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深夜摩卡,
我說祂們的故事給你們聽。
湖邊小屋
—
安迪和諾曼是山腳下的小鎮高中的學生,更是學校惡名昭彰,最喜歡對別人惡作劇,甚至
也常幹出偷竊、勒索等等的負面行為,「壞學生」的標籤牢牢地貼在他們的身上,學校裡
有人的東西遺失了,第一時間會被舉報的就是他們倆,而且大部分時候也確實是他們幹的
。
那天他們翹課,安迪開著家裡的商用小貨車載諾曼到山裡晃晃,他們其實也不知道要去山
上做什麼,兩人就是這麼一路喧囂的開著車往山裡去。
「怎麼了,你爸昨天又發了酒瘋打了你和你媽?」安迪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伸往副駕駛
座,故意地往諾曼臉上的一小塊瘀青摸過去。
諾曼撥開安迪的手,他並沒有特別在意,這樣的事情習以為常了,他的語氣像以往一樣平
常地說:「沒事,昨天那女人不小心摔破了一個盤子,那肥男人又剛好喝了點酒而已。」
聽見諾曼這麼說,安迪歪著嘴,數落了一下諾曼說他孬種,如果是他就拿球棒出來砸了。
諾曼沒有在聽安迪說那些沒有用處的話,看著窗外的風景沈默了一下,突然冒出一句說:
「不如去湖邊釣個魚吧?」諾曼提議:「不是有座湖嗎?」
「釣魚?這麼無聊的點子你也想得出來?」安迪聳了聳肩質問諾曼。
「你能想出比這更有趣的事?」諾曼簡單的反擊。
「哦不,就聽你的,永遠別要我想任何事情。」安迪認輸,但他接著又想到:「我們又沒
有帶釣竿,怎麼釣魚?」
「生命總是會找到出路的,釣魚也是。」諾曼悠悠地回答。
安迪挑了挑眉,嘆了口氣,再對著窗外毫無理由的吶喊了幾聲沒有意義的音節,接著就在
前面一點的岔路,往標有湖泊標誌的方向轉了過去。
道路兩邊都是高大的、綠到幾乎像是打翻顏料一樣糊成一團的漆黑林木,諾曼在副駕駛座
翹著腳看著車窗外,好像瞥見了林木叢中的深處有個木屋,但他也沒有太過在意。
再五分鐘不到,林木逐漸稀落了起來,已經可以看得見湖面,安迪把車停得很靠近湖,兩
個人下了車之後看著對方發愣。
「湖是很美,但......兄弟,我們現在是應該把衣服脫了跳進湖裡抓魚?」安迪蹲下身來
撿
了個石頭,打了個彈跳三下的水漂。
諾曼歪著嘴想了一下,突然想到了剛剛路上的那幢木屋,眼睛閃著光,露出一臉覺得自己
是天才的模樣說道:「我剛剛看見樹林裡有間房子,你知道的,住得離湖邊這麽近,倉庫
裡肯定放著幾把釣竿,畢竟他們懶得去鎮上的超市時,這鬼地方也只剩湖裡的魚。」
*
好像悲傷的喪禮都應該下著的雨,穿著黑色正裝的人們,以艾琳為中心地穿行在這哀戚的
儀式之中。
「親愛的,愛德華離開了,答應我,妳會好好地照顧自己。」
艾琳已經聽到了這句話好多次,她也勉強自己撐起淡淡的笑來回應。她承諾了好多人,說
她會好好地照顧自己,但她並不確定,甚至已經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
當儀式結束,送走了所有的賓客後,她已經無力撐傘,任這瘋狂的大雨毫不保留地打遍自
己的全身,好像這樣就可以讓世界看起來不這麼真實,可以假裝這場大雨過後,愛德華會
像彩虹一樣出現,回到她的身邊。
但如今回到屬於他們的小屋的,只剩下全身被雨浸透的艾琳一個人。外頭的天空好灰,空
氣跟她的心情一樣冰冷。
在那過後,艾琳努力的想要找到一種生活的方式,屬於她一個人的生活方式。她把屋子打
掃得乾淨,每天待在書房專心地寫著專欄文章,每天烹煮美好的料理,但她發現她無法支
撐下去。
屋子越乾淨她的心就越空虛,而寫作的靈感總是來自於她和愛德華的愛情,如今愛德華死
去,她每個早上即使待在書房三個小時也擠不出一行字。而料理對她來說更是不簡單,她
並不熟悉一個人該煮多少份量,她的世界、她的所有日常一直以來都是二的倍數,而如今
她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在一個她從早上就一直在床上發著呆的下雨的傍晚,有陣敲門聲從樓下傳來。艾琳對於敲
門的人是誰有任何的猜想,但至少給了她一個應該要下樓的理由。她裹緊她的羊毛外袍,
緩緩地走下樓應門。
她微微打開了門,透過門鏈拴住的門縫寬度看看敲門的人,是一個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男人
