸手要去摸粘粘的左胸。
「噯~~~」粘粘嬌呼一聲,輕輕將扁頭的手撥開。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我卻覺得胃有點痛,彷彿有人正朝我的胃倒進一大堆冰塊。
程毓梅的臉色,也很不舒服。
彼此都知道對方心裡正很難受。
因為櫃台其實並沒有離這一區很遠。
而顧米晴正背對著所有人,我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
這群男女依舊在笑鬧聊著。
沒多久,顧米晴已拿著紙巾走回來了。
但她的身後,跟著速食店的店員。
店員很有禮貌地對這群高中生說:「各位客人,不好意思,我們再過半小時後,就要
打烊了。」
「咦?」
「為什麼?」
眾男女立時狐疑聲起,而粘粘亦嬌嗔起來:「可是現在才八點多耶。」
扁頭則不悅地對店員問道:「這間店不是二十四小時的嗎?」
「嗯,我們今天會提早打烊。」店員朝窗子一指,指向速食店外最近的那一根電線桿
,「因為等一下晚上十點的時候,會有『送肉粽』的隊伍,要經過我們店前的這一條路。
所以各位客人,不好意思了。」
我和程毓梅望去,遠遠的,可以看到電線桿上,貼著一張自製的黃色告示牌,上面寫
著粗黑大字的「祭送請迴避」。
「喔……」這個理由一端出來,這群不三不四的高中生們,一時之間也沒法再吐出什
麼抱怨的話來。
「好吧。」扁頭倒也乾脆,他指著桌上的殘餘食物道:「我們把這邊吃完,就會走了
。」
「謝謝。」店員道。
店員離開後,眾男女立刻就七嘴八舌了起來。
「會經過這間速食店喔?那不就也會經過學校的大門?」
「會喔!」一個金髮的痞子想了想,說:「我好像在學校守衛室外面的路燈上,也有
看到貼那張黃色的告示板。」
「欸,到底是哪一家的人上吊自殺了啊?」
「應該也是有錢人吧。」金髮的痞子說:「我是聽說要『送肉粽』,一次也要三、五
十萬,沒錢的家庭是送不了『肉粽』的吧?」
「是學校正門右邊隔了一條街的那一家工廠老闆的媳婦。」扁頭沉吟道:「我聽說原
本是台中人,但結婚後,丈夫要她辭職,要她必須來彰化婆家的工廠裡幫忙,把她當廉價
人力用。可是公公和婆婆經常罵她,說她不好,沒家教,婆婆還常對鄰居說她非常不滿意
這個媳婦,她受不了精神壓力,所以趁全家都出門時,跑到公婆的臥室上吊了。」
「咦?你怎麼這麼清楚?」
「廢話,我爸是議員啊,他有去捻香。」扁頭道:「不過詳情我也是聽他的助理說的
。」
「喔……」眾人恍然大悟。
而我和程毓梅有看到,一講到「上吊」,顧米晴的臉色有微微一變,但她旋即故作鎮
定地裝沒事。
顯然她是想起了自己曾在教室裡企圖上吊的回憶。
「看來學校把這件事蓋住了。」我暗忖。蓋因從這群男女討論這件事的態度來看,他
們似乎都不曉得,顧米晴曾經要在教室裡上吊的事。
「欸欸,不過我很好奇耶。」只聽金髮的痞子道:「其實我長這麼大,從來沒看過『
送肉粽』的儀式是什麼樣子耶。」
「那要不要去看看?」扁頭慫恿道。
「靠!你不怕卡到陰啊?」金髮的痞子道:「我們都是外行人,要是不小心觸犯了什
麼禁忌怎麼辦?」
「當然怕啊。」扁頭道:「但我也沒有看過,老實講也有點好奇。」
「你也好奇?」
「我是很好奇——吊死鬼真的會被這樣趕走嗎?」扁頭道:「還是其實這只是一個做
做樣子的儀式而已?」
旁邊一個女生不確定地說:「嗯,我是聽說……吊死鬼的魂魄,會出現在隊伍的前方
,就是被押送的那種感覺啦。」
「會出現在隊伍的前方喔?」扁頭問。
「我也只是聽我爸說的而已。」那個女生聳聳肩,道:「我爸還說,『送肉粽』隊伍
經過的路上,家家戶戶都一定要緊閉門窗,以免鬼魂進門;而且最好不要開燈,以免燈的
光亮,把陰魂吸引過來。他說這叫『圍捕吊死鬼』,沿路防堵,讓吊死鬼無法找到機會從
押送的隊伍中逃掉,這樣才能順利將吊死鬼驅逐出境。」
「感覺很有趣呢!」扁頭感興趣地說:「真想親眼目睹是什麼樣的場面。」
他一邊說,視線一邊環視眾人,大有「我們一起去看吧」的意味在。
那個女生不安地說:「不太好吧。」
「對呀,不好啦……」旁人亦道。
見眾人興趣缺缺,扁頭頓時露出掃興的不悅神情。
場面登時冷掉。
眾人見扁頭是真的不高興了,不禁面面相覷,沒了主意。連依偎在扁頭身上的粘粘,
神色都變得有點緊張。
「好啦,別生氣嘛~~~」
於是粘粘開口,試圖要靠撒嬌來緩和場面氣氛,但扁頭卻白了她一眼,她立時收聲。
見氣氛變僵,那個金髮的痞子忽然道:「嗯……你只是想看看『送肉粽』這個儀式,
是什麼場面而已吧?」
「對啊。」扁頭很乾脆地說。
金髮的痞子說:「如果只是這樣的話,這很簡單啊,我們根本就沒必要所有人都去現
場看。」
扁頭「嗯?」了一聲,顯然不解。
金髮的痞子說:「等一下『送肉粽』的隊伍不是會經過我們學校門口嗎?叫一個人拿
一台相機,去學校門口埋伏,等『送肉粽』的隊伍經過時,對他們偷偷拍照,再把照片洗
出來給你看,不就好了?」
扁頭一聽,眼睛登時一亮。
「好主意耶!」他讚賞地說:「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招?」
「對吧。」金髮的痞子說:「運氣好的話,搞不好還能拍到有吊死鬼的靈異照片喔!
