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崁樓的糖老伯（６）──說話要說清楚
　　閻羅在往生河上輕輕一躍，跳上了河岸，在
鬼少爺和何皓身前立定；姍姍來遲的牛頭馬面與
黑白無常喘著氣，何皓承認這是件怪事，堂堂陰
界巡捕們如此狼狽的模樣可是少見。
　　但沒辦法，誰叫他們的頂頭上司是眼前的閻
羅呢？
　　在河面上還看不清，直到閻羅到了面前才會
知道他有多麼高大，如果一八零等於六個鄉民，
那閻羅大概有十來個鄉民高；他肩膀也相當寬闊
，幾乎擋住了何皓的目光，大概只能從大腿之間
往外看，但這不是個好選擇，對大部分人來說都
是。
　　閻羅更不能算是一個好老師，對鬼少爺和何
皓來講都是。沒有好老師會掛著笑容讓一個三歲
的孩子自己游過往生河，也沒有好老師會讓一個
三歲的孩子去鬼火林裡洗澡，更沒有好老師會讓
一個三歲的孩子在陰界陰風最盛的風口處打坐三
天三夜。
　　他真的不算是一個好老師。
　　可何皓和鬼少爺還是禮貌地低頭：「老師（
師傅）。」這是禮貌。閻羅很要求禮貌，尤其對
他們兩個，甚至比對牛頭馬面跟黑白無常還要嚴
格。
　　閻羅看著何皓下巴的假鬍子開了金口，「何
皓，摘了吧。」那何皓只得照做。
　　等到何皓摘下鬍子和帽子，閻羅才轉向鬼少
爺笑著說：「作為師兄師弟，我怎麼說的？」
　　鬼少爺低下頭，連帶著銀白色的耳朵都彎了
幾分：「兄友弟恭，師傅。」他沒有起身，抱持
微微的彎身，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的，師傅總
是從長開始教訓。
　　閻羅低頭望向何皓，臉色變得嚴肅，周圍的
屠夫跟鬼婆婆暗自叫苦，開始埋怨自己今天怎偏
偏待在這鬼地方，唉，還真的是鬼地方。他冷冷
地問：「你們做到了嗎？」
　　何皓如鬼少爺一般彎身說：「沒有，老師。
」
　　閻羅走了幾步，看上去沉重的身體的確在地
面上留下深深的腳印，他來到兩人身後緩緩道：
「我從河岸對面就聽見你倆在吵，可知道現在什
麼時候？」他拉起寬袖，看了看大概是哪裡的夜
市賣的廉價手錶，只是尺寸大了些，他抬起頭看
向天空，淡淡說：「士林夜市。」
　　喔，好了，不是饒河也不是花園。他看向士
林夜市賣的廉價手錶，只是尺寸大了些，「現在
是上班時間，你們吵的可高興了。我說過什麼？
」
　　鬼少爺和何皓同時開口：「一碼歸一碼。」
他們的背有些不適，但仍撐著沒有移動半分。
　　閻羅點點頭，負手於後：「起來吧。」他嘆
了口氣，如果不是何皓的時間不多，他可想讓兩
人繼續彎著，直到用看的都能在地面看出四個字
「兄友弟恭」。
　　鬼少爺和何皓如釋重負地起身，師兄弟唯一
的默契大概就只有在這種時候了：「謝謝，老師
（師傅）。」
　　閻羅走近鬼少爺的華車旁，往裡頭望了一眼
說：「讓何皓帶走，是死是活，看這孩子自己的
造化。」
　　鬼少爺緊了緊拳頭，不解地喊：「師傅！」
　　閻羅回頭看了一眼，鬼少爺卻是倔強地回望
過去。他又嘆了口氣，這兩孩子什麼都要比，連
個性都一個樣：「我自有打算。」
　　鬼少爺還是妥協了，或者該說沒得談，他低
下頭不哼半句；閻羅朝何皓招手，等何皓走近後
問：「最近捉了幾頭？」
　　「沒多少頭，一個手掌算得出來。」何皓抬
頭回答。
　　「有地方住？」
　　「有。」
　　「有飯吃？」
　　「有。」
　　「有錢買藥？」
　　何皓沉默了會，知道閻羅說的不是封眼藥，
過了會才回答：「有在存錢。」
　　閻羅伸出手，想拍拍何皓的肩，卻是沒有拍
下去。
　　何皓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下。
　　閻羅收回手才繼續道：「趕緊買點，便宜的
也可以。」
　　何皓小聲地說了句：「抱歉……」而後吸口
氣答應：「我會的。」
　　閻羅擺擺手，笑了笑：「走吧走吧，趕緊的
，我可不想親手審自己的學生。」
　　何皓點頭道謝，從華車上抱下黃曉璐，往古
燈道走了過去，沒有回頭。
　　鬼少爺看著何皓離去的背影吐了口氣，走向
自己的華車：「師傅，我是真的不懂。」他越過
閻羅，逕自往華車上走，這是在他身上極其少見
的行為，他踏上車旁的階，聽見閻羅的話：「禮
貌？」
　　鬼少爺咬了咬牙，還是下了車低下頭，只是