,穿著黑色的整套筆挺西裝,手上沒有傘,但他的身上也沒有一點被雨水浸濕的模樣。
「妳好,妳是艾琳吧?」那個男人露出了一個狹長的笑容,「我是一名推銷員,要跟妳談
筆交易,打開門讓我進去吧,親愛的。」
艾琳意識到自己應該對於這男人的行為和言語感到憤怒,但她現在並沒有。愛德華離開她
之後,除了像冰塊一樣的悲傷以外,她沒有任何的情緒變化。
「謝謝,我們不需要。」艾琳簡單幾個字拒絕了外頭的男人,並關上了門。
回過頭準備走到廚房弄些東西吃,一轉身卻撞見原本應該被那扇門擋在外頭的男人出現在
眼前,她嚇得往後倒退幾步、撞上了門,發出了沉悶而巨大的聲響。
「親愛的,不要在還不知道我能給妳什麼之前就拒絕我,這是很沒有禮貌的一件事情。」
那男人的語氣和善,但任誰都聽得出來裡頭的冰冷與尖銳。
艾琳不曉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她隱約已經能從這個男人不合常理的現身方式,猜測到
他的身份。畢竟面對愛人的離去,人總是會對於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規則與事物產生莫大的
臆想。
「我知道,你知道我是誰。」眼前的男人彷彿能看穿艾琳的想法,不,艾琳可以感受到的
是她的靈魂也在被窺探。「你好,我是——魔鬼。」這男人為自己的介紹詞加進戲劇化的
語調與節奏效果。
「你出現在這裡做什麼?你們帶走了愛德華,現在呢?帶走我?」
「哦,親愛的,別把世界上的死亡都和魔鬼扯上關係,愛德華會死只不過是因為某個愚蠢
的人類喝了酒還開了車才撞死了他,魔鬼不喜歡這種低俗的死法。」魔鬼露出一臉厭棄的
表情,接著朝艾琳走進了幾步,雙手抱在胸前,瞇著眼對艾琳說:「而且我也知道,妳知
道我一點也不想帶走妳,魔鬼喜歡更有趣的事情,魔鬼喜歡交易,就像我在門外說的,我
們是推銷員,不是殺人犯。」
艾琳沒有說話,她知道魔鬼會迫不及待地自己接著說下去。魔鬼對著空氣拍了拍兩下手,
隆重地宣布:「冗長乏味的開場白結束囉,讓我們進入正題談談交換這件事情,說吧,妳
想要什麼?」魔鬼停頓了一下,看著艾琳茫然而顯得有些緊張失措的眼神,於是接著用和
緩一點的語氣說道:「任何事物都可以哦,任、何、事、物都可以,只要我能從妳身上得
到我想要的值得等價交換的籌碼,任何事物我都可以帶給妳。」
「我想要和你交換的是,愛德華。你有辦法嗎?」艾琳用一種期待卻又帶著恐懼的眼神看
向魔鬼。
魔鬼一聽到艾琳的要求,突兀地大笑了幾聲,並熱烈地鼓起了掌,接著用他那蒼白而沒有
任何紋理的手摸了摸艾琳的頭,像是大人們總是喜歡輕輕摸著小女孩的頭一樣,看似親切
,卻帶著一點輕蔑。
「親愛的,我就知道你知道我來的目的,我就是喜歡這樣不扭扭捏捏的妳,我就知道妳知
道我就是為了將妳的愛人帶回妳的身邊才來到這裡。」語畢,魔鬼露齒而笑。
魔鬼用手在空中劃了一道圈,那圈裡頭出現了個數字:47,他接著嘟起嘴,輕輕地像是吹
一根羽毛一樣地朝它吹氣,那個數字就緩緩地飄到了艾琳的眼前,然後像空氣泡泡一樣地
啵一聲爆開來。
魔鬼用兒童節目裡主持人的俏皮語氣,對著艾琳問道:「猜猜看,這個數字是什麼?小提
示,這就是你和我交換愛德華的籌碼哦。」
「我沒有興趣玩猜謎。」艾琳厭惡魔鬼,但或許更大的一部分是,她知道魔鬼或許真的能
給予他想要的東西,所以她必須站穩陣腳才好討價還價,就像她在和編輯談論稿費該給多
少的時候一樣。
「別跟我玩這一套,親愛的。」魔鬼在原地,像是陀螺一樣,用踮起腳尖轉了一個圈,用
高亢卻又明顯具有威脅意涵的語氣對著艾琳說:「我不是愚蠢幼稚的人類,我是高高在上
能力無窮的魔鬼。這是我的遊戲,妳沒有跟我爭論的餘地,妳懂嗎?我說猜、猜、看,妳
就得,猜。」
艾琳感覺到自己的額頭流著冷汗,他感受到從那魔鬼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壓迫感,就像是
冬夜的湖水一樣漆黑而冰冷。她開始意識到,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夠像市場裡的談判一樣,
有時候她就只能照著別人的規矩走。
艾琳呼了口氣,鬆下緊繃的肩膀,放棄假裝自己是個談判家,認清自己只是一個死了丈夫
的女人,恢復那沒有情緒的語氣:「我會猜。」艾琳開始把心思真正放在47這個數字上,
思考著自己的生命會與這個數字有什麼關聯。「或許是,我剩餘的生命?是年,或是月,