」
「水喔!」扁頭猛地一拍大腿,說:「要是真的拍到靈異照片的話,還能寄給電視節
目呢!我家裡有一台相機,我等一下馬上就去拿過來。」
而先前那個女生則忍不住問道:「那誰去拍?」
眾人立時又噤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隨後,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顧米晴。
顧米晴頓時大急,面露驚慌之色。
只聽扁頭沉聲道:「那就這樣吧,顧米晴,等一下,你就去學校門口待著,用相機拍
一下『送肉粽』的隊伍。」
顧米晴趕緊搖頭,道:「我……我不要!」
扁頭的一對虎目瞇了起來,「你不要?」
「我……我會怕……」
「怕什麼?就只是去照幾張相片而已啊。」金髮的痞子哂道。
而依偎在扁頭身邊的粘粘,也立時嬌聲道:「反正你沒回家也沒差吧?」
但顧米晴卻仍是堅定地猛搖頭。
「顧米晴,我們是朋友吧?」粘粘的聲音忽然一變,森然道:「朋友們請你做一件事
,難道你做不到嗎?」
「我……不……」顧米晴神情慌亂,看得出來她很想拒絕,但粘粘的態度,讓她說不
出口。
「看來你不想再跟我們當朋友囉?」粘粘語帶威脅地說。
顧米晴手足無措地左右張望,顯然希望有人能出聲救她。
可是,一旁的幾個女生立刻出聲附和道:「對,你不去的話,明天開始,就不要說跟
我們是認識的。」
「對對,你不去,那就不要再來跟我們聚了啦!」
「我……我……」顧米晴的臉色漸漸發白。
她還想再拒絕,扁頭卻突然伸手,指著她。
「好,那就這麼決定了,由你到學校門口去,對『送肉粽』的隊伍拍照。」他霸氣地
裁斷道:「聽著,你等一下就馬上給我去學校門口待著,我和粘粘先回我家,去拿相機,
再拿去學校門口給你。」
扁頭的話語裡,有一股威壓感。他一邊說著,一邊用銳利目光,在顧米晴身上打量掃
射,宛若貓在看老鼠。顧米晴被他看得心裡發毛,臉上佈滿了畏懼,但嘴裡卻不敢再吐出
半個「不」字。
半晌後,顧米晴屈服地低下了頭,用細若蚊鳴的聲音道:「那……我……我先過去學
校了……」
說完,她緩緩起身,提起書包,那如鶴頸般的纖細藕臂,正在微微發抖。
扁頭對著她的背影大聲喝道:「喂!不准放我們鴿子啊,聽到沒?」
顧米晴面如死灰地低著頭,轉身離開了這群人。
她走到店門時,粘粘突然叫住了她。
「啊,等等!」
顧米晴像是聽到希望似的,立刻抬頭轉身。
但粘粘卻是指了指桌上,「先幫我們把這裡的餐盤收一收吧。」
顧米晴面露失望,但仍乖乖地折了回來,像個女傭一樣,將桌上的幾個餐盤疊起,收
走。
一旁,我早已看得怒火中燒,不禁勃然大怒道:「這……這些人實在是太過分了!」
但我卻發現,程毓梅是面無表情地看著速食店裡的這群男女。
直到速食店的場景開始模糊起來,視線前方再度亮起幾道閃光時,程毓梅突然開口了
。
「想要生存下去,就要努力去獲得人家的認同!」
「努力是一定會得到回報的……繼續去修正自己待人處事的方式,讓別人來認同你,
接下來人家就一定會慢慢的去喜歡你,接納你。」
「世上沒有什麼問題是解決不了的啦!」
「自殺是不能解決問題的,自殺只是帶給身邊的人更大的悲傷與問題而已。」
「你都有勇氣尋死了,怎麼會沒有勇氣去面對問題呢?」
她用非常冷,非常冷的聲音,輕聲地說著這些話。
這些都是先前替代役鄭英書對顧米晴說過的話。
「幹話。」然後,她說:「都是幹話。」
閃光漸漸停止。
但眼前卻仍是一片幽黑。
我眨了眨眼睛,才稍微適應了眼前黑暗的世界。
是一所高中的校門口。
原來,除了守衛室附近一盞的路燈燈光外,這所高中的校門口,幾乎沒有別的光源。
蓋因在這所校門前方的這條馬路上,每一支路燈都隔得非常開,甚至有好幾支,根本
是壞掉的,完全沒亮,以致於整條馬路暗如幽徑。
而在路燈燈柱上,貼著一張自製的黃色告示牌:
「祭送請迴避」。
旁邊則詳註日期,以及時間,也就是晚上十點。
「『好鄰居』請勿外出 謝謝合作