地面結了霜。
　　閻羅沒有看他，而是看著何皓的身影道：「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收了你們兩個學生？我就只
收了你們這兩個。」
　　鬼少爺更不解了，搖頭回答：「不知道，師
傅。」他當然不知道，整個陰界都沒有半個鬼知
道，這可是個謎。
　　「因為你倆跟我很像。」他拍了拍自己的大
腿外側，笑道：「起來吧，幾歲的人脾氣還這麼
差。」
　　鬼少爺起身，也是無奈，這理由聽上去可不
算是誇獎，「師傅。」他循著目光望了過去，看
不見離去的人身影了。
　　「何事？」閻羅低下頭看，摸了摸自己的鬍
子。
　　「我是鬼。」鬼少爺平靜地說。
　　閻羅的手頓了頓，又看了眼手錶，朝牛頭馬
面與黑白無常說：「走，回去，工作還沒完呢！
」他又大笑著躍至河面，像個水漂，只是大概找
不到那麼大的。
　　鬼少爺搖頭，朝那四名被折騰不輕的陰界高
官們拱了拱手，聊表自己的同情；黑無常朝他解
釋：「大人想得多，台南那頭鬼陽界有得忙，何
皓會去，說不定能找到根腳。」
　　鬼少爺道了聲謝，表示理解，卻忍不住罵了
聲：「師傅怎麼就准那小子捉鬼？捉就算了，還
拿去賣？丟不丟人！」
　　白無常柔聲說：「鬼少得看看往生河的情況
，大人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加上惡鬼亂世，總得
有些手段。」
　　「他還在找那頭鬼？」鬼少爺稍微平復下來
，認真問了個問題。
　　白無常猶豫了會，還是答道：「是的鬼少，
還在找。」
　　鬼少爺又望了一眼古燈道，啐了一聲：「最
好找到他死！」他登上華車，在駛動的車上喃喃
：「死了就回來，多好？」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皆是無奈，也不多勸，
跟著牛頭馬面朝離去的閻羅追去，他們可是泥菩
薩，還得過江河。
＊
　　何皓有些累了，他對巴老闆說鬼界能開三小
時，但那是身體無恙的時候。來陰界之前和老墨
來回幾招，或者說被壓著教訓了一頓，身體早不
在平常的狀況，更別說在陰界開鬼界比起在陽界
還累人，再怎麼說他還是個人。
　　他望了眼古燈道的前方，大概還有一半的路
程，大概還可以吧，他想。
　　可是何皓還能撐，懷裡的黃曉璐卻是快撐不
下去了；她微微睜眼，只覺得身體發冷，朝上看
了看，沒看見假鬍子，倒是看見了模糊的細鬍渣
，喃喃問：「何皓……？」
　　何皓沒多餘的力氣回應，在陰界開鬼界就像
在水裡憋氣，方才已經說了太多的話，只得點了
點頭。
　　黃曉璐開始顫抖，她從沒感受過如此的冷意
，就像是放進西伯利亞的雪地裡被埋了起來一樣
，透骨徹心的寒冷。她想抬抬手，卻沒了知覺，
好似身體不是自己的了，該怎麼說呢？
　　跟冰塊一樣。
　　她顫顫地呢喃：「好……冷……」牙齒開始
打顫，喀喀喀的交響聲伴著古燈道的怪異光線顯
得更加駭人。
　　何皓繼續朝前走，加快了腳步，開始急促地
喘息，可還是沒見到來時的入口。他邊走邊低頭
看了眼，自己的手臂上頭泛起冰霜，黃曉璐的臉
色已經蒼白的可以。
　　得了，來陰界撈了頭鬼回陽界？何皓可不願
意做白工，他喬了喬手臂，將右手手掌放在黃曉
璐的胸口，別提什麼男女授受不輕，都二十一世
紀了。他是至陽身，抽了一絲自己的命火，往黃
曉璐幾成了鬼火的命火裡注。
　　黃曉璐往何皓的懷裡鑽了鑽，大概是找到身
旁唯一的熱源了；何皓見她臉色好上一分，稍稍
放鬆下來，算了算時間，又抽了一絲本源命火注
了進去。
　　黃曉璐不再顫抖，靠著何皓的胸膛意識更模
糊了，她覺得好了不少，只是感覺有些怪，好像
少了些什麼，但沒力氣多想，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
　　何皓走了幾步，七竅都流出一絲血，他沒在
意成了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走得越來越快。
　　他看見陰門了，但小腿卻開始癱軟，手臂上
也感覺到沉重，不是說黃曉璐體重多重，而是他
真的很疲倦。他停下腳步，深吸口氣，卻吸了滿
鼻滿口的血腥，看著剩餘百來公尺的古燈道，強
打精神邁開腳步。