或是天?真希望是小時。」
「哦不。」魔鬼苦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對著艾琳說:「我不是這麼膚淺的魔鬼,我
喜歡更高級一點的交易。我忍不住了,我太喜歡我提出的籌碼,而且妳感覺並不怎麼聰明
。我就直接跟妳說吧,這是妳未來的每一年裡,會感受到快樂的天數。怎麼樣,親愛的,
是不是很有趣?」魔鬼一口氣快速地說完這一大段話,並自己嘻嘻地撫著胸口笑了起來。
艾琳沒有太大的反應,其實是她還在理解那樣的數字與籌碼對於自己有什麼樣的意義?愛
德華離開後,艾琳就從來沒有去思考過與「快樂」有關的事情。魔鬼突然意識到了艾琳無
動於衷,於是他開始對艾琳感到有些不悅。
「妳不知道這樣的籌碼有多麽強大對吧?愚蠢的人類總是對於這些很棒的交易沒有任何概
念,真是令人頭痛。所以讓我為妳展示妳最渴望交換的東西!」他的眼神緊緊地貼近艾琳
,艾琳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見他那彷彿深淵的瞳孔。
「愛德華是吧?妳說妳想要愛德華,我就不會給妳愛德森。」魔鬼說了個難懂的笑話,接
著雀躍地跳著走到了壁爐旁,從好像深不見底的大衣口袋裡,花了點時間撈取出了一盒火
柴盒,並從中取出了一根紫色的火柴,並用它伶俐地點燃了藍紫色的火苗丟進壁爐裡,燃
成一股冰冷的墨黑色火焰。
艾琳看著那股火焰,心裡感受到了很強烈的不安與恐懼,她總覺得那股火焰通往著地獄,
而魔鬼正在召喚可怕的東西。黑藍色的火光照耀在魔鬼的臉上,他歡喜期待的看著自己的
產品。
艾琳開始聽見火花裡傳出了震耳欲聾的吶喊聲音,那聲音彷彿傳遞了最劇烈的痛苦,但隨
著那聲音愈加清晰,艾琳緊緊地皺起了眉頭,接著睜大了眼,而流下了眼淚,她聽得出來
,那個聲音——是愛德華的聲音。
那團黑色的火焰轟地一聲熄滅,一個男人的肉體蜷曲在壁爐中劇烈地顫動著。他用力地咳
著,彷彿要把內臟都給咳了出來。艾琳哭喊了一聲,她已經無法思考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事情,她只看見愛德華回來了。
「愛迪,愛迪!」艾琳蹲在壁爐旁,緊緊抱住愛德華,並不斷地叫喚著愛德華的小名。
愛德華終於停下了劇烈的咳嗽,但他還是急喘著氣,全身都蒼白冰冷,彷彿剛從墳墓中爬
出來的模樣。他想發出聲音,卻只發出幾個微弱的氣音音節,艾琳聽得出來他在叫她的名
字。
艾琳不斷呼喊著愛德華,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刻,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呼喚名字
就是她所能表達的一切。而愛德華伸出了手,虛弱而輕微地撫觸著艾琳的臉頰,並滑過她
眼角的那滴淚珠。
魔鬼在一旁並不樂見這樣溫馨的相見歡畫面,他輕輕的彈了一下手指,艾琳一瞬間感受到
像是無數根針穿進骨頭裡一般的冷冽,雙手懷抱著的愛德華再度化成一團崩潰吶喊著的藍
黑色火球,艾琳大聲哭嚎尖叫,直到愛德華的最後一點灰燼都燃燒殆盡。艾琳也已痛苦地
無法再發出一點聲音,狼狽地癱軟在地上,手指卻緊緊地抓摳著地板,滲出一絲絲血跡。
「糟了,看來一下子玩得太刺激了,很抱歉我始終無法拿捏好讓人類感到溫馨的尺度。」
魔鬼用兩手食指兜在胸前繞圈圈,那是他向人類學來的假裝懺悔的動作。「我剛剛為妳示
範的,是妳用籌碼2,000所能換到的東西,但很可惜,妳喚不起。」魔鬼用著嘲諷的語氣
,無情地對著艾琳這麼說著。
而下一秒,魔鬼看見了艾琳發狂似地站起身來,一手拿起放在壁爐上的燭台,使勁地往站
在一旁幸災樂禍的魔鬼身上砸了過去。魔鬼輕輕地踮腳一跳,身體便飄浮了起來,讓艾琳
撲了個空,燭台砸在壁爐的邊上,刻出了一條細長的痕跡,艾琳也因為失去重心,狠狠地
跌在了地上。
「永遠不要對魔鬼發脾氣,親愛的。」
懸在屋子裡半空中的魔鬼,目光向下對著艾琳露出哀憐的眼神。
*
「這該死的噁心地方有住人嗎?你真的覺得在這種鬼地方找得到釣竿?」
安迪和諾曼從湖岸邊走進林木裡,看著眼前破敗的木屋,有許多地方都已經破敗坍塌了。
安迪雖然嘴巴抱怨著,但諾曼知道這樣充滿著詭譎氣氛的屋子最能夠激發起安迪的冒險精
神了。
諾曼拋下一句:「我去後面倉庫找釣竿。」說完就繞進了大門被草木掩蓋住的小徑走去,