事主敬啟」。
一道纖瘦的人影,正站在路燈底下,是顧米晴。
她倚著燈柱,滿臉愁容地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整條馬路上,只有她一個人,微弱的
光線,將她的影子拉的又細又長,彷彿伸腳一踢,就能輕易地將她踢斷似的。
「哽———哽哽———!!!!」
道路另一頭的黑暗裡,忽然閃過一道過度刺眼的亮光,接著,傳來改造機車引擎咆哮
的聲音。
沒多久,一輛機車從黑暗中飛馳而出,一下子就騎到了校門口,停了下來。
「幹,人嘞?」只聽機車騎士立刻怒喝。
是扁頭。而機車後座則馬上傳來一聲嬌呼:「啊,在那邊啦!」
是粘粘,她指向路燈底下的顧米晴。
扁頭立刻騎了過來。
「靠!你站在這裡,是埋伏個屁啊?」他不滿地對顧米晴大吼,並指向校門口另一端
完全漆黑的地方,道:「去那邊啦!」
「對呀,你站在這邊,等一下隊伍一來,不就馬上看到你了?」粘粘亦道:「過去那
邊啦!」
「我……我……我會怕黑……」顧米晴拼命搖頭。
「呸!」扁頭猝然在顧米晴面前的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林.爸.叫.你.過.去.那.邊,有.聽.到.沒?」他緊盯著顧米晴,用台語
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他的兩隻眼珠,業已精光大盛,而昏暗的路燈燈光,將顧米晴微尖的臉龐,照得一片
惶恐。
半晌,見顧米晴絲毫沒有移動腳步的意思,扁頭兇惡地一腳將機車腳架踢下,作勢要
下車。
顧米晴整個人的身軀當場一震,立刻嚷道:「我去!我過去!」
說完,她慌慌張張地往校門口另一端完全漆黑的地方奔去。
「幹,欠教!」扁頭對著顧米晴的背影啐道,一踢腳架,也跟著騎車過去,監看著顧
米晴走入黑暗之中。
「完美的埋伏!」扁頭對顧米晴比了個大拇指,笑道,然後對著後座的粘粘道:「拿
給她啦。」
粘粘下車,把一台相機硬塞進已臉色慘白的顧米晴手裡。
「唉唷,幹麼怕成這樣?」粘粘忽然輕笑道:「沒什麼好怕的啦,等一下,你就把你
自己當成是採訪民俗活動的記者,或是來搜集學術研究資料的博士生或學者就好啦!」
此話一出,我覺得我腦裡有條線,當場斷裂。
「說什麼屁話啊,臭婊子!」我對著粘粘的影像怒吼。
而顧米晴的臉色,卻宛如一張白紙,接過相機的手,早已抖個不停。
「欸,你小心點,聽到了沒?」兀自坐在機車上的扁頭見狀,連忙對顧米晴喝道:「
這相機很貴的,要是摔到了,你賠不起的!」
「啊,我幫你我幫你。」粘粘伸手拿回相機,親切地將相機揹帶掛到顧米晴的脖子上
,像在掛狗牌一樣。
「欸,粘粘,走了走了。」扁頭又粗聲粗氣地對粘粘道:「快要十點了,趕快走吧。
」
粘粘連忙一屁股坐上扁頭的機車後座。
「加油,朋友,我期待你的照片唷!」她對著顧米晴笑盈盈地振臂打氣道。
而扁頭則啐了一聲:「媽的,晚上的學校還真黑。」
然後他一催機車油門,兩人呼嘯離開。
這個黑暗的世界,再度只剩下顧米晴一個人。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顧米晴再也忍不住,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整條幽黑的馬路上,空無一人,連隻野狗野貓也沒有,只剩下她哭泣的聲音,在空氣
中飄散著。
我和程毓梅難過地看著顧米晴。
「啪啦——啪啦啦——啪啦啪啦——啪啪啪啪———」
驀地,遠處傳來鞭炮的爆炸聲。
「嗚————————————」
緊接著,響起龍角吹的聲音。
「送肉粽」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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