　　腳步與地面的親吻該是什麼聲響？何皓聽不
見，他開始耳鳴。
　　目光所及之處該是什麼畫面？何皓看不見，
他像瞎子摸象，憑藉自己的印象往前走。
　　陰風吹來的該是什麼味道？何皓聞不見，他
像黃曉璐昏迷前一樣，快不能呼吸了。
　　但他還記得一件事，答應人的要做到。
　　他說過等等回去，那就得回去。
　　他跨了一步，終於說了句話：「不是工作…
…」
　　那是什麼？
　　他倒在陰門之前──陽界的陰門前，在老墨
的小房間。
　　那是約定。不見？
　　不見。
　　不見不散。
＊
　　夜深了，酒吧沒有招牌，掛上了休息的牌子
。
　　何皓醒了過來，見到了熟悉的場景，他睡在
酒吧的沙發上。別過頭看見另一張椅上的黃曉璐
，坐起身子，接過了巴老闆遞來的溫水，點了點
頭緩緩喝了下去。
　　老墨在吧台罵罵咧咧：「皓小子，你好樣的
啊，差點弄死自己，怎地？嫌命長是吧？」他不
喝啤酒跟洋酒，喜歡白酒的烈，所以倒了杯高粱
，用一般的玻璃杯，喜宴上常見的那種。
　　何皓幾乎沒看過人用這麼大的杯子喝高粱，
大概只有老墨，而且一杯接一杯總沒個底。他想
了會回答：「我回來了。」
　　老墨更氣了，指著他的臉劈頭就是一頓罵：
「回你媽！你小子是想回去娘胎裡是不？」
　　巴老闆拍了下桌子，瞪著老墨粗聲粗氣地罵
：「你是想把小皓罵回娘胎是吧？沒事就喝你的
酒，不然等等我跟你收錢！」
　　老墨不說話了，這次連杯子也不用，直接拿
起酒瓶往嘴裡灌，悶聲發不了大財，但至少可以
賒帳。
　　巴老闆坐在椅上，又幫何皓倒了杯水：「今
天在這睡？」
　　何皓搖搖頭拒絕：「還要開店。」
　　巴老闆嘆了口氣：「開什麼店呢？一定要今
晚回去？你身體現在可夠虛的。」
　　「明天還要上課。」
　　巴老闆拗不過他，只好問：「怎麼來的？」
　　「騎車。」
　　巴老闆起身，到吧台拿了車鑰匙：「我載你
們回去。」
　　「不──」何皓正想拒絕，卻被打斷；巴老
闆笑了笑，看著他溫和地說：「我、載、你、們
、回、學、校。好嗎？小皓。」
　　何皓真想小號了，沒有再拒絕，進了廁所洗
了把臉後出來，拿了自己的包；黃曉璐還在昏睡
，自然是沒法走的，何皓恢復了點體力，抱起黃
曉璐的身體愣了愣。
　　巴老闆披了件針織薄外套，開了酒吧大門解
釋：「喝了點還陽酒，會燙正常的。」
　　何皓跟了出去問：「多少錢？」
　　巴老闆打了個哈哈：「小皓啊小皓，老巴我
不作這種生意的，如果真要的話，一個晚上，嗯
，一頭紫的如何？」
　　「沒那麼便宜。」何皓聲音有些小了。
　　巴老闆沒接過話頭，上了車，日產的車型，
滿大街跑；何皓將黃曉璐抱上後座，到了副駕攜
上安全帶後說：「我還有點存款。」
　　巴老闆還是沒回答，發動車子往學校駛去，
車子裡的音樂是林俊傑的老專輯，何皓常聽的那
幾首歌；車子前頭的照片是何皓第二次進酒吧時
巴老闆拍的，板著一張臉，總學不會對著鏡頭笑
；車子中央有個存錢筒，裡頭存了不少錢，何皓
每次跟老墨買藥付的錢都在裡頭了，上頭貼了好
幾張姓名貼，倒像是符一樣，都是何皓的名字。
　　何皓不說話了。
　　夜間的道路不怎麼塞，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
學校，巴老闆看著何皓下車，抱起黃曉璐往巷子
裡走，拉下車窗平靜地開口，語氣比何皓還像何
皓：「能喝酒了，改天陪我喝一杯。」
　　他拉起車窗，沒有聽回答，沒有給半分拒絕
的機會。
　　何皓站在原地，看著亮起的尾燈，還是沒有
說話。
　　他只是有點想哭。
－－－－－－－－－－－－－－－－－－－－－
新章～
何皓真的是不怎麼好寫的一個角色，他的靈魂像
是藏了起來一樣，總需要在文字裡挑挑揀揀。
但我真的很喜歡這樣子的角色，希望讀者們也是
。
請支持傻傻的賣鬼翁吧。

推

推，不知道為何有股淡淡的哀傷

喜歡的

推

推，好難捉摸的人

是拉上車窗不給拒絕的機會吧（？？ 拉下感覺怪怪的喔沒事我看錯惹哭

推，師兄弟卻一人一鬼？

推

推

推

推

推

推

推

推

好看推～～～

推

推推推

一定支持

推~~~

推

推

厲害！越來越期待了！

很好看

推

推

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