他想安迪肯定會忍不住自己走進屋裡找樂子,他最享受的就是這種像在尋寶一樣的刺激感
。
諾曼撥開矮小的灌木,走到後院的倉庫,看見倉庫已經被植被覆蓋住了大半部分。再無懼
的英雄手中總得有一把武器,他這麼想著,變彎下腰拿起散落在一旁地上的生鏽鐵鍬,一
腳就踹開了倉庫的門。
除了一些蚊蟲竄了出來,倉庫裡並沒有什麼太吸引諾曼注意的東西,他走了進去隨意翻弄
裡頭擺放的東西,把箱子一個一個打開來看,但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園藝工具。
他隨意看看,發現最深處有個比一個人還高的鐵櫃,於是他輕輕地哼著:「釣竿,釣竿,
親愛的釣竿。」一邊走近櫃子,並試著將它打開,卻因為接縫處也已經生鏽,諾曼費了很
大的力氣,卻還是沒有辦法打開它。
他停下來喘了幾口氣,再用兩隻手握緊鐵櫃把手,用一隻腳抵住鐵櫃的另一扇門,用盡全
身的力氣使勁一拉,鐵櫃門砰的一聲被打開,諾曼頓時失去了重心,狠狠的摔倒在地上,
看著鐵櫃裡的一把斧頭隨著雜物應聲倒下,正朝他的臉上劈了過來,他吶喊了一聲往一邊
翻過身去,回頭看見那把斧頭就插在他剛剛腦袋的地方,嚇得他全身都冒著冷汗。
諾曼驚魂未定,嘴裡不斷地碎唸著髒話來安撫自己的情緒,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離地獄這
麼近。過了一陣子,當諾曼從驚嚇中恢復鎮定後,他看見鐵櫃裡竟然真的擺著一支釣竿,
又大聲的對著空氣罵了一聲髒話。
「就為了你,差點就要沒命!」他站了起來,走到鐵櫃邊拿起釣竿就往外走,準備叫安迪
準備回湖邊釣魚,剛剛那差點驚險喪命的瞬間,讓他現在對這個木屋感到極度的厭惡。
諾曼才剛一臉不悅的走出倉庫,就看到了安迪從二樓的窗戶探出頭來,他露出興奮的神情
,呼喊著諾曼,諾曼知道他肯定是找到很有趣的東西了,上次看到他露出那樣的表情,是
他發現了一隻困在地下水道的狗的時候。
「我要從哪裡上去?」諾曼對著二樓的安迪問。
「旁邊,我砸破了一扇窗!」安迪指著剛剛諾曼走過的小徑的方向。
諾曼找到了安迪說的那扇窗戶,把釣竿放在一旁,自己爬了進去。屋子裡很暗,他先走過
了客廳,那裡頭有座壁爐,壁爐的邊上有著一條長長的刻痕,諾曼用手指輕輕地撫過了那
條刻痕,並看向一旁有座倒落且歪斜的燭台,諾曼下意識地覺得這條刻痕就是用這燭台所
劃下的。
「這間屋子裡感覺發生過很有趣的事。」諾曼不經意地對著自己腦子裡的想像喃喃地評論
著。他想像著這屋子的主人應該是個討人厭的大鼻子老先生,並且會虐待他那瘦弱可憐的
妻子。
他走過了整個客廳,穿過另外一扇門,並看見了樓梯。才剛踏上幾階就發出嘎嘎的聲響,
樓梯的每一片木頭好像隨時都有崩塌瓦解的可能。諾曼開心地笑了起來,並蹦蹦跳跳地大
力踩踏在樓梯上,他一心就是想要看見整個樓梯倒塌的模樣,那樣子的話,思考如何下樓
又會是另一場未知的冒險旅程,就像找釣竿開啟的老屋探險一樣。
諾曼成功地踏上了二樓,整個樓梯現在都還有些的晃動聲響,但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實在
讓諾曼有點失望。但這一點小挫折並沒有困擾他太久,他繼續期待起看見安迪找到的神秘
寶藏。
「這屋子怎麼看都不像是會有好玩的東西,該不會我一走進去,看見上吊自殺的裸體老人
屍體吧?」還沒有走進剛剛安迪探頭出來的窗戶房間,諾曼就對著那房間的位置大聲地問
著。
安迪沒有回應,諾曼走進了那房間,卻什麼都沒有看見,更沒有看到安迪的身影。一陣寒
風透過窗戶吹起了白色破敗的窗簾,他瞬間打了個冷顫。
「嘩!」諾曼身後突然傳來巨響,他的肩膀被從背後大力地拍打。
是安迪躲在門後,從後方要嚇諾曼,他看起來像是成功地嚇到諾曼了,他看著眼神有點呆
滯發愣的諾曼,沾沾自喜地抱著肚子在地上邊打滾邊嘲笑諾曼的膽小:「天啊,你居然會
被這種老把戲嚇到?」
諾曼回過神來,轉身回頭看向安迪,想要跟他解釋:「我才不是被你嚇到,是窗戶外面好
像有個穿著黑色衣服的男人飄在空中!」
安迪拍拍諾曼的肩膀,嘆了一口氣說道:「兄弟,別逞強了,被我的把戲嚇到並不是一件
可恥需要找藉口否認的事。」安迪走到窗邊,大力地推開所有的窗,並回頭露出親切的笑
容,並用一種裝模作樣的腔調說道:「看吧,什麼都沒有。」
「我......」諾曼想解釋,他是絕對不可能被安迪的玩笑給嚇到的,他在踏進這間房間前
就
大概猜到了安迪會玩的花招,他是真的看見了窗戶外,在窗簾被吹起的那一刻,好像看見
了遠方有個飄在空中的男人的腳。但他想了想,搖搖頭,打消了跟安迪解釋的念頭,他知
道那不會有用,就讓安迪把自己當個膽小鬼會輕鬆許多。
「所以,你找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呢,兄弟?」
聽見諾曼地詢問,安迪停下了誇張的嘲笑,但依舊跨著燦爛無比的笑容,帶著諾曼走出房
間,來到另外一間房門外,並且彎下腰來伸出手比向房內,就像是旅店服務生邀請住客進
房一樣的姿勢。
諾曼走了進去,看見一個穿著破舊衣服的男人,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靠牆的椅子上,用著一
種彷彿凝視著愛人的溫柔眼神盯著他看,盯得諾曼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
艾琳燃起了壁爐裡的炭火,轉過頭來,看著坐在沙發上的愛德華,正張著手歡迎艾琳迎向
他的懷抱,就如以往一樣。
艾琳走近沙發,並讓自己以一個安穩的姿勢依偎在愛德華的身上,並將愛德華的兩隻手調
整好,右手橫過她的胸前,輕撫著她的左肩,而他的左手則輕柔地撫著她的側臉,然而這
些動作卻需要艾琳自己來操控。
愛德華彷彿是件人偶,一件極度擬真的人偶,不但眼神、毛髮、掌紋的每個細節都跟愛德
華一模一樣,甚至有著一樣溫暖的體溫,以及一樣的呼吸節奏。除了靈魂以外,眼前的這
個愛德華,是百分之百真正的愛德華。魔鬼是這麼向艾琳說的。
好幾個晚上,艾琳都是那樣,烤著爐火,自己拉著愛德華的手,輕輕地撥弄自己的頭髮,
逗弄自己的耳朵,用指尖滑過自己的面頰,就這麼入睡,就好像愛德華還活著的時候,她
總是喜歡這樣子在愛德華的懷中小睡一樣。
幾天後,艾琳到山下的小鎮裡買了輪椅,並使勁力氣地將愛德華抱起、讓他安安穩穩地坐
在輪椅上,並推著他穿過小徑,到湖邊看湖釣魚,並架起簡單的柴火廚具就這樣從午後曬
著暖暖的陽光,待到即將入夜、氣溫微微地變涼,再嘆口氣把一切收拾,將愛德華推回屋
子裡。
「什麼是幸福?當窗外透進了光,而愛的人在身旁。」艾琳那段日子,都對著愛德華覆誦
著這首詩句,彷彿在催眠著自己,逼迫自己相信這樣的自己是幸福的。
直到有一天,艾琳一如往常地躺在愛德華的懷裡,卻怎麼樣也無法安穩地睡去。聽著屋子
裡安靜得只剩下愛德華那頻率永遠一致的呼吸聲,艾琳放下了自己拉住愛德華撫摸著自己
面頰的手,愣愣地盯著前方,眼神飄忽著沒有焦點。
下一刻,她這些時間壓抑在心裡最深處的情緒,全湧了上來,她憋起了嘴,捂著臉,並放
聲大哭了起來,這麼一哭就停不下來。那哭聲裡的悲傷連湖都能夠聽見。
她漸漸停下哭泣並緩過氣來,並猛然地站起來,轉過身狠狠地盯著沙發上那一動也不動,
而且總是裝著那塑膠一樣的笑容的愛德華。她開始歇斯底里地對著他大吼:「憑什麼一切
都要我來承受?為什麼你可以什麼話都不用說、為什麼你可以就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她激動地怒吼著,並狂亂地抓起桌面上的書和杯盤就往愛德華的身上丟。
直到她的手已經抓不到任何東西了,她才無力地跪倒在地上,對著愛德華那不變的笑容,
痛苦地說著:「我只是想聽你再叫我一聲寶貝,這很難嗎?這很難嗎?」她毫無意義地質
問著愛德華,眼神像是奢望著愛德華能夠給她隨口一句答案。
但愛德華只有沈默,那是艾琳一直以來最無法忍受的,爭吵中的另一方保持沈默,獨自讓
艾琳焦躁地像瘋子一樣表現出在乎,甚至是哀求的姿態。於是艾琳更加惱火,她喪失理智
一般地,用兩手緊緊揪起愛德華的衣領跟袖口,全身發抖著將愛德華從沙發上舉了起來,
並將它狠狠地摔在一旁地上,愛德華的軀體大力地撞擊到桌面再摔落在地,發出沉重的巨
響。
艾琳的眼神和爐子裡的火一樣腥紅,她站立著喘著氣,下一刻卻看見了愛德華身上被她的
指甲抓出了血痕,額頭上也是剛剛被盤子砸出來的紅腫,身上有著撞擊桌面時造成的瘀傷
。艾琳瞬間完全地軟弱了下來,她又哭了起來,慌張地在家中尋找醫藥箱,想要彌補剛才
自己造成的傷害。
沒有靈魂的愛德華過於虛假,艾琳根本沒有預料到它會有任何一點傷痕,但如今鮮紅的血
從愛德華的身上流了出來,流過艾琳心中對於愛德華是真是假的那一道界線,每一道傷痕
都讓艾琳自己痛得幾乎無法原諒自己。
於是那一個晚上,艾琳為愛德華抹上了藥,並依偎著愛德華。直到隔天早晨,陽光透進了
窗戶,艾琳才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雙手拉著愛德華的臂膀,將它拖到了二樓的房間裡,
並用一層棉布將他覆蓋住,自己則從衣櫃底層拖出了一只旅行箱,將一些東西收整塞了進
去,便頭也不回地走到車裡,開著車往山下開去。
*
「這......是人嗎?」諾曼站得離那個坐在椅子上不動的男人很遠,完全沒有想要接近一
步
的念頭。
安迪則徘徊在那男人身邊,以各種角度,像個偵探一樣地觀察著那男人,並有模有樣地說
道:「從各個面向看起來都像是個人,會眨眼、會呼吸,但表情不會變,一直都是這討人
厭的假笑,從這點看來一點也不像真的人。」
「我不喜歡這個地方。」諾曼擺出嚴肅的臉,對著安迪說:「我找到了釣竿,我們該去湖
邊釣魚了。」
啪!一個響亮的聲音傳入諾曼耳裡,他過了幾秒才回過神來,意識到剛剛安迪賞了那個男
人一個大大的巴掌,那男人被那一巴掌震得橫倒靠著牆邊,臉上是通紅的掌印,嘴角還滲
了一點血出來。
「有血,你看,他會流血!」安迪興奮地要跳了起來,指著那男人嘴角的血跡對著諾曼激
動地吼。
「那就代表他是個人,老兄!他就是個不能自行移動的植物人,好嗎?」諾曼已經
「你要怎麼說他是一個人?就只是因為他會流血?」安迪問著:「說不定他是外星人創造
的複製假人偶?那我們就會因為這個重大的發現而聞名全世界。」
「即使他只是個像人的......東西,我也不想要對這麼像人的東西做任何蠢事情。」諾曼
開
始對於安迪的態度感到有些可怕。
「兄弟,我只是想知道什麼是人。你不是也曾經懷疑嗎?懷疑為什麼自己的爸爸是個每天
只會喝酒的窩囊,懷疑為什麼自己的媽媽每天一副死人樣,懷疑自己為什麼要誕生,成為
一個人?我們一起有過的疑惑,你找到答案了嗎?」安迪扯著那男人的頭髮,那男人依然
擺著一樣的笑容。
「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哲學家。」諾曼轉過頭來,不敢也不想看眼前的景象。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個壞孩子,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真正傷害一個人,他也以為安迪不會
,他以為他們只是一起尋找人生答案的夥伴,但現在他找答案的方法卻是藉由傷害一個..
.
...像人的東西?這是他無法接受的。
「皮,血,肉,肝臟,心臟。有靈魂嗎?靈魂在哪裡?身體裡面會有靈魂嗎?靈魂是什麼
?」安迪的眼神變得很不一樣,他瞇著眼很仔細地觀察著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嘴裡喃喃地
這麼念著。
「我不想知道!安迪,我不想知道!你到底從哪裡學來這麼多的問句?」諾曼對著安迪吼
道,他受夠了眼前這個他不認識的安迪,他現在就像是拿到了新奇玩具就不罷手的煩人小
孩。
諾曼轉身快步跑下樓,並在途中回頭對著安迪大喊:「我在車上等你十分鐘,沒看到你我
就自己把車子開走!」諾曼說完便帶著夾雜恐懼的怒氣,筆直地朝大門走過去。
諾曼從屋裡解開了大門的門鎖,大力地甩開門彷彿就是要讓安迪聽見他真的要離開了。他
走出門等了一會,期待可以聽見安迪的腳步聲,但最後只有聽見從樓上窗戶傳來的令人不
安的聲響。
諾曼覺得安迪真的瘋了,他轉過身準備用最快的速度走回湖邊把車開走,但才剛踏出屋簷
,眼前立刻砰地一大聲,一個軀體狠狠地從上方砸了下來、在地上碎裂而血肉糢糊地濺開
。諾曼大叫了一聲,趴跌在一旁的地上,他驚恐地睜大著眼,眼珠子彷彿都快掉了下來,
他盯著眼前的那一攤血肉,腦筋瞬間斷了所有線路。
發生了什麼事?眼前的這東西是怎麼回事?樓上發生了什麼?安迪他做了什麼?諾曼還來
不及思考他心中瞬間炸出的種種疑問,就聽見了後方傳來了雀躍的腳步聲,安迪進入了他
被震撼而靜止的視野,露出欣喜的表情,手指指著那攤模糊的物體,對著諾曼喊:「看,
你快看!他都已經四分五裂了,但心臟居然還在跳,他不是人,你看,他不是人!」
諾曼看著安迪彷彿惡魔一樣的燦爛笑容,突然覺得頭腦暈眩、一陣反胃,撇過頭往一旁的
雜草堆吐了一陣子之後,就整個人暈了過去。他的最後一個視線,彷彿看見安迪的身後,
站著一個穿著西裝的可怕的男人,冷冷地笑著。
*
艾琳和一個二手車場的商人戴夫在一起。他們之前沒有愛,就只是因為艾琳面臨著一連串
的厄運,甚至差一點活不下去時遇見了戴夫,而戴夫一直就想要個女人。他們只是各取所
需的組合。
艾琳白天去超市當收銀員,下班趕著打理家務,偶爾會被戴夫叫去處理二手車場的雜務。
她活著,但沒有任何快樂的理由,心裡從來沒有一絲情緒,甚至被戴夫怎麼辱罵、被他喝
酒後拿東西砸,艾琳都沒有一點點的憤怒。她生活的每一刻都想著山上屋裡的愛德華,想
著她自己其實跟死後復生的愛德華沒有兩樣,都像是人偶一樣的活在這個世上,甚至『活
著』這說詞說出來都讓人質疑。
她常常夢見她和魔鬼交易的那一個晚上,當魔鬼召喚出的愛德華在她面前燃燒成灰的吶喊
,總是讓艾琳驚醒並流了一身的冷汗。她會在黑暗的房間裡,聽著一旁戴夫像是雷聲一樣
的鼾聲,然後看著自己伸出的右手食指。
「一。」和魔鬼交易的那一天,她比出了右手食指,用哭腫了的眼睛對著魔鬼喊價:一。
魔鬼聽見著個數字,歪了歪頭,從來沒有人對他喊過這麼低的數字。他說:「親愛的,現
在是開玩笑時間?」
艾琳搖搖頭,無力地說道:「我只要留下一枚籌碼,剩下的全部給你,換回愛德華。」
魔鬼的笑容彷彿要裂到耳邊,湊近艾琳的身邊,問她:「妳確定?要我再次提醒妳這個籌
碼代表的意思嗎?妳往後生命中的每一年,都只會有『一』天能感受到快樂哦,妳確定妳
要這筆交易的話,我們可就簽約囉?」
夢通常在這邊停下。
然後她會醒來於是她和魔鬼用她生命中的美好時光,交換回了愛德華安好活著的軀殼,但
她卻換不回愛德華完整的靈魂,但沒關係,她願意。
「愛德華的靈魂,會好好的吧?」艾琳低著頭問魔鬼。
「靈魂的歸宿是哪裡,那是秘密。不過我可以告訴妳,魔鬼從不對沒有交易價值的靈魂動
手,所以放心,妳已經沒有更多籌碼了,他的靈魂會去他該去的地方。」魔鬼神情愉悅地
為艾琳解說。
於是艾琳就這麼得到了一副愛德華的軀殼。
艾琳在那之後彷彿受到了詛咒,心裡像是永遠有一片烏雲,透不進光,生活上也總是從來
沒有一件事情順遂過。在離開了湖邊的小屋,過著慘不忍睹的生活,直到遇見戴夫才恢復
平穩而卻低落的日子。
一年中唯有國慶日那一天,戴夫會關掉二手車場,在背後披著一大面國旗,跟朋友離開小
鎮,進城去喝酒狂歡一整天。也就是在那一天,艾琳會開著車,回到湖中小屋。
每一年,就只有當她掀起了蓋在愛德華身上的白色布綢,艾琳看著愛德華深邃的眼眸,而
且對著她笑的時候,她才會綻放出笑容,並且每一次都會流下快樂與感動的眼淚。
她會將愛德華抱上輪椅,推他到湖邊,並且坐在他的身旁,握著他的手,將頭靠在他的肩
上,然後開始像以前一樣跟他聊天。艾琳不曾對愛德華說在他死去之後,發生在她身上的
任何一件事;她只會從他們相遇的第一天開始說起,然後說到愛德華離開的前一天就停下
,夕陽也差不多會在這個時候落在湖的另外一邊,艾琳牽著愛德華的手從來就沒有鬆開過
。
接著她會帶愛德華回屋子裡,為他烹煮他最愛吃的料理,燉飯、濃湯,然後點燃燭光。吃
完飯後,躺在沙發上,又是那樣愛德華將艾琳擁在懷裡的姿勢。艾琳總是捨不得入睡,那
一夜,她會輕輕地閉著眼,用盡全力地感受愛德華的呼吸,感受愛德華的體溫,感受愛德
華的掌紋。
當微微的陽光照射進來,艾琳冷靜地起身,她明白時間到了,她當初許下的「一」已經結
束,於是她帶著愛德華回到二樓的房間裡,望著他的眼睛,撥撥他的頭髮,笑著對他說:
「愛迪,明年見。」就這麼簡單地道別完,就為他蓋上白色的布。
艾琳開車回小鎮的這一路上,不斷地嚎啕大哭著,有時候甚至哭到無力握著方向盤,只能
停在路旁等自己的情緒稍微平復,卻又必須重新踩下油門,開回那彷彿不像是活著的生活
。
*
從昏迷中醒來,諾曼發現自己躺在家裡房間的床上,他想應該是安迪把他送回來的。他發
現他的褲子口袋鼓鼓的放了個東西,於是隨手把他撈了出來,發現竟是個老舊的懷錶,他
鼻子一聞就覺得肯定是安迪把湖邊小屋裡的東西胡亂塞在他口袋裡,他覺得噁心地打開房
間窗戶,把那東西丟到了隔壁鄰居的花圃裡。
之後的日子,諾曼都沒有在學校看到安迪,只聽老師說安迪生了病在家裡休養。諾曼不想
去思考安迪發生了什麼事情,接下來的幾天,他正常地上學,乖乖地上課,那陣子學校少
了安迪,諾曼也沒什麼精神作怪,所以顯得特別的寧靜。
是人,不是人?死了,還是活著?
諾曼在教室最角落的窗邊位置,桌上的課本擺的從來不是那堂課的科目,但沒有老師會要
求他。他總是望著教室窗戶外面的那座鬱綠的山發愣,手不自覺地不斷地在書本上重複書
寫著他內心的疑惑。
是人,不是人?死了,還是活著?
是人,不是人?死了,還是活著?
沒有解答,想不出答案,這些問題跟考試的題目一樣困難。
*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國慶日,艾琳從一大早戴夫下床的那一刻,心臟就開始狂跳個不停,讓
她感受到真正活著的日子終於要到來,每年的那個屬於她和他的「一」。
聽到戴夫的大嗓門以及他朋友那嘈雜的引擎聲遠離得聽不見了,艾琳立刻走下床,快步地
跑下樓,在車庫裡某個不起眼的鐵櫃底下,抽出一個小鐵盒,並抱著它走到浴室裡。
鐵盒打開,是簡單的幾件口紅、粉餅和眼影盒,她的嘴角一直都是上揚著,甚至邊化著妝
還會不自覺地哼起她和愛德華最愛的歌。梳理了頭髮、化上妝的艾琳,彷彿穿越了時空,
回到年輕時在愛德華身邊的美麗模樣,除了幾條掩不住的皺紋,一切都很美好。
她開著車庫裡的車上山,穿過一路的陽光和樹,甚至搖下窗,讓風的聲音帶著她前往那美
好的地方。
但當她來到了她和愛德華的小屋之前,心裡奏著的美好音樂瞬間畫上了休止符。在她面前
的,是一攤長滿蛆蟲卻仍然跳動鮮紅的臟器與血肉。她大聲而尖銳地叫,絕望而深長的哭
喊在整座山林裡迴響震盪。
當一個人唯一的信仰被最幽深的黑暗浸染,她是無法再悲傷的。艾琳的美麗面容喪失了一
切的情緒與表情變化,像是一座破敗凋殘的女人石像。
艾琳緩緩地走進屋中,從屋裡推出輪椅,而輪椅的上頭放著一個空紙箱。她走到碎裂的愛
德華身旁,一把一把地溫柔將它拾起,並一把一把地輕輕置入箱中,任由無數的蛆蟲往她
的身上鑽動,她始終沒有閃過一絲的表情。而她仍然能夠聽見愛德華的心跳。
她很仔細地確認草地上沒有了曾經是愛德華的任何一個部分後,再慢慢地推著輪椅,將愛
德華推向那座熟悉的湖邊。那天的湖面特別的湛藍,天空有點雲,並透著很適宜的陽光。
她的眼神恢復了溫柔的層次,像以往與愛德華一起坐在湖邊一樣靜靜地靠在輪椅旁,抱著
那只紙箱。
*
那天,諾曼睡到了中午才起床,一下樓發現家裡沒有人,看看車庫裡的車子也被開走了,
他才露出這幾天難得出現的笑容。他最喜歡爸媽都不在家的時刻,只有那時候他才能夠不
用看到那兩個令人厭惡的人的嘴臉,好好的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吃洋芋片。
他轉開了電視,看見別的城市正在熱鬧遊行慶祝的畫面,他才想起原來今天是國慶日。他
從唸小學的時候就發現,只要是國慶日,爸爸就會一早跟朋友出遠門,而媽媽也會開著車
離開,把自己一個人毫無交代地留在家裡,那簡直可以說是一年裡他最喜歡的一天了。
於是他的那一天跟以往一樣地在電視機前看著充斥罐頭笑聲的喜劇,桌上擺滿從櫥櫃裡挖
出來的滿滿零食,就這麼度過了國慶假日。只是隔天醒來,卻和以往的假日隔天不太一樣
,車庫裡的車沒有開回來。快中午才回到家,醉得不成人樣的爸爸看到,氣得開始對著這
個屋子大吼大叫了一整天。
再過了幾天,諾曼的媽媽都沒有回家,即使爸爸不管,媽媽工作的超市的主管發現她異常
地消失了,還是報了警。一批警員來到家裡跟二手車場找線索,但除了完全不知道發生什
麼事的諾曼,就只剩下那個滿嘴粗俗字句的男人到處對著警員咆哮怒罵著瘋女人、跟別的
男人跑了之類的無用言語。
後來很快地,警員就透過鎮上的監視器查出諾曼媽媽的去向,她往山裡開去了。再搜了半
天的山,終於在湖邊的小屋發現他們家的車,並在湖邊找到一台輪椅,接著從湖裡打撈出
了溺死好幾天的她。聽到媽媽的死訊,諾曼並沒有太大的反應,但聽到她的死亡地點後,
他的全身都冒起了冷汗。
他想起前幾天從口袋裡掏出的懷錶,於是走到鄰居家裡的花圃去把它找了回來。一打開它
,看見鑲在懷錶裡頭的是一張老舊照片,是他的媽媽年輕的時候,與湖中小屋的那男人依
偎在一起的甜蜜合照,那兩個人笑得燦爛而幸福,諾曼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媽媽。
諾曼看著那懷錶呆愣了很久、很久,而他終於將那懷錶闔上。他的腦海裡沒有任何能將這
一切拼湊起來的故事情節,只是深深地被懷錶裡的媽媽那幸福的笑容打動,他意識到他那
每天扳著臉的媽媽,曾經是依偎在別人懷裡的幸福的女人,於是他平淡而誠摯地說了一句
:「恭喜妳,媽媽。」
那一天,諾曼收拾了一些衣物塞進破舊的後背包裡,走到爸爸的二手車場,隨意地選了台
車、拿了鑰匙發動就離開了小鎮。